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浪子回头知是返，囊中羞涩愧见老双亲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灿烂，照在他懒懒的身上。楼下也已经有洁宁在走动，扫地、喂鸡鸭。
他没有立即起床，只是放纵思绪。想想这些年的奔波得到的仍然是一个白茫茫的结果，离自己的梦想依然很遥远，没有边际。总觉得有些不值和不服。再仔细回忆这两年多时间，真不相信自己走错了路。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如果读书可能还好些，但每当有这个念头，就自己扑灭了。告戒自己没有后悔，也不愿后悔。坚持自己就一定能成功。
“爸，我不想读书了。”一想起当初跟爸爸提起不读书的事，就心有余悸。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口的，鼓足了勇气也是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爸爸一听，简直不敢相信，惊呆地看着他，似乎不认得站在面前和自己说话的，是自己的儿子。半晌没出声了。自己又瑟瑟地说：“爸爸，好多同学都去打工了，我去打工，同样能挣大钱！”
“什么钱，你读书好好的，我少了你一分钱了吗？”爸爸非常恼怒，“好好的大学不读了，前途不要了，要钱做什么，你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打工有出息吗，能解决你的户口，能管你一辈子吗？不读书，你早说啊，我少操心！……好啊，你现在回来，老子还是给你买头牛，你回来种田挑桶子粪，你就这个命，你天天给老子日晒雨淋……”还未说完，竟老泪纵横，抱头痛哭起来……
妈妈从厨房听得父子谈话动静，急忙跑出来，抹着眼泪哽咽道：“涛儿，你疯啦，你要气死你爸爸吗！”
其实自己的心当时就软了，一见这样，眼泪也哗哗地直淌，却又鬼使神差地犟着，“反正我不读书了！我赚钱，让弟弟好好地读书，考大学，给家里争气！”
自己已经逃了学才回家，是先斩后奏，纵使回头，学校也不定会收留他了。当时的他就是一只离弦的箭，飞是飞出去了，但不知会落在哪里。
可是两年一晃即逝。现在想来，其实，是不是自己不能吃苦，这样，不是太自私了么。这只飞出的箭就落在了原地了吗？
他的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声音，是骂，是叹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苦恼的表情，又有母亲浊黄的泪滴在心头。每当想起这些，不免心动泪流。急于事成，事偏不成。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由历史决定。自己一手造成的，谁也不能怪。一事无成，回到原点，不禁叹息不已。
听到有开门的声音，他赶忙转头向里，闭上眼睛。脚步声在耳边停了。“起床吧！”她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咯咯地笑。哎哟。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坐在床沿上看他假装痛苦的样子，也没有在意他的泪水。
“什么时候了？”
“十点多啦，外婆早就把早饭给我们准备好了，起床吃饭吧。”
“你要她先吃啦，等我们这两个懒虫干什么？”
“她早就回去了，她每天晚上来陪我，早上就回去。”洁宁一只手还拿着扫帚，“今天帮我做点事，不回去了，好不好？”
“又是去打米吧？不过，我今天还是想回家去看看。”
“再玩几天，我陪你一起回去，好吗？”
林涛正犹豫，有人在喊洁宁。洁宁赶忙出去应了，原是邻居喊她去接电话。林涛出来刚好看到是那个亲戚，当家的是村长，装了电话。林涛见她也看到了自己，便打了个招呼。她朝林涛又多看了几眼，“哎呀，是小林啊！”
林涛起了床，洗漱完了。才见洁宁兴高采烈地跑回来。
“吃饭，吃饭。”林涛一见她掩饰不住的喜悦，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但又故意不问。洁宁终竟是忍不住自己说了。说是爸爸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是农业局的编制，可能是在乡农技站工作。原来也听爸说过，这次可能是基本上定了。洁宁显然还有些激动，“要我明天去县里一趟，还有一个走过场的考试，办一下手续。”
“好啊，是件好事啊！”林涛替她高兴，却又隐隐觉得有些什么难以说清的感觉。“那我明天回去算了。”林涛也不是不想让她跟他回家，只是还不知道自己回去会发生什么，如何去面对，冒然带着她回去似乎不好。见她有事不能去，担心也就多余了，也不再忐忑。
