吃得七八分饱，杜明川放慢速度，将夏青家打量来打量去，说，“夏青，你家有我住的地儿三个大，还成天哭穷，真好意思。”
夏青防备起来，“休想让我再请你吃饭，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不绅士。”
“这时候承认我是大男人啦？也不知道谁成天小朋友小朋友的叫。”
夏青笑道，“我比你大是不争的事实。”
“少来倚老卖老，”杜明川正色，“话说这地方明显不是给一个人住的啊，交代吧。”
“想什么呢，”夏青有点别扭，杜明川表情严肃得好像她是他什么人一样，“这是我家，爸爸妈妈现在不在而已。”
“哦，”杜明川低下头，不想让夏青看见自己偷偷松了口气，“他们这么放心把你个女孩一个人留在家。”
夏青又好笑又有点小感动，说，“我都二十五了，自己能照顾自己，难不成还要父母看一辈子。”
没想到那人竟认真点点头，说，“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没看出来啊，”夏青故意开玩笑，“你还有这么怜香惜玉的时候。”
“我一向都很怜香惜玉。”
“那你叫我请吃饭的时候怎么下手那么狠。”
“这么记仇，”杜明川开心大笑，“不错不错，看来那顿饭敲诈的很值。”
见夏青果然面露疑惑，杜明川笑得更欢，“这样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夏青简直无力，这人怎么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第二天早上夏青起床时，杜明川已经走了。半夜吃完面条，两个人交换了地点，夏青回卧室，杜明川睡沙发。夏青接近中午才睁眼，彼时客厅早已空空如也。被子四四方方豆腐块一样叠放在沙发，碗也刷干净了摆在沥水架上，桌上摆着一张字条，上面铿锵有力两个大字——谢谢。杜明川的字这么洒劲，夏青真是一点没看出来，不是都说字如其人么，难道又是谬论？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他人在临走之前还叠被刷碗了。正当感慨之际，杜明川又来短信，“下周三出来，我看了你没课。”
夏青的日历就挂在大门口，她脑子不记事儿，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上课时间和重要安排都记在上面，杜明川肯定是离开时看过了。被他抓个正着，夏青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法编，她现在只想去算算命，看看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夏青没想到，周三这天，杜明川会不声不响的出现在学校门口。她都懒得惊讶了，反正人类已经无法阻止这个人肆意妄为。
“你怎么跑这来了。”
“接你啊，看我多好，车接车送，风雨无阻。”
杜明川今天穿得特别讲究，虽然他平时也很讲究，但今天明显格外用心：剪裁精道的修身衬衫配卡其色西裤，手腕处还别着金色袖口，整个人淡雅又精致。不论他性格如何，对于他的穿衣品味，夏青一向是赞赏的。杜明川衣着从来都是剪裁好的素色搭配，不张扬，有品质。
两人站在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有很多往这里瞥，尤其是女生，目光躲闪着纷纷落在杜明川身上。夏青感觉有些尴尬，拉着他站到校门一侧的保安身后。
“走不走？”杜明川似乎满意夏青的尴尬，笑容特别灿烂。
“走。”夏青点头，现在只想赶紧离开学校附近。上车后，她又问，“去哪啊？”
“到了你就知道。”
又卖关子，准没好事，“不会是又拉我给你当女伴充人头吧，上次不是说好了这种事不再找我了么。”
夏青以为杜明川会嬉皮笑脸的回答她，因为他总是这样先斩后奏，然后再厚脸皮说些安抚话。没想这次夏青猜错了，杜明川什么都没说，嘴巴紧紧抿着，看上去竟有几分落寞。
这下轮到夏青坐立不安，不知道杜明川又是唱得哪一出，刚刚还兴高采烈卖关子，一句话功夫就晴转阴。
俩人谁都没说话，一路沉默。
夏青默默跟在杜明川身后，下车进电梯，上了高楼顶层。刚出电梯，就有个经理模样的人上前招呼。招呼的自然不是夏青，她落得轻松自在，趁机四处打量。这儿是个空中酒吧，外围一圈全是落地窗户，一眼望去真有种会当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酒吧里没什么人，吧台上一排排酒瓶和挂着的玻璃杯子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萧索，夏青和杜明川仿佛在错误的时间误闯进某个奇幻世界。
“川子！”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有人朝他们招手，是季凡一，“寿星迟到可要受罚啊。”他笑着站起来，一把拉过杜明川。
寿星？夏青云里雾里，有人过生日？
“夏青，你来啦，快坐快坐。”季凡一一点不见外，坐在夏青旁边给她介绍，“这是李荣，多多，大田，晴晴，晴晴你之前见过，就咱们一块烤串那次，然后是沈飞，姗子……”
