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都上了马车,丁若轻扬马鞭,马车便在官道上轻轻小跑起来,待到军营哨卡前时,他停车下来,向守关兵士出示了一枚郡守令牌,但却出人意料的没有拿捏作态,反而朝一名领事的小校怀里塞了好些个散碎银钱,腆着脸笑道:“车内乃是夫人的远房亲眷,还请几位军爷看在郡守大人的面上,通融一番。”
郡兵是本地人,平时与丁若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即便当面不说,私底下自然也会关照一些,何况还得了银钱,于是默契笑道:“开关,放行。”随即边有人前来,将木栅栏移开。
马车过了关,一路马不停蹄的直奔城南的陵山而去,前方一片坦途,再无意外出现。
入城之后,楚辰悄悄支开一角车帘,看向车外城景,由此唏嘘不已,他总算是见着些人气了,眼睛所看见的景象也不再是山林荒野,或者死尸,取而代之的,是街头来来往往的马车行人,还有房屋内明亮的灯火。虽说这自然比不上记忆当中的现代大都市,但总算是个城市,是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最为温馨宁和的一面。
丁若察觉到身后楚辰的动作,低声为他讲解,“武陵虽比不得荆都繁华,但也算是热闹非常,此时城中尚未宵禁,故还有行人,若是子时已过,便会有兵士巡城,闲杂人等,皆不得在城中随意走动。”
玄胤则笑着补充,“楚南自古以来便是晋蛮两族混居之地,民风尚武,实在彪悍得紧,即便是腰肢纤细的婆娘,也识得弯弓射箭,故此盗匪横行,游侠众多,常与商户爆发争斗,死伤无数,若非是濮阳劭来做这郡守,武陵城也不会有如此繁华景象。”
丁若点头称是,随即低声说了一句在当下属于大逆不道的话,“我家主人曾笑言,若是江夏王统御天下,那才是万民之福,可惜了。”
玄胤讥笑道:“荆都那位,眼中只有帝位,可无治下子民。”
丁若呵呵干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专心驭马,马车在街道上拐了个弯,经过一段僻静的河边小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再次出城,来到一片极其茂密的山林之中。
这里是武陵城南,陵山。
山里有个小小的温泉谷,风景秀丽,鸟语花香。濮阳劭在这里有一幢宅邸,名为兰亭,外围栽种有许多兰花和大树,兰亭隐藏在树荫之内,从外边看来,并不起眼。
兰亭只用来招待贵宾,对于濮阳劭来说,真正的有资格住在这里的贵宾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先生,一个是江夏王楚阳。当然,现在少了一个,所以门外的迎客灯熄灭了一盏。
马车缓缓停下。
楚辰和静真从车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左右观瞧,但周围一片漆黑,只能大概知道这是一个被树林包围起来的小庭院,屋檐下挂着好些个灯笼,却不点亮。
这当然不是勤俭,而是为了保密。
丁若点亮手里那盏灯,给众人带路,玄胤则牵着徒弟的手走在楚辰身后,这是尊卑礼仪,之前在山野里顾不得那么多,现在进了城,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明显的疏远距离,让楚辰很不适应,可也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玄胤固执得很。
沉默着,众人在丁若的带领下,沿长长的廊院小道走了一阵,就来到一座观山亭下。
这亭子修建在山崖边上,从下边上去,要经过一条石阶小路,丁若先是为楚辰等人安排了住所,让婢女将静真带去休息吃点心,随后换了一盏明亮一些的灯笼,这才开始领着楚辰和玄胤上山。
亭子里摆了一局棋,一位身穿中年人与一位白头老者分坐两边,正小口品茶,沉思对弈。中年人一身普通粗布衣袍,在榻上正襟端坐,气度威严,面相十分富态,脸上的肉把眼睛和鼻子都挤得小小的。白头老者却正好正相反,一身华贵锦衣,脸颊消瘦,老鼠一样的八字胡两撇微翘,叠着二郎腿吊儿郎当。
玄胤凑到楚辰身前,低声道:“亭中对弈之人,便是濮阳劭与俊郎先生了,此二人,殿下皆称先生便是。”
楚辰点头笑道:“那老先生呢,怎么没看见?”
“俊郎先生,便是老先生。”玄胤郑重叮嘱道:“殿下到了近前,不可直呼老先生,而要称为俊郎先生。”
楚辰疑惑道:“为什么?”
“此人不服老。”玄胤轻声解释道:“若是有人称呼其为老先生,定要招致一番臭骂。”
老头儿不服老,其实也不奇怪。楚辰点头道:“哦,郡琅先生是吧,我知道了,是哪个郡哪个琅?”