吃过了早餐，洁宁还想着这件事，觉得未来更加有了着落，无比憧憬地对林涛说：“以后我天天上班，象大姐一样，你也就随便做点什么事，或干脆和哥哥一起做生意。总算好了。”
“好是好，不过……”林涛看她这样高兴，却更加担心，也不好说，这不是自己期望的结果。
“好就是好，不过什么？你看姐姐他们过得多幸福！”洁宁一直都对姐姐的生活羡慕不已。现在看来这种生活离自己也并不遥远。
待安置了家禽牲口，两个人又用自行车推了一袋子今年新出的谷子去打米厂打了，回来就到了中午。待洗了衣服，就开始做午饭，一个在灶门口烧火，一个在灶台上忙乎，其情可掬，其乐融融。下午，又到屋后山上地里去挖了几背篓红薯。看到山上有一棵板粟树，又打了一会儿板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回到家里，又把红薯碎了些做猪食料，把家里再收拾收拾。好悠哉的田园生活，俨然是过上小家庭小日子。
正做晚饭的时候，外婆又来了，看到他们今天的成果，高兴得不得了，直夸林涛是个好孩子，懂事又吃得苦。
由于明天有事要早起，晚上再没有缠缠绵绵，陪着外婆坐了一会，聊了一会，早早都睡了。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得很早，五点多钟，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洁宁要去赶车，林涛要送她。洁宁满心都在这件事上，林涛又有心事，又要专心摸黑骑车，一路并没有说多少话。到了那个岔口处，就等着。听到远出有喇叭声，又看到光柱闪动，知道车来了。车到了刚停下，爸爸在车门处急着叫洁宁上车。天色还未大明，但林涛紧挨着洁宁，爸爸也依稀认出了他。有些惊呀，但没来得及打招呼，更没时间问询。看着她上车走了，林涛骑了她的自行车，就朝家的方向骑去了。
正至早饭时间，就了到村东头，村东头有一片小松林，穿过小松林，就是一个山凹，总共只有七八户人家散落在这里，是一个小组，最靠东边一户就是自己的家。一路上也只顾埋头骑车，脑袋中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回家就回家，家人会原谅自己；一个说一事无成，回去怎么见人，怎么提洁宁的事。最后这两种声音变成两股力，扭住神经，压着心脏，头脑中一片空白，却没有勇气再走了。
他把车藏在那片小松树林里，又绕到屋后看看动静。爸爸和弟弟平常都在学校，此时妈妈应该在家，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有动静。心想进门算了。可来到偏屋门前一看，门都锁了。他猜大概是一早就到田地里去了或者住学校了。心里一凉，想了想，便将两千元钱从门下边放进，丢在屋里，也没有带笔写个字条什么，就匆匆地走了。回到小松林，不觉眼睛模糊，哇地哭起来。于是，干脆坐在路边沙石上，盘算到底怎么办。越想越失落，特别是想到洁宁因为找到工作、解决户口那快乐的神态，就觉得自己太无用，再想到家人还在拼命地挣扎，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更是难受。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走算了，一定要拼命攒到钱再回来。
他捧起路边沙粒，在路上写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几个字。心里头又舒缓了些，也许这正是自己的心声，父母看了，一定会明白是儿子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这时全村的劳动力都上山种树去了。不知道哪里吹一阵风来，乡政府便要求退耕还林，把原来垦荒出的地都毁掉，重新种上树。村里就组织集体上青峰山种树。老百姓虽有意见，但要算工分的，不出工就出钱，大家一想上山种树也不过是混时度日，挣几个工分，又不愿出钱，也就都愿意去。因为路远山遥，小组长老早就催，所以天亮不久，也就都约齐了，带上家伙和午餐上山去了。等林涛回来的时候，哪里还见得了几个人影。
他终于还是走了。
林涛把自行车还了回去，要外婆告诉她，“你说我走了！”就逃也似地跑了。
他是坐下午车走的。在车上还遇到几个熟人。聊起来才知道，近两年，出去打工的人多了，都是奔了广东、浙江、珠海、海南等地，有的人已经发了财，说出来有名有姓，他大约也认得几个。一车人挤得满满当当。年长的也就三十多岁，小的可能只十三四岁，说说笑笑。对前景都充满了希望。大包小裹，有的连棉被都背上了，还带着喝水的搪瓷杯子，网兜里还提着家里现煮的盐茶蛋。有人问他的情况，他便说一般般，一般般；有人知道他出去了几年，又希望他能介绍好工作。他说自己此去还要再去找，始终没有说自己做什么事情。结果也不再搭讪。
