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毕乔林，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想立刻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毕乔林虽然笑容可掬地微笑着，却极其冷淡地伸出一只手给他。上尉愣了一下，随即使劲用两手抓住他那只手，但他还说不出话来。毕乔林十分冷淡地与马克西梅奇握手，丝毫不理会他激动的情绪和热烈挽留，竟执意立刻要走。连上尉费心替他保存了好几年的笔记本也不要了。老头皱起眉头，既伤心又生气。毕乔林友好地拥抱了他一下说：“有什么办法呢！……各人有各人的路……咱们能不能再见面，那只有天知道了！……”他说着坐到马车里。马车走远了毕乔林却做了个手势，仿佛是说：不见得回来了！而且，何必回来呢？
铃铛的响声和车轮碾着石子路的辘辘声早就听不见了，可怜的老头却依旧站在原地，无限忧伤地陷入了沉思。
“是的”，他终于说，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恼恨的眼泪却不时地在他的睫毛上闪亮。他嘲笑了几句继续对我说，“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会有的！……我常说，谁要把老朋友忘了，他准不会有好结果！”说到这儿，他转过身去掩盖激动的情绪，又在院子里他的马车旁踱来踱去，假装察看车轮，其实眼睛里不断地流着眼泪。
我向上尉要了毕乔林的笔记本。原来是日记，一共有十本。后来毕乔林在从波斯回国途中去世了。这消息使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发表他的日记，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内心秘密公诸于世，不必有所顾及，并且还可乘机在人家的作品上签署我的名字，也算一番功业。
反复阅读这些日记，我深信这个把自己的缺点和毛病无情地暴露出来的人是诚实的。一个人的心灵的历史，哪怕是最渺小的心灵的历史，也不见得比整个民族的历史枯燥乏味，缺少教益，尤其是这种历史是一个成熟的头脑自我观察所得的结果，而且写作的时候并非出于存心博取同情或者哗众取宠的虚荣欲望。虽然我把人物的姓名都改掉了。但其中提到的那些人准会认出他们自己来……他们也许会说：“这可是一种恶毒的讽刺啊！”那我可说不上来。
下面就是毕乔林的日记，它包括了《塔曼》、《玛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三个故事。
《塔曼》
塔曼是俄罗斯滨海城市中最可恶的一个小城。我在那里差点冻死，而且险些儿被人淹死。
我乘马车在深夜到这个里海岸边的小城，由于哨所满员，只好找宿住进海滨的一座小屋。一轮明月照着我这所新居的芦苇屋顶和白灰墙垣。院落的围墙用卵石垒成，在淡淡的月光下，更显得破烂和荒凉，海岸像悬崖似的，几乎就从房子墙脚下一直伸到海水里，湛蓝的波浪在下面拍打着岸边，不断发出喃喃的絮话。海水是动荡不安的。哨所派了一个边防哥萨克兵来给我当勤务员，一起住到了这里。屋里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瞎眼男孩。我从看家的盲孩子那里打听到房主人是个女人，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儿。刚好，她们不在，全都出去了。
晚上，我不能入睡，盲孩子和他那双白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晃动。这样过了一小时光景。月亮照着窗子，月光倾泻在屋子的泥地上。忽然在明晃晃的月光中闪过一个黑影。我欠起身，往窗口一望，他倏忽从窗外跑过，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简直不能想像，这个人是怎么从海岸的峭壁跑下去的，但他确实不会有别的路可走。
我起了床，随身披上棉袄，腰里插了短剑，小心地跟了出去，迎面看见盲孩子走来。我悄悄跟踪他，并沿着崎岖陡峭的小径走下去，走到海湾处听到他和一个女人在谈话，接着看见有个人驾只小船在风浪中拼搏，一会儿慢慢地升到浪涛的顶端，又一下子跌到浪谷里，好不惊险。可是小船终于驶抵岸边。从船上走下来一个名叫杨柯的男人，他中等身材，头戴鞑靼式羊皮帽。他招招手，于是他们三人就动手从船里搬出一些货物来。货物很重，我至今还弄不懂，那小船怎么会在惊涛骇浪中不沉没。
他们三人从船舱里搬出一捆捆包装整齐的货物，沿海边去了。那水手胆敢在这样大风大浪的夜晚，只身横渡四十里宽的海峡，的确十分勇敢。他敢冒这个险，定有重大原因。
一夜过后，早晨起身，我从窗口欣赏了一会儿白云朵朵的蓝天和克里米亚遥远的海岸。那海岸像一条淡紫色的带子，一直伸展到悬崖那儿，悬崖上有一座闪着白光的灯塔。然后动身去城防要塞司令那里打听邮船到来的日期。回来后，我裹紧斗篷，坐在屋旁的岩石上，向远处眺望。我面前展开了一片被夜晚的狂风激怒的大海，它那单调的涛声有点像刚入睡的城市的梦呓，这使我想起了逝去的岁月，把我的思潮引向北方，引到我们寒冷的京城。我在激动的回忆中出神了，忽然飘来一阵歌声。我抬眼一看，小屋顶上站着个十足的鱼美人，她正在唱着一首怀念远航情人的恋歌。调子很奇怪，一会儿悠长而悲伤，一会急促而活泼。
