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在上海一同办刊办报的南社同仁,后移居香港的蔡哲夫、谈月色夫妇之邀,绕道香港、广州,游览写生。黄宾虹有一幅《九龙沙头角》,应该就是此行的收获。粗笔皴染,满目青绿,过剩的阳光渗透进了山石里面,像是一大块农家花布,青绿上理应开满花朵。很快,青绿后面就会有牲畜出来饮水了吧?仰起头来叫的驴黑脸英雄似的,管他主人今天心情好不好,该叫则叫,还嫌不过瘾,就势躺地上打个滚,滚它个尘土飞扬;再听听牛的叫声就谦恭多了,谦恭得像是一位年龄大辈分小的老者——北方驴见多了,驮水、磨面、人骑,青绿的沙头角有驴吗?如果没有,那就算是骑着一头莫须有的驴看唱本——唱本没字,白看。蔡哲夫工诗词书画及文物鉴赏,富收藏文物,广究金石治印,印作每得佳趣,或自篆请夫人刻之。谈月色原名古溶,改名溶溶,取晏殊诗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意,又取温飞卿诗句“惟向旧山留月色”,更名月色。谈月色曾受教于黄宾虹,以画梅著称,亦有“现代第一女印人”之称。
黄宾虹后来在1936年还为蔡哲夫、谈月色夫妇绘《寒月行窠图》。那是1936年秋,黄宾虹与蔡哲夫应蔡元培之邀,同任中央博物院金石书画鉴定研究员,其间蔡氏夫妇与黄宾虹过从甚密,蔡氏夫妇遂请黄宾虹绘制了这幅《寒月行窠图》,尤为难得的是这张画是绘在一张明末宣纸上的。纸背有蔡哲夫的题记:“明末叶旧纸一番,为张茗柯家藏,其女孙諟斋以为月色寿。丙子十一月十九日,蔡守寒琼于白下。”钤印为顺德蔡守一印。諟斋为南社社员张景逊,字諟斋。纸寿千年,这张明代纸是张景逊作为寿礼送给谈月色的。是年腊月,黄宾虹和蔡哲夫夫妇同在南京,蔡氏夫妇请谈月色的业师黄宾虹为他们绘制《寒月行窠图》。“寒月行窠”系蔡哲夫和谈月色在南京时的斋号,寒琼为蔡哲夫号,与月色各取一字。黄宾虹还与移居香港的篆刻家邓尔雅,以及也已经移居香港的老朋友黄居素谈文论艺相聚甚欢。因为得有唐代名琴绿绮台琴的缘故,邓尔雅在新界大埔筑“绿绮园”。女儿出嫁时,邓尔雅亲自以象牙缩刻绿绮台琴一对相赠。1937年7月,“绿绮园”为台风所摧,邓尔雅抱绿绮琴躲避,园中所藏书物皆为台风所毁。直至他71岁临终之际,仍命家人将琴放在病榻畔,抚摸着依依不舍。
1954年如此堪比生命的绿绮台琴,此琴已为虫蚁所蚀,“首尾皆毁”,但是,即使没有声音也可谓是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当然,这要看是俗人还是雅人的耳朵和心灵了。因为后面还要说到邓尔雅和绿绮台琴,那就过会儿再接着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吧。过伶仃洋,怀念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写有《伶仃洋》诗三首,有诗句“踏翻巨浪孤臣血,一碧伤心万古痕”。黄宾虹在广州发表演讲,论述了当今世界美术思潮,以及中国画学的渊源演变,第一次以自身体会讲到笔墨技法的“五笔七墨”。所谓“五笔七墨”,是由笔法、墨法两部分构成。五笔,主要是从用笔法度和品质方面阐述中国画的笔法问题。一曰平:指与平,与肘平,肘与臂平,全身之力,运之于笔。由臂使指,用力平均,书法所谓如锥画沙是也。起讫分明,笔笔送到,无柔弱处,方可谓平。平非板实。水有波折,固不害其为平;笔有波折,更足显其流动。二曰圆:书法“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所谓如折钗股,圆之法也。日月星云,山川草木,圆为之形,本于自然,否则僵直枯燥,妄生圭角,则狞恶可憎;率意纵横,全无弯曲,乃是大病。圆浑润丽,亦不能流于柔媚。舍刚劲而言婀娜,多失之柔媚,皆未足以语圆也。刚健中含有婀娜之致,劲利中而带和厚之气,洵称入妙。
三曰留: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善射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善书者,笔欲向右,势先逆左,笔欲向左,势必逆左。算术中之积点成线,即书法如屋漏痕也。画亦由点而成线,是在于留也。笔意贵留。似碍流走,不知用笔之法,最忌浮滑,浮乃轻忽不遒,滑乃柔软无劲。笔贵遒劲,书画皆然。四曰重:用笔重,要像“枯藤”“坠石”。然重易多浊,浊则混淆不清;重又多粗,粗则顽笨难转。善用笔者,何取乎此?要知世间最重之物,莫如金与铁也。言用笔者,当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如铁之重而取其秀。金刚杵法当化为绕指柔。五曰变:用笔要变,不拘于法。七墨,主要是从用墨角度阐述画法问题。墨法分明,其要有七:一,浓墨;二,淡墨;三,破墨;四,积墨;五,泼墨;六,焦墨;七,宿墨。