夏青忙乱的跟着季凡一节奏对这些人微笑问好，其实他们名字她一个也没记住，脑中全是问号。
介绍完一圈，季凡一开玩笑似的把手伸到杜明川方向，说，“最后是我们的寿星，川子。”
“生日快乐！”大家突然齐声开口，夏青没跟上，张张嘴皮，没出声。
杜明川大笑着和周围人闹起来，一扫路上阴沉。夏青也盲目跟着其他人傻笑，满心忐忑。本来她和杜明川就没有那么熟，不知道他生日应该不算大事，可就是杜明川看她的眼神，刚才大家一齐说完生日快乐后，杜明川看她的那一眼，瞳仁中全是失望，这让夏青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
随着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夏青也越来越确定杜明川是真不高兴了，因为每当他目光扫到这边来，就会刻意绕过夏青，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除了季凡一，见过、没见过的，夏青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杜明川也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夏青就像个不请自来的局外人，只能傻笑迎合。
“夏青，吃点。”季凡一抓了盐焗白果放在她手心，借机小声问，“你和川子怎么回事？”
夏青私下偷偷管季凡一叫“狗鼻子”，因为他总是特别敏锐，像个情绪雷达机，在这样的人面前，诚实是最佳选择。
“我不知道他今天生日。”
季凡一还在等后续，见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挑挑眉，“就这事？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短信通知了么。”
“什么短信？”
“川子前两天给大家发短信了啊，说今天过生日，要在这聚。”
他给其他人都发了短信？夏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眼对面依然坚决不看她的杜明川。别人都收到了短信，就她没有，现在他竟然因为自己不知道而生气？
“你们都收到短信了？”
“对啊，”季凡一不甚在意的说，“大家生日难免都有忘的时候，所以都说好了谁过生日就提前两三天通知。”说完，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夏青，“不对啊，我记得我还问川子都有谁来，他说有你，我还问他告诉你了没，别到时候你没时间，他特别肯定的说告诉了，肯定没问题。”
什么？！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杜明川还能更无理取闹一点吗！他自己不说，现在又对她摆脸色，这一切还偏偏只是针对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夏青又委屈又愤慨，心头一股火气忽忽往上窜，她怕自己脸色控制不住，被其他人发现，和季凡一打了个招呼就跑洗手间去了。
洗手间靠近电梯，夏青一路走来，发现酒吧里除了杜明川他们，一个人都没有。夏青在洗手间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不停洗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默念：杜明川不过是小孩子脾气，和他计较自己岂不幼稚。念完拍拍脸颊，重新挂上笑容，走出洗手间。
门外大堂经理背对着她，站在电梯附近和什么人轻声道前道歉。夏青看不清他们样子，但其中一个女人露着小腿，雪白纤细的，和脚上的神色高跟鞋对比煞是强烈，夏青忍不住多看两眼。
“对不起先生，今天这里有私人聚会，不能接待您了。”
难怪一个人都不见，他们竟然把这里包场。夏青轻轻摇头，这群奢侈的小朋友。
“是吗，”为首的男人回头望向身后一人，说，“那怎么办，周扬，换个场子？”
夏青身体急速僵硬，脚下似有千斤重，迈不开步子。
“没办法了，你还知道什么地方吗？”
这个声音狠狠击碎夏青最后一丝侥幸，这个曾经无数次叫她名字的声音，是他！真的是他！
“嗯……现在有点晚了，可能会不太好找地方，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原本站在大堂经理对面的男人移开两步，拿出电话翻查起来。
夏青措不及防，就这样与露出面孔的周扬视线交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率先行动。
她要逃开，她还没准备好。
“夏青——！”
周扬其实根本没有看清她样子，只是觉得这个身影眼熟。所以她转身时，他想都没想就喊出了声，甩开身边拉着自己的艾樱，跑上去抓住她手腕。
“夏青，是你吗？”