我不禁想到，昨天夜里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这姑娘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八岁，她身段苗条，栗色的长发，长着秀美的鼻子和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她的斜视里，我看出“某种犷野和多疑的神情”。这一切使我销魂。她在我屋子周围又唱又跳，可我一开口，她又笑着跑了。傍晚，我在门口拦住她，跟她讲了几句话。但是，她什么也不肯说明白。我讲了昨晚上发生的事，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竟哈哈大笑。最后我以告发来要挟，她才惊慌起来，依然唱着歌，一下子不见了。
晚上，我坐在屋子里抽烟，刚要喝完第二杯茶，门忽然吱嘎一声，她来了，直坐到我对面，一声不吭地用眼睛盯着我。她的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醉，我不禁联想起过去岁月中那些恣意玩弄过我生命的目光。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透出内心的激动。我刚想递给她一杯茶，她忽然跳起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嘴唇上响起湿滋滋、热辣辣的亲吻。我的眼睛发黑，头脑发晕，怀着火热的激情把她搂在怀里，她却像条蛇似地滑走了。她只在我耳边说了句：“今儿晚上等大家都睡着了，你到海边来！”
深夜，我应约前往。她拉着我的手来到海边一条小船上。她把船轻轻划到海上。当我们在拥抱时。她摘掉了我的手枪，把它扔进海里。我慌了。这是干什么？还没等我想清楚她就猛然一推，要把我一下子推到海中。于是我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搏斗。结果我用膝盖顶住船底，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挽住她的喉咙，费了一番力气，反把她抛进波浪里。她随即沉没得无影无踪。可是她并没有被淹死，而是潜游着很快就上了岸。当天晚上，她和杨柯离开了此地，留下盲孩子在岸边独自哭泣。
回到屋里发现，我和哥萨克勤务兵的武器被劫掠一空。我很难过，不仅因为自己差点儿被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推进海中，葬身鱼腹，还因为正是出于自身的行为，扰乱了这伙走私贩子平静的生活。
第二天早起，我悄悄离开了塔曼。
《玛丽公爵小姐》
昨天我到了五岳城，住在山顶最高的一所房子里。今早一打开窗子，屋子里就充满了从庭院里袭来的花香，令人陶醉。
五岳城风景如画，从我这儿望去，三面的景致都很绮丽。住在这样的地方真叫人心旷神怡啊！我全身的血管里都洋溢着一种快感。我沿着林荫道往下走到城中心，一路上看见操着各种方言的人群熙熙攘攘，一起奔向富有治疗功效的矿泉。最后在矿泉的小广场上，不期遇到了格鲁希尼茨基。我们像旧友那样重逢，我向他打听矿泉社会的情形和各色人物等。
格鲁尼茨基是个士官生，在高加索只服役一年，却神气活现地穿着一件兵士的厚军大衣，胸间挂一枚兵士的乔治十字章。他是个蠢货，一向爱高谈阔论，装腔作势，现在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他不了解人，因为他一辈子只关心自己。他常常设法使人家相信，他生来不是个人间俗物。我不喜欢他。我觉得我跟他总有一天会狭路相逢，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倒楣的。
这当儿，有两位贵妇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一位上了年纪，另一位却年纪很轻，也身材苗条，穿着讲究，既婀娜多姿，又仪态万千，样子显得那么玲珑可爱，身上飘散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芳香。有论什么人见了，都一定会惊叹不止。格鲁希尼茨基说，这是李果芙卡娅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玛丽小姐。玛丽起的是英国人的名字。
经过硫磺矿泉，我在有顶的游廊里休息，看见了一个有趣的场景：格鲁尼茨基的杯子掉在地上，他拼命弯下腰想把它拾起来，可是那条伤腿妨碍了他。可怜虫！他拄着拐仗，不论怎样想办法，结果都是白费心机。他那张富于表情的脸确实现出痛苦的神色。此时玛丽小姐像只小鸟飞过去，替他拣了起来。格鲁希尼茨基为此激动异常，无限兴奋，他口称有如恩遇了下凡的天使，并不断沾沾自喜地向我夸耀着。我却对他大泼冷水，因为我妒嫉了。我天生爱跟人家作对，我这一生充满了悲惨而无益地跟心灵或理性作对的事例。
