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周一闭馆。中巴车从馆前过了一下,就立即带他们到了阅江楼。然后是总统府、古炮台、夫子庙商业街。洪大爷的油炸臭豆腐还没吃完,又登上中巴到了中山陵。最可恶的是,早上的座位似乎被约定为固定分配,每次爬上车,他都要从邢二胖的肥腿前挤进座位。洪大爷想着之后的四天都要如此,而且还是最前排,就有些窝火。洪大爷打小就怕走在人前头,被人盯着后脑勺的感觉总毛扎扎的。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的想象,洪大爷总觉得有不怀好意的笑声在脊背后头,荡来飘去的,最可气的是,那刑二胖竟然在下车游览的时候,也跟着他老洪。比如,在阅江楼拍“孙中山阅江处”时,碰见几个南方人搭讪。人家说,您老两口一起来旅游啊!那邢二胖竟不言语。洪大爷正要解释,人家又问,二老是从哪儿来啊?俺们是北京的!哎呀,是首都来的朋友哦,了不得哦……得,这老寡妇,还过起他老光棍儿的干瘾来了!
或许正是因这邢二胖闹心,晚上躺在宾馆里,洪大爷只觉得满城烟雨让南京湿答答灰蒙蒙,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那鸭子的烂咸味儿一直往喉咙上翻着。
第二天一大早,又照例钻进中巴车中。洪大爷抱着他的无纺布包,没等邢二胖上来,就闭眼装睡了。不一会儿,他只觉得右侧屁股猛然塌陷下去,他跷着的二郎腿不能平衡,右腿溜了下去。就这么着竟也睡着了。只是那导游的叽里咕噜也带到梦里,这一觉睡的吵得很。一睁眼,蓦然看见山脉起伏间,一尊古铜大佛随着车向转身而来。洪大爷颈项一紧,双眼一挣,一粒眼屎吧嗒落地。那大佛初看兀自伫立,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而再一眼,那些青山流水,如同祥云绕身,又觉得恰如其分,真个儿奇了。洪大爷庆幸自己醒的是时候,在环转公路的车里望大佛,那叫做360度全方位。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发现非常了得,很想教教邢二胖。但瞌睡虫已经将她的脑袋拽进了她的怀里。她睡得像个鹌鹑,老鹌鹑。洪大爷不屑地扭头,边喝着灌进“5100西藏冰川”塑料瓶的凉白开,边注视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灵山大佛。
大家在“降魔成道”、“百子戏弥勒”前拍了照,就被导游召集到一个水池子跟前。大家在台阶、木头栅栏上坐好,等着看“九龙灌浴”。洪大爷早早就数了,池子里确实有九条龙,将中间像个“棒槌顶烛台”的东西围了一圈儿。音乐浑厚地响起来,九条龙同时喷起了水。哎哟,原来这些龙都是喷头。远远地坐在台阶上的人们站起来了一大半儿,都往近前来看水。音乐里,一个缓慢的声音讲述着解说词。虽然讲得很慢,但并不清楚,加上周围人群的嘈杂,洪大爷一句也没听明白。不过那水跟着音响的升高,越喷越高,一直喷到烛台上。“上面动了!”一个人简直喊出了洪大爷的心声。因为他恰好也看出来,那几片古铜花瓣,在微微打开。他白了那叫出声的一眼,一脸的不服气。那上面一动,洪大爷就知道那造的是一个莲花座,一分多钟,花瓣全开,一个铜铸的小孩竟从里面升了起来。音乐把人声湮没,那九龙喷泉更是风起云涌、气势磅礴。“佛祖出世了哈!”还是那人,用那种打趣的语调。洪大爷虽然恍然大悟,但不露声色,背着手仰着头,微微颔首。
梵宫里的金碧辉煌,也是洪大爷爱看的。走到塔厅前,他还在一五得五、二五一十地妄图把金砖估个价来,但头顶的七彩莲花灯一开,彻底把他嘴上心中的数一扫而空。那些灯,借着琉璃的折射,每一颗都亮得晶莹饱满。它们从中心开始,一圈圈地变色,像潮汐,像多米诺骨牌,像生生不息,又像一溃千里,看得洪大爷只觉得眼光越来越迷离散漫,竟要一头栽进这光的海洋中去。他连忙低头两秒,却像舍不得似的,又立即仰头,但见自己的鼻尖一会儿白,像打了霜,一会儿红,像烫熟了,接着便一会儿绿、一会儿紫、一会儿黄、一会儿蓝地幻化下去了。
快回去的时候,大家都想去接点凤凰口里的八功德水。排到洪大爷的时候,他拿出一个瓶子接满,竟又从无纺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又接满。白眼和抱怨声悉悉率率,但羡慕的目光也颇多。洪大爷接了五瓶子“福佑安康”的神仙水,乐呵呵地上车了。
“大爷,您知道今儿个有功德水要接?哎哟,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多带几个瓶子了!”
