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和亲公主？
适逢九月，天气转凉。不过秦洲的皇宫里却是热闹非凡。
人们终日讨论的话题无外乎是那个将要从晋洲远嫁而来的公主，还有，始终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十五皇子。
和亲对于皇室来讲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话题，但这次和亲，却不同以往，有着诸多看点可以玩味，以至于这个话题变成了宫内上上下下舆论的焦点，或雅或俗，或着眼大局或小家子气，似乎每个人对此都有话可讲，不久，饶是分出了几大阵营，大家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和亲么，总归是好事！两洲相好，天下太平，咱们才有好日子过不是？更何况，这事是那晋洲先提出来的，咱们娶，他们嫁，算起来还是咱们有面子！”
“呸！你那猪脑总想不到点子上！是面子重要啊还是日子重要？你没听说那要嫁过来的公主是个哑巴！咱十五皇子那金玉似的人儿，娶个哑巴，还不把一生都赔进去了！”
“嘿嘿，那有啥，再多娶几个美人儿不就结了……”
“去去去！净瞎说！要我说……哑巴挺好，清净啊！要是再长得美点儿，那摆在屋里倒是省花瓶了……”
“你们都别闹了，说正经的，我觉着这事儿不妥。据说，那晋王本没有女儿，那所谓的公主不过是他收的一个义女罢了……而且，你们不觉得，此番和亲，过于唐突么？那公主今年才不过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就要送到异乡，这娘家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这有什么怪的！自古以来远嫁出去的公主有几个是皇帝的亲女儿？还不都是临时救急从哪儿认的！反正不是自己亲生的，嫁出去，显出诚意和亲近，这女孩的使命就完成了！至于嫁过去以后的日子，除了亲生爹娘，又有谁在乎呢！”
“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是我不太明白，咱们主上为何要把这婚事指给十五皇子呢？他还不到十岁呢！”
“年纪相仿呗！十四皇子刚刚成婚，再往上数……论辈分，那公主都能直接喊爹了吧……”
“嘘——别说了别说了，十五皇子来了！”
成阳景明看着刚刚还扎在一堆聊得热火朝天的人，一见自己，便作鸟兽散，心下明了，八成又是在议论自己和亲的事了。
反正娶与不娶也由不得自己，既然自己的存在意义都被父皇否定了，如今，倒也不在乎多当一回棋子了。
更何况，生活于我就如一潭死水，没有去处，也找不到归途，只能束手站在原处，任凭命运中的风雨来袭，躲不得，也躲不过。
那个将来要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或许也和自己一样，像一颗没有脚的沙粒，被风卷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由不得自己的心意吧……
若是她来，我定要好好待她，即使她不会说话也不打紧，命途相似，心意相通，岂是言语可以匹敌的？
成阳景明这样想着，苍白的小脸渐渐浮出笑意来。
孤独的孩子没有奢望，不过，是想找个真心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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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月阁的晚膳桌上，秦王成阳烈，皇妃司徒玄月，还有他们的小儿子成阳景明共坐一起，缤纷的菜色并不能活跃气氛，三人默默吃着晚饭，气氛尴尬。
成阳烈见前些日子不知什么缘由突然情绪低落的小儿子如今面露喜色，不禁打趣道：“明儿，看你近日常有悦色，可是因为父皇为你择的这桩亲事？”
成阳景明起身拘礼，郑重其事道：“回父皇，孩儿正是为此事高兴。”
“哦？”成阳烈有些意外，自己的小儿子向来内敛，今日竟然如此坦白对于婚事的欢喜，况且，景明不满十岁，哪里懂得成亲的意义，便又深问，“你当真喜欢那晋洲的小公主？”
“是，景明喜欢。”成阳景明扬起稚气未脱的小脸，认认真真地回答。
成阳烈看着小儿子直率的眼神，忽然心中涌起莫名的感伤，似乎从出生起，这孩子便从没如此坦诚地表达过自己的喜恶，给予他什么，夺去他什么，他总是淡漠地看着，不哭，不笑，乖巧得不像孩子。就像他的母亲，仿佛云中的仙子，无论世俗多么纷扰，在她的心中，总有那么一片净土，旁人无法涉足，无法叨扰……
成阳烈回过神，摸摸小儿子的头，难得地笑笑，淡淡说了句“好”。
这一刻，成阳景明忽然觉得，这个对于自己来说有些陌生的父亲，或许，还是爱自己的……心中燃起温暖的时刻，他没有看见母亲略带忧郁的眼……
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成阳景明第一次对生活产生了憧憬。
愿望是美好的。
可现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
就在景明日夜盼着新伙伴到来的时候，传来噩耗，在秦晋两国的边界，和亲公主，暴毙了。
正当大家沉浸在对这消息的震惊中时，晋洲的军队已经打着为公主复仇的旗号，来势汹汹，势不可挡。面对突然的来袭，精锐的部队，以及招招针对软肋的战术，秦洲戍边将士无力应付，不足三日便被晋军在边塞上钻了一个缺口，缺口一旦打开，周遭的城镇无不连连失守，犹是成阳烈这般的霸主也无法再气定神闲，亲率军队，带着多半皇子，上前御敌。
皇宫处处人心惶惶，外敌当前，家内倒是团结起来，丈夫儿子在前线卖命，**里的女人们也都没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着主意，就连这常年沉默的司徒玄月也都开口了，她一开口，大家都愣了，这厮竟主动提出要回娘家请救兵！