浓墨:若黑而不光,索然无神;要使其光清而不浮,精湛如小儿目睛。墨色如漆,神气赖以全。淡墨:平淡天真,咸有生意。破墨:是在纸上以浓墨渗破淡墨,或以淡墨渗破浓墨,直笔以横笔渗破之,横笔则以直笔渗破之。均于将干未干时行之,利用其水分的自然渗化,不仅充分取得物象的阴阳向背、轻重厚薄之感,且墨色新鲜灵活,如见雨露滋润,永远不干却于纸上者。积墨:自淡增浓,墨中有墨,墨不碍墨。积墨之法,用笔用墨,尤当着意于落,则墨泽中秾丽,四边淡开,得自然之圆晕,笔迹墨痕,跃然纸上。如此层层积染,物象可以浑厚滋润,且墨华鲜美,亦如永远不见其干者。泼墨:以墨泼纸素,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宛若神巧。泼墨亦须见笔,画远山及平沙为之。焦墨:程穆倩画,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干而以润出之,斯善用焦墨者矣。宿墨:水墨之中,含带粗滓,不见污浊,益显清华。宿墨之妙,如用青绿。每于画中之浓黑处,再积染一层墨,或点以极浓宿墨。干后,此处极黑,与白处对照,尤见其黑,是为“亮墨”。亮墨妙用,一局画之精神,或可赖之而焕发。七种墨法齐用于画,谓之法备;次之,须用五种,至少要用三种;不满三种,不能成画。黄宾虹“五笔七墨”的实践,打破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固定模式。有评论称黄宾虹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后一位古典的现代山水画家。他是传统的总结和延续,由画法之变,到风格的形成,展现了中国山水画独有的人文价值和美学价值。中国国家画院画家张桐瑀接受采访时说:“应该说黄宾虹对于中国绘画是有独特价值的,对中国画坛的现实意义是明显、突出的。他把近现代中国画家已经忽视的书法资源重新进行了整理和认识。因为中国绘画从元代开始,以赵孟頫为首的文人画家开始进行了画法上的梳理,凡是适合书法构成机制的画法都进行了总结,这种文人画把书法的机制带进了文人画体制内,使得文人画的文化品性得到了提升。黄宾虹所主导的,所擅长的就是传统的文人画的延续,我们现在叫文人写意绘画,简称也叫写意绘画。“所谓写,我们往往有时候和速写的写相混,实际上就是书意画。也就是书法决定了文人画的人文品性和品格。那么进入了近现代之后,钢笔、铅笔、圆珠笔成为我们日常的书写工具,书法文字开始沙化,开始塌方。直接引得中国画坛也开始塌方和沙化,笔墨家园有点贫瘠。黄宾虹洞察到了这个特征,这个现象,就从源头开始抓起,从传统出发,上述到三代书法,也就是从金石出发。他认识到中国的这个书法的笔法来源于刀法,我们看到现在毛笔依然保留刀和凿的这个形式,我们所说的笔锋还带一个金字旁,从刀法转换为笔法,才是中国书法的正宗。所以他认为中国书法的笔法已经不正宗,一直上述到原始社会,或者更早远,从这里面找到了一些中国书法和笔法的真正源头。他把这些进行了总结,在唐以前的笔法当中寻找正宗,发明了太极笔法。实际上这太极笔法的本意就是笔法,就是真正以道为原理的一种中国原始的文化上的笔法。“他把这种书法往画法里面进行运用和转换,这一点和其他画家不一样,因为别的画家是用自己已经擅长的,或已经掌握、具备的一种书法直接绘画,他是为了寻求画法而学书法,围绕画笔来选择书体,选择书法练习的范围,这一点和别的画家不一样。把万事万物、自然山川的一种属性,转换到了书法的点画和构成当中。“这种有意味的形式运用到中国画中,势必要提升中国画的笔墨内涵,所谓的笔墨如果没有书法支撑,没有笔法支撑,就是空中楼阁,它支撑不起中国写意绘画的笔墨大厦,这一点很重要。所以在面临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冲击,面临我们自己舍弃传统文化,特别是书法的时候,他进行了一生的探索,对各种书体进行了深入的体验和修炼,才总结出‘五笔七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