夏青没有回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周扬。三年间，她幻想过无数次他们再相遇的画面：应该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们老了，成熟了，过去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那时候她会平静的微笑，对他说，“嗨，周扬。”
可现在夏青做不到，三年太短，她还没有老，甚至不够成熟，过去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她甚至只是听到他叫自己名字就想落泪，嘴唇也颤抖着做不出任何弧度。
“夏青。”
他什么都没说，只叫她名字。声音不复刚才凄厉，平稳又低沉，好像大提琴。可夏青知道，他在难过，从前她生气不理他时，他就这样叫她名字。那时候夏青总会不甘心的瞪他说，“周扬，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他笑得眉眼暖洋洋，答，“你还不是理我了”，然后她会故作姿态的说，“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才原谅你的。”
夏青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用尽所有力气挤出笑容，转身说，“嗨，周扬。”她不敢看他眼睛，怕一看自己就会哭出来，于是全神贯注盯着周扬领带夹，用目光一遍一遍临摹它，她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看过什么东西。
“夏青。”他还是只叫她名字。
夏青视线之上，周扬喉结不停颤动，他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不至于该怎样开始。
“你怎么会在这？”夏青故作轻松的问。
她眼眶红红的，嘴角还在抖，周扬不忍拆穿她，于是也学她语气，说，“我刚回来不久，今天出来和大家聚聚。”
夏青轻喃，“这样啊。”
“夏青，你——”
“还有人在等我呢，”夏青打断他，“我来上洗手间的，再不回去，他们要来找我了，那……那我也不耽误你们聚了。”
夏青边说边往回抽自己手腕，怎料周扬反倒抓更紧，手指甚至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扬，我真的要回去了。”夏青感觉不到疼似的用力挣扎，额上冒出薄薄一层汗。
“夏青，你——”
“松手！”杜明川忽然出现，一把推开周扬，拉过夏青护在身后，一只手抬起，阻止周扬靠近。
“周扬！”
“川子！”
轻呼声同时响起，艾樱跑来扶住踉跄的周扬，而季凡一也同时出现在杜明川身边，本就不算宽敞的入口瞬间拥挤起来。
“怎么回事？”季凡一率先开口，皱着眉头看看周扬，又看看杜明川。
“这人对夏青动手。”杜明川咬牙说，眼睛紧紧钉在周扬身上，一只手伸出来将夏青护在身后。
“不是的——”
“你别乱说——”
这次是夏青和艾樱同时开口。
杜明川完全无视对面艾樱愤怒的目光，转头看着夏青，问，“怎么回事？”左手犹护在她身前。
夏青努力笑笑，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误会，“我们认识。”
“认识？”杜明川怀疑，又看眼周扬，“那刚才怎么回事。”
“我从洗手间出来正巧碰上他们坐电梯上来，就打了声招呼。”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再问，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的想知道，“他为什么抓你？”
“我不小心滑了一下，他就来扶我。”
夏青知道杜明川一定不会信，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事情她没说实话。可夏青别无他法，她说不出因为她想跑，因为她快哭了，因为她根本无法直视他，所以周扬抓住她。
她抬起头，迎上杜明川审视的目光，眼中满是哀求。
杜明川紧抿嘴唇，神色难辨。终于，他软下态度，挂上礼节性笑容，伸出手对周扬说，“真对不起，是我没弄清楚，你别介意。”
周扬也配合的同杜明川握手，“没关系。”
杜明川几乎立刻抽回右手，看似歉意的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在这儿自己人聚聚，就不邀请你们了。”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周扬也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却没有离开，定在原地看着杜明川身后的夏青。
“周扬，我们走吧。”艾樱拉一下周扬胳膊，打破僵局。
周扬知道自己该走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再留，于是轻声对低头不肯看自己的夏青说，“夏青，我们再联系。”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夏青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她抬起头，碰上艾樱复杂的目光。
