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车到站的时候恰好一点,轰隆隆,一辆列车出站。呜!——轰隆隆,轰隆隆隆,越来越快,越来越无情。“好了,等着吧,最后一个小时喽。”一个红黑脸膛的声音,接着一个香甜的呵欠。隔着玻璃,可见一个着车站制服的女人从进站口走来,一边喃喃着,“又走一拨,还有最后六个。”“砰!”铁和铁的碰头,进站口的栅栏合上了。
立即就静了。
我莫名成了安静的同谋,蹑手蹑脚将行李放在座位旁边。刚离开的列车和喧嚣,像是个幻觉,也是个鬼吧,一消失就消失得没影。也好。我可以看一本书。“其实这车站离学校很近喽,没车啦,只好跑去南站赶末班车来,绕了个大圈,还要等……”一个声音想单枪匹马打破宁静。宁静氲氲地潜伏在黑里,沉着脸,与候车区的光对峙着。光自然也是虎虎的,保持时刻的警惕。
我在光的庇护里,不用这样小心,于是深呼了口气张望起来。他们都与我一样聪明,打了最漂亮的算盘——从这个小站出发的火车到北京,要比市中心的火车南站快上九个小时!想到这儿,我觉得脊柱热了一下。翻开书前,我数了数这些聪明人:一、二、三、四……不加那个还是一小团的孩子,有七个人咧,大都在睡觉吧,也不确定。
我对面端坐着的一个小眼镜,粗黑边的镜框和镜片紧紧贴着眼睛,贴得那样紧,使得他看人很有一种严重的注视感。中学生吗?或者刚上大学?由于这个小疑问,我的脸呈现出了关切。他推了推眼镜,往前探探头:“你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吧?”我皱了眉头,怎么有这样的问题呢?多半是个谈话的由头。我装作没听见,立即收了眼神,再稳稳当当落到手里的书上。
这样少的人,难道不应当读书吗?《岁月的泡沫》,我从塞在一堆衣物的塑料口袋里掏出它,自折着的地方接着看。“岁月”这个长镜头,每个人不是活在他的一辈子里,而是活在岁月中,于是死亡呼啸而过,连一丝悲痛都占据不了……然而耳朵捕到两个列车员的对话,她们是趴在入口处“安检”木桌上的两个。“啊!我再有两天就要生日了!可真是不想过,真不要长大呀。”“你过多少岁?”“十九啊!哎!过了,就完了!”呵!她的用词这样的顿挫惊人,连我都诧异惊叹了,连忙望过去——粉白肥美。算是美吧,在这样一个小站。
“什么完了?”本来听得有一搭无一搭的另一个,也将声音提高了一度。是那个关栅栏的女人。“你想想哟小燕姐,我就要是二十几的人了。二十几,二十几,接下就是三十几了!”她的话,让时光如飞。可是,又似虚晃一枪地说说,只是说说而已。“你这样说,那我不早就完了?”小燕一定有一套反驳和嘲笑的理论,然而无须说去,只按常规平静地抱怨了一句。“小燕姐,那怎么相同,你都结了婚啦,我还没有男友。”这小女孩多半是假定了听众——我背后的几名大学男生。倒也未必这样的刻意,女孩子家家的,几句话不说上爱情,那才叫怪呢。
“你们家是老公让着你还是你让着他呢?”一个问着。“互相谦让啦。”叫小燕的答道。“都不吵架吗?”“吵什么咧,都这么不容易。”这小燕的简约冷静,听起来很落胃。她不是没有不如意,只是没什么好说的。年轻女孩很失望,她显然要蔑视太不够戏剧的生活。“哎哟,你可真好啊,我以后肯定跟老公吵个没完,哈哈。”
看看吧,这孩子真是盛气凌人。
照模样,小燕标致多了。虽然是广东版的干瘦,但有很美的大眼,仿佛整个身体的水分都在那里集合了,真个好看。话说回来,什么是好看?年轻就是好看了。那个十几岁的,虽有成长期聚集的肥肉——爱美拗不过贪嘴。但她年轻健康,正准备在一来二去的恋爱里流泻些过剩精力呢。不是吗?你看她是站着的,还要让脚换着步子,身子倚向左,又倚向右。
不过几年,你也是同样的生活——岁月的泡沫……而我手里的书页,静止半天了。
这时,或许更适合睡觉吧。却是有睡觉的。我的右边,是一家三口。他们互相支撑着,笼统地睡成一团。却没有生发出温情。从睡着的表情还能看出,是互相厌嫌着,那是下意识的身体的语言,为着身体在受罪。女人抱小孩的手似乎越来越松,我正要去提醒,她就紧了紧身子,把孩子一并紧到那一团里了。他们各种灰色衣服绕了一身。明明是热天,睡成这样却叫人想到隆冬。