太后一想，虽然这儿媳妇不招自己待见，可她这娘家还真不简单，早便听闻巫族之人通晓灵术，说不定，在战场上还真能起到扭转局势之效。
护子心切，太后容不得自己的儿孙在那死人堆里多待一日，自己直接下了懿旨，准这巫族的皇妃回娘家，搬救兵。连同她要带着景明同行的条件，也含糊应了。
可司徒玄月仍是没有如她所愿。
直到三月后，这场战役以两败俱伤落幕，这对母子都没有再次出现。
这一战后，成阳烈仿佛苍老了一轮，说不清是为了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战死沙场的儿子们，还是为了那个自己爱了一生，却在自己失去所有之时，偷偷逃离，连同带走自己的心的女人。
他恨。
他恨自己非但得不到她的心，连她的人也留不住！
他恨司徒玄月不爱自己还不够，非要在自己浴血沙场的生死关头做出赤裸裸的背叛！
直到数日后，看到她冰冷的尸骨。
听到发现尸体的士兵这样描述：皇妃她……殁在去往巫族部落的路上……十五殿下……尸骨无存……
势若狂龙、力挽狂澜的万民之神成阳烈，面对这具已寒的尸首沉默了，满是剑茧的手抚上伊人清冷的面庞，一滴泪洒落在司徒玄月的额上，颓然地笑笑，终是问了那一句永远无法得到回答的话——
“黄泉之上，抛却恩怨前缘，你可愿，与我同行？”
月儿，既然你我因这剑结缘，那么，也由这剑来了结吧。
那鲜红的血喷薄而出之时，成阳烈恍惚中看见，初次见面时，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藏身于繁花丛中，向着正在练剑的自己，望来的娇羞一眼，脸上的红霞好似初冬绽放的梅花，姣然美好……
景明二十九年，成阳烈驾崩，其四皇子继位。
宫里拆白挂红。
死者长已矣，生者享余生。
生的喜悦，死的悲痛，随着第一场雪的到来，被掩埋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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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王朝，新的主人，正在全力将上个时代所残留下的腐肉清理干净。
如果他知道，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一枚遗珠流落异乡，且这枚遗珠终有一日会将他取而代之，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替他人作嫁衣，那么，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成阳景明，这个不足十岁的瘦弱少年，在颠簸的马车中与娘亲做了最后一别，跳下马车，独自跑向未知的未来，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回头路，只有不断向前，才会对得起为自己开辟道路的人。
耳畔悠悠回响娘亲着呢喃的话语——
“惟愿我心，相守若初。”
景明不懂母亲话语中的意思，但他知道，自己自由地活着，便是母亲最大的心愿。
活着，说来容易，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市井，对于这个出生皇族，衣食无忧、身娇体贵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个与自己之前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世界。
流走在夜晚街头，四处疯跑尖叫的野猫已经够让他心惊胆战，面对迎面而来酒气熏天、骂骂咧咧的醉汉，还有那些衣衫褴褛、围追堵截抢走自己钱袋、衣物的乞丐，除了挣扎哭喊，躲藏逃避，他再没有别的办法。
值钱的东西被全数抢尽，景明瑟缩着蜷在墙角，寒冷和饥饿让他感觉全身飘虚，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走过凌晨的街道，看到路边上又多出了几只野猫的尸体，景明站住了。
再过不久，自己也要死了么？
像它们一样，成为坚硬冰凉的一块，丢在角落里，无人理会？
……
失了魂一样游荡在街头，就连被人跟踪也没有发觉，直到有人用麻袋蒙了自己的头，才惊得叫起来，在拳打脚踢全部无效后，景明昏昏沉沉地任由这人扛着……
这是要去往哪里？
是去往死亡的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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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醒醒——”
景明被人摇晃得难受，缓缓睁开了眼。
“拿块馍来，这小子八成是饿晕了！”
景明迟缓地辨析着周围的环境，拥挤窄小的马车车厢中，昏暗的光线下十几双闪着光亮的眼，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傻瞅什么呐！来，快吃呀！”
这声音来自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少年，短短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一双黝黑的眼眸透出狡黠的光，好看的笑容让景明一时间忘了呼吸。
这窘态让车厢里的孩子们逮了个正着，大家哄笑着揶揄道：“这娇滴滴的小子看上咱们老大喽！”
“别瞎闹！再吓着他！”
来自少年的轻轻一声呵斥，让大家安静下来。
少年转过头，直视着眼前衣着单薄，脸色苍白的城阳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带笑，朗声道：“我叫邵天行！你叫什么？”
“……成阳……景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