电梯门关闭时，夏青注意力全都跑到艾樱暴露的小腿上。只要漂亮，不管天气有多冷，艾樱都从不在乎，从前夏青也是如此。
“没事了，回去吧，他们还都等着呢，主角怎么能长时间缺席。”季凡一搭上杜明川肩膀，两人并肩往回走，夏青也默默跟上。
“川子你个洗手间去这么久，在里面干什么呢？”不知谁嚷了一句，其他人立刻跟着起哄。
“好了好了，瞎嚷嚷什么，赶紧吃你的吧。”季凡一走到座位中间，打着圆场。夏青和杜明川两人紧挨着坐在最外侧。那个叫晴晴的女孩儿见状拍拍自己身侧位置，招呼说，“川子，要不你坐这吧，寿星要坐中间才对啊。”
杜明川摇摇头，“不用了，我在这挺好。”
晴晴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只一瞬间便又恢复笑容，同身旁人说说笑笑。
杜明川回来后不似之前热络，大多数时间是别人说他听，最多跟着哈哈笑两声。好在有季凡一，倒也没冷场，全程热热闹闹。夏青能感觉到杜明川的心不在焉，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她自己现在也还浑浑噩噩，恍如梦游。一切都发生那么突然，她根本无暇思考，全是凭着本能应对，而事情也就一步接一步的自己走到这般境地。
夜渐渐深了，大家闹哄着散了场。杜明川喝过酒，可还是吃了秤砣似的坚持自己开车，季凡一说不动他，转而交代夏青千万小心，也上车离开。
11月初虽说不上寒冷，晚上起风时，也有种刺骨的凉。夏青着单衣单外套，一见风就全身凉个透底，直打哆嗦。她见其他人走光了，跑到杜明川身边说，“还是别开车了，打车回吧。”
杜明川没理她，大步往车子方向迈。夏青小跑步跟上，缩起脖子，“真的，你喝酒了，开车太危险。”杜明川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夏青反应不及，差点撞上他后背。他转过身，神情讥讽，“夏青，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些？”
夏青从未见过他这样表情，有点呆住，问道，“那你想听什么。”
杜明川只觉一股烦躁自心底涌上喉咙，声音不自觉严厉起来，“你跟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了，我们认识，然后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
“夏青！”杜明川大声打断她，冷笑道，“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你要说谎至少编个像样点的。”
夏青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她感觉委屈，委屈得就快失声控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比这严厉一百倍的态度、难听一百倍的话她不是没见过没听过，可从未像今天这样难过。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情绪，说，“今天你过生日，犯不着为这点事儿心情不好，我们以后再说吧。”
“呵，你还知道我过生日。”杜明川明知自己此时既没风度也很无理取闹，可听见夏青轻飘飘这句话，他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说点什么能打破她冷静的东西。她凭什么无动于衷，她凭什么这么敷衍他，她以为她是谁？“夏青，我的事儿你有一件放在心上过么，亏我还以为咱们交情不错，现在看看真是我自作多情。”这句话他是由着性子说出来的，刚说完他自己就察觉异样，紧紧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句话，听上去好像自己在向她要求什么似的，他向来不屑向别人开口索求，认为那样既懦弱又无能。在他看来，想要什么就去拿，拿不到的就放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利落。
可这招在夏青身上行不通，她像团该死的云彩，看上去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可每当他伸手去抓时，就会发现对方是团水蒸气，根本抓不住。这让他烦躁、困惑，无能为力之后恼羞成怒，所以他总想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她身上，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么虚无缥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