洪大爷只微笑不语。品着神水,他在心里给今天打了个满分。
洪大爷算了算,这两天下来,他只花了十三块五。十块钱,是他买了把宜兴紫砂壶。他觉得自己很有定力。紫砂茶艺表演那地儿,最便宜也得一百多,任凭那导游小子说破了天,他也没动心。因为在进来的路上,他就瞄上了路边的小贩,什么好啊坏的,便宜最重要,反正是无锡买的,十块钱还不是结结实实一个壶?另外三块五是夫子庙那盒臭豆腐,一吃到嘴里,他就后悔了。跟王府井小吃街上的一个样!不过话说回来,其实王府井的臭豆腐他也没吃过。但总见过啊,这钱花得不应该。其实早餐和晚餐旅游公司负责,午餐自理。洪大爷在南京只吃了臭豆腐,无锡的午餐他并没吃,也扛到了晚上,他虽然没像刑二胖那样偷揣上几个小面包,但早上的自助餐,他一定是两餐并作一餐,吃到喉咙眼儿算完。
第三天到了苏州。在狮子林里,看完了亭子、石头、桥,就上了一艘游船。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左右靠着一张小方桌就坐下了。女的抱一琵琶,白团脸,眉目都齐整,但或许是脸盘大的缘故,留白太多,就觉得看不出名堂。男的执三弦,人高马大,更觉得那琴在他手里,跟那边儿膝上怀中的琵琶比,像个旁门小道。他只用吴语说了两句,就唱起来。总之是一码的听不懂。洪大爷想到昨天太湖的船上,也来个唱的,比较带劲。那人戴着圆形墨镜,被一个人扶到台中央,低头拉起胡琴来。一个黏黏糊糊的普通话,在幕里头讲解。那普通话虽是黏糊,但她讲的是瞎子阿炳的故事,这故事洪大爷了解啊,所以有滋有味儿地听她带着哭腔把凄风苦雨暗无天日饥寒交迫的,都带出来了。洪大爷一惊,难道台上的正是阿炳?还好他立即想过来,阿炳大概早死掉了,台上的那个是在扮演阿炳嘛。于是洪大爷疑心那也不是真瞎子,怪不得用的是漆黑的镜片。但不管怎样,洪大爷觉得今天的两个人演得不好,听不出个眉目来。于是他就踱到船后窗边,看起两岸的风光了。
这航道看起来跟北京城里从北海到颐和园的那条差不多宽,但在这上面儿游船,就有那么个意思、味道,因为这两边儿的景致配这窄窄的河道。北京城里都是大楼,衬得那河道就跟个下水道似的不显眼儿。公园儿里倒是也有游船,荡在上头,被两旁的高楼夹击,再吸着落下来的汽车尾气,还真跟在下水沟里似的寒碜。人家这两边,是秀气的树。那可不是柳树嘛,但人家这儿的柳树跟北京圆明园里的,就是两样。洪大爷记得圆明园的柳树,都跟长头发的疯女人似的,蓬乱着直往水里扎。怪不得叫做鬼树。这里的柳树并无鬼气,一棵不过碗口粗,也不垂头,清清爽爽的一排。树后是白色的矮墙,墙上有酱油色或黑色的瓦。路灯也低低的,伸手就能够着的样子,仿古六棱灯笼的灯罩,一杆上悬着两个。路过的居民楼,最高也不过四层,再后面,就是敞亮的天光,并没有高大的建筑遮蔽视线。一路上,隔半分钟,就有一处景致,或是水边儿供人打水的阶梯,或是一座座半圆的拱桥,也有棱形、平形的,或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塔、三重飞檐的寺庙。刚看过庙前两棵笔直的树高过庙檐,直薄云天,一溜芝麻酱色的墙壁顿时更让你深信,此处真有佛缘。各种雅致的建筑随处冒出来,真是移步换景,即景生情。一切还是拜托那敞亮的天光。
导游带他们到了珍珠馆。洪大爷心里嘀咕,这参观怕是又要购物。他正皱眉头,不料那导游也正对着他皱着眉头。四目相对,正是心有灵犀。刑二胖开心地跳下车,洪大爷惊奇地发现,女人们在任何时候都爱逛商场,哪管何时何地天崩地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