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哗然。
接着你能猜到就是那些了。黄色雪纺透视连衣裙，十五厘米高跟鞋，酒红外翻卷刘海儿假发。接着，对着化妆镜一通粉饼腮红睫毛膏地糟蹋，在血红的右侧嘴角贴上一颗美人痣后，馅儿饼的女人扮相就出台了。馅儿饼在国际时装周的音乐里走着台步，甩头发，抛媚眼不在话下，更撩起裙摆不住地展示着双腿。虽说是精怪不在这一处，但那裙下长满粗黑汗毛的双腿着实最让人心惊胆战。
这就是最招人笑而又最招人嫌弃的演出项目，二人转剧场的保留节目，男扮女装。叮咚！欢乐时刻来啦！
小工们端着托盘，满场飞地送水送烟送酒送小吃，雅座区的圆桌子和普通区的方桌子上，堆满了盛着香蕉片、核桃仁、花生豆的小碟子，碟子四周更是撒满了花生红衣、开心果黄壳和黑白纹儿的葵瓜子皮儿。拴在腰间的酒瓶起子四处啪啪地启动着，一股股冰凉的白烟才刚刚从细口冒出，就和着奔涌而来的泡沫哗哗灌进小圆口杯。啤酒盖抛在地面，偶尔被风驰电掣的小工踢得转起圈儿来，跳到哪位观众的小腿肚上，摔将下来。而那位专心的好朋友竟一心系着馅儿饼的万种风情，并不领会，只下意识地伸手往小腿上揉了揉。抱着孩子的妇女绯红着油脸半张着嘴看出了神，那孩子皱眉抹泪地，拼命拽着她的头发、衣裳，要把此刻失魂落魄的亲妈撕个粉碎。五花八门的香烟则默默而持续地在指尖和口中释放着气味儿，像阴谋守候的影子恋人一般，把这有限的空气塞得沉甸甸、色迷迷，不离不弃。
馅儿饼兢兢业业地走啊转啊，一直在架子鼓边儿愁脸不展的卷毛终于轻松地跷起了二郎腿。他开头那有些心虚的期望又一次获了天恩。台下坐得满满当当了，那些还能有所作为的空隙也都被塞进了独立的靠背椅，却仍有靠在墙边站着的人。你放眼四周，会看到人们脸上那全神贯注的目光，有时候我寻思，或许最有魅力的政治家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从信徒们身上看到这种神情。
儿子，你还记得卷毛他从舞台中间走回架子鼓时望了我一眼吗？这望一眼是什么意思？是求助，是依赖，是分担。我看到了，也许那位神仙也看到了。这会儿他扬扬得意地又望了我一眼，我对着他伸出手指，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都笑了。我的未出生的孩子啊，如果你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我首先告诉你的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时间。也许一见钟情让你心跳不已，也许一次慷慨让你感动万分，但它们都不如在时间这锅滚粥里熬出来的稔熟珍贵。你知道他们的好处，更知道他们的坏处，而且似乎除却这些坏处，他们便不是他们，他们更没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好处。但在最失落的时刻，与他们在一起，就像是你虽然纵身跳下悬崖，但你知道有一些千丝万缕的线绳紧紧缠着你，在坠落的空虚里，在最后的关头，能稳稳拽住你。因此，刚才我接到了你妈的电话，知道了我的儿子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来了的消息后，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我也没去县城看你妈，她能理解我。我就愿意待在这舞台的东边，墙边儿，在卷毛瓜皮伟昌馅儿饼他们中间，在这片稔熟里，做我的拉弦儿胖子，让那颗被无数次希望鼓满、又被无数次失望放空的、早已失去弹性、像烂塑料口袋一样的心，恣意地悬挂在峡谷涧溪中，放肆地眩晕，放肆地回忆，放肆地痛苦。
我和你妈不再理会医生以及神奇偏方了，就像不理会老天爷一样。我们仍旧怀孕，像是如果我们不吭声，就能在神啊佛啊耶稣啊的疏忽下逃过一劫。为什么不能呢？谁能真的留意到每一只脚下溜过的蚂蚁？我不相信哪位神仙真有这个耐心。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人，我们真的不奢望有人庇护，也实在不想让谁操心管束。
难道是老天爷也来看过我们的演出？如果他真的来过，他笑过，他看到过这里最盛极一时的发挥，他一定不同意我们“微不足道”的说法。他来的并不那么随意，这简直是一定的，他一定是个有些刻板的家伙，像总坐在后排的某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样，憋红了脸笑上一阵，就立即板起脸，一副深沉的挑剔的严肃的庄重的小样儿。