林涛没有他们的那种心情。汽车的声音开始撕扯他的心脏，孤独的一个人又要去一个未卜的地方，抛开一切，忍心地割舍。无人相送，独受难言的离苦，独咽含涩的离泪。生命在这个时候给人恐惧，总闷闷不乐。
莫名的怅然并不缘于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终究也只是一刻的结果。他希望平淡，但平淡也会增添许多暗滋潜长的忧虑，对人生，对生命，对未来……
刚要进县城，却堵车了，看看天色渐晚，车上的人开始躁动不安，担心赶不上火车。有人开始嘀咕说，真背时，出门就受阻，还不知这次出去如何。有好事的下车问了情况，说是县城今天有大型焰火，是国庆纪念活动。便又有人高兴起来，说这出门遇火，一定是个好兆头。待车行街上，见到处张灯结彩，人流涌动，真是国泰民安，欣欣向荣。
结果到了汽车站，再转到火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火车站不大，每天的车次不多，最后一班车八点十五分便开走了。外面有一个小广场，白天的商贩成群，现都已收摊，留下满地垃圾，冷清无人。只有那四盏“庆祝国庆”的大灯笼挂在候车室门口。有人就开始大骂起来。听到人声，就有车站旅馆的人出来招徕生意。他们就三五成群地进去了。
林涛在县城曾住过一年，还是比较熟悉。见没有赶到火车，也不十分地心急。自己又没有什么包裹，干脆到街上去逛逛，到江边去坐坐也好。也就离开了人群，独自出了车站。有意无意就走到了学校附近。
一边溜达着，一边听到人们在议论，说这次焰火如何大的规模，在江的对岸摆了一里多路，连江面都封了。还说都是新任的贾县长要借机会庆祝。有人甚至就不满，说这上百万，一冲上天，太不划算。还有人爆出内幕，说本来书记是不太愿意的，但县长上头有人，他说要做的事情，书记也没有办法。不过也有人说，这几年县里发展这么快，也应该要庆祝一下，何况是向国庆献礼。众说纷纷，林涛也没有细听，只不过是顺着人流来到江边。江边已经人满为患，沸沸扬扬。
快到指定的时间，听到有警笛的声音，就有人说，“领导来了！”林涛根本就看不到。估计领导的看台应该搭在沿江街道的那个中心广场处，自己在广场的东边，离了一里多远。但不久，隐约听到领导讲话的声音和热烈的掌声。最后好象有人宣布“开始”，只听几声巨响，晴空霹雳，忽然天空一下子就燃烧起来，照得江天有如白昼。整个县城似乎都罩在这吉祥的火光中。随着人群哦呀啊呀之声，江对面出现一排闪闪十六个大字——“国泰民安，安居乐业，举国欢庆，万民同乐”。火树银花一齐迸发，接着又是几声巨响，不同颜色的火焰、不断变幻的景致，制造了一个缤纷的世界。响声时而缓，时而急；焰火时而九霄散落，时而翻滚江岸，天空中也呈现出各种种样的景观，时而玉树飞瀑，时而环宇流星，时而仙女撒花，时儿龙凤呈祥，时而群星拱月，更加上江面倒影，相映成趣，美不胜收。林涛也是第一次看这样大的焰火场面，不禁也啧啧称奇。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当再也听不到声响，群众估计焰火已经结束了。于是，纷纷然，嘈嘈然，又四下散开了。还有很多意犹未尽的人，一边散着步，一边还在意趣十足地谈论这焰火。林涛两耳仍在哄哄乱响，又觉得十分无趣了。干脆爬到江堤石栏上坐了一会。江对面烟雾隐隐可见，热闹不过瞬间，现在又归于沉寂。江面上也清清廖廖，融于夜色。
思绪零乱着胡想些什么，就觉得有些飘离了现实。想想洁宁此时应该也在县城里，大概事情也办得差不多，或者也正看了焰火，高高兴兴在哪个酒店住了，是不是关心我的去向还不可知。又希望她看完焰火，也就在江边上散散步。每一次出现在视线里的人物，都希望是她，却又害怕是她。他已经相信自己的直觉，实际上，这次相处，只是在回忆里是那样地融为一体，一涉及到现实以及未来，就似乎有点陌生。再也不是两小无猜，少年无知，不思衣食的唯情主义者，而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
不知坐了多久，渐渐地人声少了，只有大大小小的录相厅声音越来越清晰，打打杀杀，嘿嘿喝喝，啊啊呀呀，那些音乐夸张诡谧，那灯光也扑朔迷离。陆陆续续有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不少看上去还是学生模样。想起读书的时候，也看过几回，都是香港片，有武侠片，爱情片，更多的是古惑仔黑社会的打斗片。很多城里的孩子拉帮结派，称老大，讲义气，走江湖，动刀动棒，都是从这里面学来的。胆大的录相厅还在晚场放三级片片，也少不了改变了一些人。他看到有些录相厅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晚场十元”，也无心睡觉，便想消磨一夜算了，便找了大桥下的一家看起来大一点、好一点的影院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