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乖乖坐着,看桌子后面的讲解员,把个河蚌掰开,一面抠出珠子,一面颇为煽情地述说贝壳们的故事。一粒沙子怎么样用蚌的血肉之躯日久天长地磨啊,磨啊。河蚌越遭罪,证明珍珠越值钱。讲述残忍不是为了拒绝,而是为价格增添砝码。越悲情,越享受嘛。刚一讲完,刑二胖就冲向柜台,其他的村民也都很配合。毕竟出来一趟不容易嘛,北京人好面儿,讲究个穷家富路。再说了,家里的亲戚朋友们可都翘首企盼着呢。再说了,这来回路费景区门票一应免费,心里总不落忍似的。活这么大岁数了,可从没碰到过免费的事儿,就是走大运天上掉馅儿饼,还得赶紧吐两口唾沫压压呢。咱好意思不买东西吗?
导游小伙子这边儿赞叹一下,那边儿蛊惑两句,刑二胖耳朵脖子手臂上都挂上了珍珠,跟她一身集市上买的红蓝衣裳,相映成趣,俨然一尊短脖子大肚子的青花黄釉大龙瓶。珍珠馆一个店员不厌其烦地跟着洪大爷,叮叮咣咣说了一圈儿,洪大爷只假笑着点头,也不说话,更不靠近柜台半步。那苏杭美人儿也终于绷不住温婉柔美,又是翻白眼,又是咬牙用个生僻的方言奚落了一句,就回到饮水机边喝水嚼舌根去了。导游小伙子走到洪大爷身边,“大家全都买了,您不买几条带回去送人?”洪大爷摇头。“来苏杭不买珍珠,白来了喂!”洪大爷脸一红,转身往门外走。他虽然心里愤愤,但小伙子如此直接驳了他面儿,真让他有些脚高步低,魂不守舍。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他老洪坐飞机,来华东,就是要看杭州,就是要看挨着他的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流到了它杭州,这跟珍珠何干?
晚饭后,人马驱车前往上海。洪大爷总惦记着导游的那句狠话,灵山大佛时候的好心情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他左右寻思,有点后悔。还是在“免费”这事上。他老洪是不是有点吝啬了?都说导游靠回扣吃饭,难道我们免费,这小伙子就什么也捞不着?况且,洪大爷觉得身后的窃窃声越来越让他头皮发麻。还不如买一点儿呢,哪怕买一颗?他前思后想,也没看一眼夜景,就到旅馆楼下了。睡觉前他终于跟自己达成一个协议,明天再遇到参观,他一定买上点儿什么,花掉他一百块!他这一豪迈,心脏轰然一个震颤,一百块像是从体内抽丝滴血而去,那叫一个委屈!
到了东方明珠底下,导游给大伙儿一人一张票,又让大家对好了时间,说定一个小时后原地集合,小旗儿一挥,大家就散了。洪大爷怕邢二胖又跟着他,他只快步迈上台阶,就随着一群人钻进了右侧的走廊。
不想这走廊曲里拐弯没个头。起先有几个老上海的电车、街头挑子和裁缝铺,接着是弄堂里玩骰子的小孩儿,花烟间歪在炕上的长辫子,算命先生……个个跟真人儿似的。洪大爷看那些假人儿们,起先还兴致很高,不想竟没个尽头。这东西看多了没味儿。况且这东方明珠,东方明珠,这可不还在底座上呢。他放快了脚步,总觉出口就在眼前了,原路返回是冤枉路,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虽然洪大爷见缝插针地赶着步子,走出来,一看表,半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他急忙又跟了一拨人群,这回倒是没错,挤进了电梯。戴着小帽的电梯小姐像背书似的介绍着263米观光层。随着电梯上升,洪大爷觉得五脏六腑像被抽气泵牢牢提起,耳朵也嗡成一条线儿。胃里有些翻腾,早餐自助餐的四个鸡蛋将上下通道堵得严实,一阵憋气眩晕。他想靠个边儿扶扶墙壁,却四面都是人,只好强忍着翻上喉头的一口。人贴着人,也不好面面相觑,都盯着电梯的楼层电子数字,还有几个人津津有味地跟着念,“10、11、12……”“187、188、189……”各种方言齐声念着,像一把参差不齐的筷子非要撬开洪大爷的嘴巴一样。“261、262、263!”还好,电梯门开了。
脚下可就是这大珍珠啦。洪大爷忍不住乐了一下,却在玻璃棱子里看到一个黑黢黢皱巴巴的老头子。原来正是他自己。大一号的黑西服向右歪着,衬衫被黑脸衬得煞白。没承想,这几个月下来,运河边儿的大太阳,把自己晒得这么寒碜了。脖子黑红黑红的,那褶子和小圆疙瘩,简直是烧焦的鸡皮,脸已经不红了,扎扎实实的黑,除了嘴唇跟裹了层白霜似的,就眼角透出点粉白色。他立刻动动身子,把西服规整好,对着镜子不满地叹口气,抹抹头发,才背着手,踱着步,观光起来。他往下看,头晕目眩。下面是整齐的小格子,高楼大厦像小孙子的玩具,平房简直像火柴盒。要是从这里跌下去,自己会落在哪个小格子里?像是连个声响都不能有,像是能被这甘脂肥浓的物博大地给连皮带馅儿地吞没了,像是在底下这个天地中,自己真的只是个小蚂蚁。洪大爷再突然看到自己脚下,一阵不安。他手脚发软,扶着栏杆定一定神,每迈一步都像走在气球上,不能平稳,不能落实。
“二胖!你票可白瞎了。”
“我哪知道还有一层呢。”
“你瞅啊,那突出来的大球,你刚才就只到那儿呢,我们可都到那上面的尖尖上了!人家那叫太空舱,那值这整张票的一大半呢。”
这话让刚走下台阶的洪大爷如雷贯耳。他心里一紧,在花坛边儿干咳了几口。他镇定了两秒,掏出塞在屁股口袋里的票。果然有一条没撕掉的虚线,下面写着,太空舱。洪大爷立即转身,重新冲进电梯。他心里的念头说出来好笑,他可一定不能跟邢二胖一道被嘲笑喽!