我猜他真来过了，大概是千山的千个神仙唧唧喳喳以讹传讹的结果。于是他就卷着那浩荡祥云像皇帝拖着龙腾虎跃的黄袍似的就来了。他在乌烟瘴气的大厅里咳个不停，更受不了酒烟的臭气。他要是够聪明，就往侧门那站着，通风透气，视线也好。但我估摸着他居高临下惯了，一定是倚在吊灯上往下看。虽然他也忍不住低笑两声，但在亲爱的好朋友们屏气凝神时，他或许心生嫉妒。他一定热爱跪求、合掌、磕头的悲伤，他害怕这无法无天的欢乐。
于是他尽职尽责地庇佑我们，像庇佑一条戒律或一则神话一样，让我们富有规则地活在习惯性流产之下。
在我这么说秃噜了嘴的时候，你妈就会走过来捂上我的嘴，制止我亵渎的咒语。有时候，在我怀着伤痛的心喝成醺醺状，咒天骂地的时候，她就扇我一巴掌。这很灵，每到她那厚肉巴掌打来，像是激活了身体的哪个机关，于是我就想起那次火辣辣的救场演出，无论如何都会笑出声来。于是她也笑了。
很显然，在你妈妈心目中，老天爷不能这么在心里琢磨。她坚持相信，如果没有老天爷，我们或许会过得更糟糕呢。但她有时候还非要说我和她能相亲相爱，也大概跟那老家伙有关，我就偷偷吃着烟，用鄙夷的目光斜视她。那时候她正洗衣服，她额头的一缕头发掉在脸前，钻进她嘴里，但无论如何，儿子，她美极了。
小土豆扎着花头巾压轴出场。亲爱的儿子，要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在，也跟他一样样的大了。他今年九岁，却早练就了一脸深沉的微笑。他穿着黑西裤，灰色衬衣扎进裤带，再套一件西服背心，屁股后头做成燕尾。他左手拿话筒，右手像牵着一根并不存在的话筒线似的微微翘指摆在胯前，蹬着敦实的圆头皮鞋，迈着外八字就一本正经地上来了。他妈的，这帮兔崽子偏偏要戏弄我，说小土豆这套老土的绅士派头简直是我的翻版。也罢。你看这小小孩儿一上来，观众们就乐了。从骚哄哄的情色顺利步入了天伦无邪的亲情轨道。小土豆不动声色，走到最前头，轻咳了两声，他的咳嗽也像是喉咙里炖着老痰，世故得油油的。他微微摆摆右手，再五指张开压压空气，示意大家冷静，俨然一位见惯大场面的大腕儿。
他是我的得意门生，虽说得我多方调教，然而，我得明说，小土豆天分就好，也颇有基础，才修炼到如今的炉火纯青。因为早在他六岁干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的时候，他的演技就受到了扎实的锻炼。那时候他蹲在铁西区的天桥上，用他的小眼睛观察来往行人，辨别他们的个性，然后采用不同的演技获得收入。没错，他是被雇来讨钱的小要饭的，但在这么些个小要饭的中间儿，他的机灵，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比如说，要是走过来一个老妇女，胸怀着甜腻腻的慈悲，就跟你妈那样式儿的，小土豆便只低头跪在破铁钵前，任那人问长问短，只微微点头或摇头。因为他甚至知道自己的长相并不那么招人怜悯，特别是他若使劲儿睁眼，那他的小豆眼儿会传达出一种精明和狡猾。于是他也不抬头也不说话，把那些温柔的同情心给憋屈得使劲儿掏钱。如果遇到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子，他则立即起身奔跑过去，一面用拇指食指捏着鼻子大擤鼻涕，在上衣上抹抹手，一面热情地张开双臂就要往那白色哈伦裤腿上抱过去。吓得那些香喷喷的就要去会见恋人的姐姐们，立即尖叫着往铁钵里扔上随手掏出的第一张零钱，落荒而逃。花白头发银丝眼镜，从对面大学校园走出来的教授们可不那么好对付，他们目视前方，昂首快步，小土豆在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到什么生意。但后来他终于摸清，这些人竟然特别害怕别人的恭维和感谢。于是他就默默跟在他们后头，不住地念念有词，感谢你啊，感谢你全家，感谢你祖宗十八代哟，感谢你后世二十代孙，于是他们竟然也慷慨解囊，只为终止这无穷无尽求天拜地的殷勤。
啊，吝啬的人或许怕麻烦，凶狠的人或许好面子，骄傲的人受不了直面这拖泥带水的疾苦人间，总之，小土豆在人间福地里打转转，总能在那群讨饭孩子中鹤立鸡群。就是碰见狠角色也不怕。被抡上一胳膊或踢上一脚后，他就立即爬起来，偷偷跟那人到最热闹的商业区，并在人群密度最高的地方死死拽住他的腿。那人再踢他或者打他，那小土豆就赢了。因为总有善心好事者来替他好好地教育胆敢公开展示残忍的大笨蛋。而他脚下那个坑坑洼洼的破铁钵，一定能在清脆动人的叮叮咚咚里被纯真无邪的钱币堆成小山。
几项治安专项整治里，小土豆失了业。不过他从此开始了较为有前途的另一份行业。来到这里，学些更为专业的乞讨本事。鼎祥老板决定起用他，还因为那次的绿色二人转的失利。虽说老板希望立即恢复“黄”色儿，但碍于那些大张旗鼓信誓旦旦的变革宣言，也不好说变就变。于是还是鄙俗的你老爹我，想了个招儿。把那些荤段子都让这小土豆来说，既涂了色，又仿佛童言无忌，可谓两全其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