“那有什么关系,早早上车了,睡起觉来,岂不是比这里傻等来得舒服!”从那边传来一韵北方的口音,很为响亮。他的话没人反驳,于是一起掉进沮丧。可是,他并不想要这个结果。“你们车站应当搞搞副业——烧烤、啤酒什么的!”“列车员,放放歌吧!”他极尽热情,仍旧无人喝彩。“大哥,抽支烟!”一个红黑脸膛的终于接了话去,他眉眼近距,含混不清,鼻子却高挺,脸庞笑出两只酒窝。他的声音轻,但很稳当,应归功于浓重的鼻音。另一个接了烟,“工作有几年了吧?”转身对着另外两个小伙子:“你们几个一看就还在读书吧?”那几个像做错了事一样点点头。我也望了一眼,那红黑脸膛跟他们俩是一样的背包,此刻他们三个人,都是一样在笑。然而他确实多了什么呢,一下就区分了那两个。
我不禁一笑,不巧拉回的眼神路过小眼镜,他不做表情地看着我,一小片树叶子晃晃下来,落在他头上。我有些脸红,将书干脆收起来,围着这院子走走好了。
我走进黑里。真走进去,眼睛成了寻找光明的寻探,就不那么黑了。草和树亲切地走来,有风,它们动了动,是故人相见后嘴角的微纹。车站正对面竖有几层高的水泥台阶。原来这里是块凹地。我爬上去。它接连着一个平台,哦,是邻近的停车场。我很乐意转身看看对面的候车区,盯着那些光——几秒后收回眼光,周围聚集了更多的黑,四面的空间也似乎窄了,刚才的树和草也生分了!真吓人,我跳下台阶,脚砸在泥地里,鼻孔接到了湿霉的气味,是海滨城市在这里的暗号。
院子上角竟然有个小木屋,一看就是简易的小卖店,看来那北方人说的“副业”还是有的。我边走边掏出手机,凌晨一点半,呵,他可早就睡了!我恨恨地想,恰好走到一棵棕榈树前。远处公共厕所的黄灯氤到它头上,湿漉漉的。这样的小站,野菊花也就罢了,棕榈实在婀娜,很不解着风情哦……他可早就睡了!原来我的步子停了,一直对着这棵棕榈!它陡然成了一个代表和象征——他一定早就睡了!
我又急忙迈步。
却有一道极亮的光旋过我的身体。一阵头晕。车明明是拐进来的,却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车灯太亮了,周围的草木都狰狞了一下,从灰色骤然成煞白,绿被吞了。不知什么原因,反而叫这里显得更加寂寞。
是军车,下来两个人,红扑扑的耳根,刚消夜过吧。要不是饭店到此地的路程太黑太长,这会儿他们这样努力用酒桌的热度话别也还是不够。“好!都是朋友了,下次直接找我!”“那是那是,有时间也到我们那里啊!”虚假的客套,在这样寂静的空气里,悬浮而缥缈,仿佛不稳当,车灯跟舞台的追光一样。他们的对话像在剧场里,夸张而诡谲。他们不是好的演员,在台上很窘。彼此握握手,一人钻进车里,又一阵光的眩晕,消失了。
留下的人穿着军装,肩章上的一个金色星星提纲挈领了一派褶皱与污渍,也够够的一个威风形象。“还有多久呀?”他的语速显然还是都市的。小眼镜没反应过来,在他要回答的时候,又扶了扶眼镜:“有大概半个钟头的样子。”那军人坐下,也没有道谢。向远去的车投向一个轻蔑的笑,伴着摇头,打了一四方的呵欠,坐下抠起手掌的茧来,嘴跟着反方向咧着。再一会儿,在酒的怂恿下,他仰面张口地睡了。
到现在,是八个人。聪明的八个人喽。
我已经绕了一圈儿,而那蓬头的棕榈还绕在脑袋周围。我一皱眉,定定神,走回候车区。走过散落的八个乘客,走过“安检”的木桌——小燕趴在那睡觉,那个想要结婚的美人不在了。往深处看,职员休息室虚掩着,有灯,有烟,有一个二郎腿在门缝上上下下。右边的玻璃上,贴着的“本站车票可提前十天预定”的绿底黑字,恰好挡住人脸,只看她倚在办公桌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列车时刻表则是白底蓝框红字。这里就三趟车,加上往返,于是就是整齐的六格。“K157北京——三亚……”每个字都乖巧整洁,右侧是《托运须知》。哦,须知二十几条呢,灰底黑字,整个密密麻麻,里面多是计量数字,于是黑色里的白色空隙,像几个蜿蜒的虫子,虚着眼,形态更多,似乎像一群汉字。
一阵铃声让我眼前一亮。小燕说:“第一遍。”小美人已经开始奔走了:“我去打电话问上面站,看是不是准点!”大家也都动起来,引起各种声响。小眼镜也快乐起来,起身把包背好,又看大家都还坐着,也坐下。背包像个山一样,他只好躬着,目光自然就落到脚下。那个红脸膛高鼻子率先站起,胳膊竖竖横横地舒展着身体。
又一阵铃声响了。
小燕点点头,“第二遍,大家把证件拿出来吧。”下面的声响更大了,简直是欢庆时刻!音乐骤然响了!“你是我的玫瑰……”真是天籁,光似乎在节奏里颤抖,歌是利剑,安静立仆,黑暗也爱莫能助。
“有音乐嘛,刚才也不放!”“哎哟我的天,出发喽!”