我和格鲁希尼茨基默默地下了山，顺着林荫道经过我们的美人所住的那座房子的窗口。玛丽坐在窗口，格鲁希尼茨基向她丢着眼色，使她嫣然一笑。我却粗鲁无礼地拿着带柄眼镜无所顾及地朝她打量。这使她大为生气。可不是，一个高加索军人居然敢用眼镜来琢磨一位莫斯科的公爵小姐，真正是天大的冒犯。
又是一天下午，在矿泉的林荫道上，许多人围着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的玛丽小姐，争相大献殷勤。我特意在稍远的另一条凳子上坐下，叫住两个熟识的军官，开始讲起了古怪刻薄的俏皮话，讲得他们像发疯似的哈哈大笑。公爵小姐周围的人受好奇心的驱使，都先后加入我的圈子。这使她大为恼火，只有格鲁希尼茨基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这两天，公爵小姐把我恨透了。特别是昨天，在契拉霍夫的铺子里遇见她，她正在讲价想买一条精美的波斯毯子。我又多出四十卢布抢购了毛毯，因此遭到她那令人销魂的白眼。中午我又别出心裁地把波斯毯给我的那匹马披上，这个挑逗的场面无疑就更具有戏剧性效果了。格鲁希尼茨基已经坠入了情网，我是在拿他取笑。他攥紧拳头，猛敲桌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天起得很晚，走到矿泉井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朵朵白云，像羽毛一般从雪山那边飞快飘来，预示雷雨将临。空气中充满了雷电的气息。我顺着葡萄藤荫蔽着的小径往山洞走，心里很有点感伤，突然见到了维拉，这又使我惊喜交集。她是我以前深深爱过的女人，至今她仍然爱着我。人生苦果，食后难忘。维拉坚决不肯让我跟她的丈夫认识。她的丈夫是个瘸腿的小老头儿，原来是李果芙卡娅公爵夫人的远亲，现在来到矿泉，又都住在一栋房子的隔壁。我心里想，人生欢乐易逝，悲伤恼人。我们不期相遇，不久又要分手，也许是永别。雷雨袭来，我们在山洞里多呆了半小时，又重温昔日别绪。我答应维拉去结识李果芙卡娅母女，并且追求公爵小姐，以转移人家对维拉的注意。就这样我们分手了。我好一阵目送维拉离去，我的心痛苦地收缩着。就像第一次离别那样。
我骑马回家，驰过草原。我有一种癖性，一向爱骑上一匹骏马，顶着旷野的狂风，踏着萋萋的荒草尽情奔驰。因为一看见南方阳光照耀下郁郁葱葱的群山，一看见蔚蓝无际的天空，或者听见从一个悬崖落到另一个悬崖的哗哗的流水声，天下就没有一双女人的眼睛能再留在我的心中。我骑马走上大道。这道路蜿蜒在树丛之间，往下通到小峡谷里。这时候，大道上闹哄哄地出现了一大群骑马闲游的漂亮男女，他们结伴前行。格鲁希尼茨基和玛丽公爵小姐走在前面，一路上情意绵绵。当二人行至身边时，我本来骑马呆在灌木丛中小憩，便有意扬鞭催马迎面横窜到大道上，吓了玛丽公爵小姐一跳。她对我更加生气了。可我一点也不在乎。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沏，我还没有限李果芙卡娅母女认识。我在等待机会。格鲁希尼茨基形影不离地跟住公爵小姐，老是絮絮叨叨谈个没完。为了跟维拉会面，在矿泉饭店大厅的募捐舞会上，我却有幸获得了公爵夫人和小姐的好感。舞会上有个醉汉死死纠缠玛丽。我看见她由于恐惧和气愤快要晕过去了，也脱不开身。这时我上前替她解了围，事后格鲁希尼茨基以某种特殊身分为此对我感激不尽，其实这个傻瓜还不知道我已在玛丽面前不动声色地断送了他的爱情。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起上公爵夫人家去，这使维拉很满意，她向我丢了一个充满爱情和感激的眼色。
这些天来，我始终没有放弃既定计划。公爵小姐开始对我的谈话感到兴趣。我把生活中几件奇遇讲给她听，她就把我看做一个不平凡的人。我嘲笑世界上的一切，特别是感情世界。这使她感到害怕。然而，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执拗地去追求一个我根本不想勾引，也永远不会同她结婚的少女的爱情呢？事实上，谁要以为人一辈子都会被情欲所激动，那真是十足的傻瓜。
一天傍晚，一大伙人动身到山坳那儿去看火山的喷火口。沿着羊肠小道，穿过树丛和岩石通到那儿。上山的时候，我把一只手伸给公爵小姐扶着，直到游览完毕，她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一路上我们的谈话是从议论人家的是非开始的，结果却以纯粹的恶意来收场。起先使她开心，但后来却使她惊惶了。
“您是个危险人物，”她对我说，“我情愿在树林子里死在凶手的刀下，也不愿被您的舌头所糟踏……我真心诚意地请求您，当您想说我坏话的时候，您还是拿刀子把我杀了吧，——我想这在您是不太困难的。
“难到我像个凶手吗？……”
“您比凶手还要坏……”
我犹豫了一下，随即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