“这个……”玄胤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这时走在前头的丁若忽然转头,促狭一笑,直截了当道:“此俊,乃俊美之郡,至于这郎嘛,自是郎才女貌是也。”
俊郎,那意思就是帅哥咯!楚辰轻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仔细打量那自号“俊郎”的老头儿,结果帅哥没看见,反倒看见一张惨绝人寰的老脸。
六七十岁的老头儿,瞧那老人斑,那皱纹,还真敢说是自己是帅哥,果然是老脸老树皮,可真够厚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长辈的礼貌还是要有,楚辰走进亭子,按照玄胤的意思作揖道:“见过两位先生。”
此时,濮阳劭和俊郎先生正凝神对局,见楚辰过来行礼,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继续下棋。
濮阳劭执黑先手,俊郎先生执白在后,棋盘局势旗鼓相当,各自有各自的大龙,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得不说,俊郎先生脸皮虽厚,棋艺却是不俗,落子变幻莫测,无迹可寻,步步杀机,没有一子废棋,而濮阳劭也不逊色,心思慎密,布局精妙,阵脚稳当如泰山,全无破绽。
外行瞧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不过是一盘围棋,却居然下出了马刺对决湖人的味道,这两人真的很厉害!楚辰忍不住瞪大眼睛仔细看棋,心里暗自赞叹。
趁着对手沉思对策的空当,俊郎先生上下打量楚辰一眼,随后端正神色,笑道:“殿下旁观笑不语,可是觉得我这只卑微小蟒吞不得那条得势大龙?”
“小蟒?”楚辰轻轻摇头,撇嘴道:“这蟒比龙都厉害,就是看着挺假,好像是用来吓唬人的一样。”
俊郎先生一抖脸上八字胡,有意考较楚辰棋艺眼力,轻笑道:“何以见得?”
“这个嘛……”楚辰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观棋不语真君子,我要是说了,好像不太好吧!”
俊郎先生摆手笑道:“无妨,殿下直说便是,子厚棋力平平,即便是看出来了,又能如何?”
这话说的,就有些小瞧濮阳劭的意思了,不料郡守大人忽然重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闻殿下一语,劭如惊醒梦中!”
他仔细观察棋局,苦思冥想许久,总算想到了办法,连忙落子补救,这才勉强把局面又扳了回来,却没想到因此误打误撞走出了一手绝妙好棋,不仅破了对手的布局,还渐渐取得了优势。
白子捉襟见肘,开始显露败相。
俊郎先生一片苦心经营眼看即将付诸东流,却不羞也不恼,只是眯起眼睛,腆着老脸,笑嘻嘻的对一位端着瓜果茶盘走进亭子的美貌婢女说道:“小姐姐,可愿赏小生一杯清茶乎?”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楚辰倍感无语,这老头儿脸皮之厚,直追砖石,不但厚,而且硬。
被一个年纪足以当自己爷爷的老先生当众**,婢女一张俏脸遍布红霞,一直红到耳根,忍着心中羞恼,给俊郎先生端过去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俊郎先生得寸进尺,借着接茶之机,在女婢小手上轻摸了一记,嘴里啧啧有声,“玉藕香覃白如洗,凝脂胜雪娇芙蓉,妙极,妙极!”
听听,这哪是什么古板严苛的老儒生,分明就是个老色鬼。楚辰看得傻眼,其余人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左右观望看风景,对俊郎先生的无礼之言恍若未闻。
女婢掩面,落荒而逃。
俊郎先生双眼微眯,目视倩影踉跄,哈哈大笑。
濮阳劭轻轻咳嗽一声,笑道:“先生此局若再无妙手,当真可是要输了。”
俊郎先生伸手挠了挠裤裆,丝毫不把胜败挂在心上,平淡道:“棋盘纵横于我而言,不过是休闲小道,怎比得倚红偎翠之美,输便输了,不丢人。”
濮阳劭转头看向楚辰,“殿下既能看破先生的布局,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不妨与劭手谈一局,如何?”
“呃,其实我棋下得一般啦!”楚辰这么说着,但还是在榻上盘膝坐下,取子猜先,然后布局厮杀。
俊郎先生静默旁观,见楚辰落子连横,便轻笑道:“纵横之道,首重眼界格局,技艺尚在其次,只是殿下这一手诡谲得紧,不是君子之风,敢问师从何人?”
楚辰笑道:“我还没有老师,自己跟棋谱琢磨的。”话一说完,就看见玄胤朝他使眼色,于是补充道:“如今正想拜俊郎先生为师呢!”
俊郎先生微笑不语。
这**小老头儿估计是嫌我心不诚,所以不太愿意吧!楚辰从榻上下来,学着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冲俊郎先生深施一礼,郑重道:“还请俊郎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俊郎先生不置可否,濮阳劭却忽然打岔道:“殿下此行恐怕是要无功而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