少校不动声色,他原本就等得不久,况且他是经过大事的。他正将大红的军官证递给检查证件的车站警务人员。
那边熟睡的一家,没有进入狂欢,只有男人大概醒了,微皱了眉头,也没睁眼。女人睡着,她张着嘴,仰着头,梦里的空气要大口吸才够用吧。孩子稳稳地窝在他们中间。原来,他们不是这趟车呢。
“六个,六个,站过来吧!”小燕下了召集令。转眼大家都站在入口处了。竟然没人再稀罕那边的两个座位,大家兴奋地站在那两级台阶上,仿佛是极高极艰难的山顶,都有眺望的意思了。“这趟比南站的那趟快很多啦。”“许多人不知道咧,车也是新车。”大家都眉开眼笑。“比那边足足快了十个小时!”“没有没有,七个小时左右!”“有八个小时吧!”
是九个哟,我在心里轻笑,因为我仔细算过的。“九、九个啦。”咦,有人答对了。我扭头,是小眼镜的声音,然而他在他们的后面一步,并没参与这个争论。他的声音又慌张又小,完全没有被他们听见,但我听得清楚,他答对了,是快了九个小时。他愣在那里。而我决计不给他作证,瞧这个冤死鬼哈!
“好了好了,走吧!”小燕叫上我和小眼镜。做这里的乘客待遇很高呢,工作人员亲自带我们到列车大约的车厢位置。她将我们带到两个灯之间。“差不多这里了。”转身后,她跟我们说。我站定。我在想我要不要将提的东西放下。放下会倒吗?放在两腿间或者可以……
小燕扔掉手里的树枝,大胆地往地上一坐,顽皮地伸出两条腿,将穿着一双黑甲克虫样的脚岔开,接着又无力地垂下两只手。嗬,她好像还哼着歌。
“小燕哟,怎么坐地上哦。嗯?”那边远远一个男人的声音,挺亲切的。我心里一亮,不用自己去问,可以偷偷知道答案。然而小燕在她的音乐里加了个“嗯”,并没有望向他,也没想回答。她依旧松垮垮地哼着什么,脖子在肩膀的峡谷里前后摆动。
她的随意让我有些莫名的慌张。头低到地面去了,也断绝了交谈的空间。
红脸膛吹着口哨走来,他和那几个学生一道跟在小美人后面。墙角管道上有一条没撕去的塑料条吧嗒一响,像一个老鼠。他的步子很阔,八字式,每一步都狠狠地踏住,手握着拳,笼在上衣兜里,跟着迈出的步子用力。他似乎是向我走来呢。我不自觉地将双手提着的袋子在膝盖前晃动了几下,跟着他笑的弧线弯起了嘴。我喜欢他的“红”和“黑”,足以让这夜色定定神。或者还期待什么吧,谁知道呢。他来了。
“是这儿吗?这是第三车厢吗?”我拿起票,“第十三。”“不是三啊?”我仔细又瞧了一眼车票,“十三呢。”“哈,咳!你是卧铺吧,走喽!”他一笑,大踏步地走了。我的微笑从嘴角收缩到眼中。他已经是个背影。他没有扭头地将右手举过头顶,为我做了“拜拜”的晃动,同时对前方说“嗨”吧?我们的票不在一处。又走了大约几十米,他和另几个到了“三号”位置。他们在谈笑,美人的声音最跳。他们那些声音很远,我们距离着。
只有我和眼镜。我们立在小燕身后。她在她奇怪的惬意里。她的右腿在光里。光落在铁轨上,像一对失恋的眼睛。在更远处,一个个零星的灯,像一个个疑问。
我似乎听到有车声了。小燕单手扶地,站了起来。她往那边深处的黑暗看过去,跟我一样。车灯荧荧地冲过来,仿佛一个声嘶力竭的呐喊。车身扭直了,更近一些了,列车赫然,目露凶光,转眼就要吼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小燕却在前面突然立正了。她是对着火车的方向,脚并得很好,手垂得笔直。这大约是规定动作吧。我看着她紧张的背影,她像不是她似的,就正经起来了。
火车立即就到了,一时间霞光万丈,倾泻而来。我们被镀上了光。我们所有的人浑然一体。光扑向我们如一个叫人窒息的拥抱。小燕在火车头接近我们的瞬间用标准的半面右转,正对列车。她一定还行了坚定的注目礼。我头顶一热。她的庄严,在这样的小站,竟有些滑稽的味道。列车继续呼啦啦地穿过,通体的玻璃窗在贪婪地反映着。反映着光、墙、树,以及我们还有我们的影子。那呼啸太近,空气仿佛抽搐,上下抖动出几个空间来。而面前立正的小燕,更显得岿然不动了。她仰望着列车,头发做飞舞的样子。她的稳当,让它们更显得疯狂,像一种不可救药的执著。我有点恨她爱她。而鼻子竟然一酸,我也跟着车的气流——
我的站立,也兀自成了一种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