没想到太空舱是要排队进入的。洪大爷急得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终于上了电梯,他也不过一出电梯,就迅速转了一圈,撇了一眼塔下更小更密的盒子们,就迅速钻进电梯下来了。然而,他还是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导游小伙子的眉头皱成一团,本村的首都公民们也个个不给他正脸儿,邢二胖也坐得一身正气,洪大爷只得从她的双腿上跨将过去。这倒好,都这么同仇敌忾的,洪大爷当下在心里撤销了昨晚那份对自己的合约。他决心重新跟一百块站在一起。自己的一百块。自己捡瓶子换来的名正言顺的一百块!
于是杭州的丝绸、龙井他都没买。晚饭的餐桌上,导游小伙子开始为大伙推荐《宋城千古情》大型演出了。张艺谋的策划啊、苏杭三千美女啊、声光音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国际一流啊……重点是,门票一百八,简直是超值,简直是免费,简直是您赚到了!村里人边吃着饭,边低头合计着:一百八看演出和一百八买特产不太一样,什么都拿不走带不回,就为了自己一双老么咔嚓眼,真是不值!可大伙大都想着,明儿个就打道回府了,还不来他个功德圆满?也就大大方方地应允了。也许那导游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小伙子竟然不计前嫌,花朵满面地来到洪大爷跟前儿。
洪大爷喝了口茶,把牙签一端一劈,边微笑着摇头,边剔起牙来。小伙子怕是他耳聋没听清,又将《宋城千古情》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洪大爷边听边点头,末了,他恭恭敬敬却也斩钉截铁地说:“小伙子,我不懂得那玩意儿,不会欣赏,俺们就不去看了。”
小伙子面红耳赤,直起身子。他招呼别的村民站好了队,往《宋城千古情》进发,并扭头对着洪大爷说,“您何必来旅游呢?就在您家附近遛遛弯多好,一分不花!”
大部队鱼贯入剧院。洪大爷站在宋城门口。仿古的街道上,酒坊、饼铺的蓝黄幌子迎风飘荡,红绸缎裹起的“抛绣球招婿”吊脚楼鼓声雷动;假山、牌坊和门廊上都掌了灯,照得酱灰色的木头长条板凳笔直油亮。一时间真恍惚身在何处!他老洪此刻,就像个落败的小兵,流离失所,有家难回。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晃荡,忽然见到一个垃圾箱边,堆了十几个塑料瓶子。再一看,原来垃圾箱里已经塞满,游人只好把瓶子丢在它跟前。再往前看,呵!四处都是塑料瓶,从路边到花坛再到草坪,在洪大爷眼里,塑料瓶子们像天上繁星,兀自构成了一幅璀璨星座。他望着它们,跟重逢了失散的亲人似的,兴奋而亲切,洪大爷都有些热泪盈眶了。可巧那边草坪上,一块大塑料布,吹到树下,被拦腰阻挡,像是游客们野餐的桌布。他把它够过来,虽然轻薄,但左右打结,正是个一米见方的大口袋。洪大爷弯下腰,把近前的一堆瓶子拢进口袋。他又拖着那薄口袋腾云驾雾一般行走在宋城的大街小巷。一个一个塑料瓶像一颗一颗的星,被洪大爷拾起来,扔进口袋,并在地上砰一声,就愉快地弹进深处。没有人跟他争抢,这一宋城的塑料瓶都是他老洪的。
七点钟,剧院里的歌舞声悠悠地飘来,像是遥远的天上传来似的,渺远隔膜。和着这空灵的声,四处的灯火,却像是越来越亮。每间房子、每棵树、每座假山,都发出黄暖的光,像是比白天要小,要矮,却要俗气亲近。不知灯都装在何处,倒像是它们自己在发光似的,从芯里透出光来。
如你我所料,当洪大爷拖着满口袋的塑料瓶与大部队汇合的时候,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村民们都觉得他丢了首都人民的脸,导游小伙子更一脚踢在那大口袋上,将瓶子们踢得个不欢而散。
但说来也稀奇,出乎你我的预料,更出乎洪大爷自己预料,当天夜里,他睡得特别踏实,那梦也做得特别美。五颜六色的塑料瓶子跟那变形金刚似的,组合成了一座大船。在一轮月亮弯儿的照耀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里头只有洪大爷一个人,优哉游哉,自由自在,一路就到了杭州。杭州?或者不是杭州,是比它美上几百倍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