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好朋友们一齐嘘起她来,大嘴巴一愣一笑,明白我是在敲打她。她哈哈一声,纵身跳下舞台,大细跟的鞋扭了脚踝,大家又一齐大叹。于是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个金链子身边儿。那胖子倒是稳坐泰山。大嘴巴先把酒桌上的一瓶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抹抹嘴巴,凑在胖子的耳朵根,却是大声说:“我喝了这位上帝的酒,但我决不让您白白打赏这酒,我这个人最公道了,这样吧,我让这一屋子的好朋友们作证,我让你白摸我一下咋样啊?”
“好!”“好啊!”台下塑料巴掌拍得刺刺乱响。
大嘴巴抓起胖子的手,那胖手上竟也是自行车链儿粗细的金链子。她对着那链子撇撇嘴,便把那胖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胖子要缩手,大嘴巴仍旧拉着不放。
“大哥嫌我身子不细嫩啊还是咋的?这生意不合算啊?还是,莫非大哥喜欢男人?”
我心里一惊,舞台上的伟昌也深吸了一口气,愣在那里。
剧场却为这句猛料沸腾起来。许多人起身,凑过来看这颇具创意的演出。说不定还以为这金链子是我们的托呢。
金链子只悻悻笑着,任由大嘴巴掐着他的手臂,在她紧身旗袍凸出的地方揉来揉去。大嘴巴边揉着,边对热心的好朋友们嬉笑,再绕过浓烟密布的空气扭头得意地看台上的伟昌。
伟昌右手下意识地转动着话筒,他也盯着大嘴巴。他也一定知道她正要羞辱他,虽然观众们不明就里,也不妨害今晚的演出。他知道她有点疯了,但还疯得挺有条理,挺有章法而不毁场子,他简直都要佩服她了。但他们的对弈逃不过我的眼睛,伟昌平淡的微笑里有一股恶狠狠的味道。在我这个角度,完全能看到他紧闭的嘴巴下狠狠咬着牙关。
但不管怎么说,我倒不担心这逗趣儿的演出了。一段情绪饱满的悲剧完全可以在舞台正面变成一个最精彩的闹剧。谁看得到舞台背面呢。就像今天,这整个剧团朝夕相处的这群伙伴们,哪一个能看得到我心底的烦恼呢。在他们眼里,我从来是个快活的人。说我乐观,说我闲云野鹤,说我处变不惊。说得具体点儿,他们说,我是那种蔫吧逗的人,谁都想在我身上戳摸一把,就像面对一只笨拙的熊猫,要用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肚脐眼儿,看他多久才能做出反应一样。我不怎么大笑,哈哈笑那种,我甚至连正经咧开嘴微笑都不会。要说我脸上从来不笑或者说总是挂着笑似乎都不算胡说。我喜欢微微张着嘴,一副对平常事总有些吃惊而对离奇事又反应延迟、见怪不怪的神态。你的这帮哥哥姐姐叔叔们都喜欢我。他们说我是千山弥勒佛转世,当然了,我也不能瞒你,我确实有个层叠凸起的大肚子。但它不妨害你老爹的英俊潇洒,能娶上你水灵的老妈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我似乎将错就错,也似乎从心底看不上哭哭啼啼的人,我也就从来没有把任何不痛快的事儿挂在脸上。
不过这只限于咱们剧院。儿子,如果你真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会知道,这里大多数的人推崇哭,并不怎么待见笑。人们认为哭比较招人尊重,笑大都下三滥。哭能喷泻出千言万语,能刨地三尺探寻深意,而对于笑,大家用“搞笑的”“低俗的”就打发掉了我们。你老爹我可不这么想。千万不要夸张痛苦,这或许是对痛苦的基本尊重。要哭真有用,那么早在你妈第一次流产,也就是你第一个兄弟跟我们慌忙拜拜的时候我就应该大嚎上三天三夜。可我没有。我一边无奈地笑着,一面端着鱼片粥跟你妈说,这医生说习惯性就习惯性了,真是够科学够厉害的哈。
至少大嘴巴也有这基本的素质。你看她还是在笑啊闹啊。她那一长串的笑,从响亮的哈哈到仿佛噎住似的咯咯,她一次次的急促呼吸越来越快,笑还是在那呼吸微小的间隙飞溅出来。她大概笑岔了气儿,叉着腰将身子弯下去,弯下去,小腹像刚兜住活鱼的网兜,扑腾起伏,肝肠寸断。我记得有位给你妈看过病的老中医说,狂喜伤心。我们可以抱着痛苦惨淡度日,但真没有一个人能在狂喜中一天一天,地久天长,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疯子倒是可以!”你妈很不屑于我无聊的思考。
也罢,我也不能任由自己让我可怜的儿子听这些胡搅蛮缠的屁话。看那儿,大嘴巴又喝了桌上的一瓶子啤酒,就跳回到台上。
本来他们是挺好的一对儿,有点像你爸你妈的意思,郎才女貌,志同道合。话说回来,要是一年前,伟昌搞出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变革若是成功了,他也不至于要靠个癞蛤蟆才能离开这里。那是二人转剧场最红火的时候,伟昌不知怎的搭上了市精神文明办的人,闹起了二人转改良。他说我们的词儿太“粗鄙”。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我。因为亲爱的儿子,这些粗鄙的串词儿啊,对话啊,可不都是你天才的老爹我弄出来的嘛。
我延迟了几秒,并没有吃惊发火。接着,绿色二人转的火红标牌,大团的绸缎红花和鞭炮、剪彩的好戏就轮番上映了。其实我那慢性子,我那紧缩皱巴的干枣似的脑仁还没恢复弹力的时候,这场变革就已经结束了。
是有些人来凑了几个星期的热闹。伟昌新编了许多健康清新的段子,从互联网上搜罗了最新鲜的逸闻趣事;骚狐狸小曼被整成了运动型青春少女,倒是着实让我笑得肚子都疼了。绿色再舒心,空气再清新,也是单调。世界本来就是五光十色,人间从来就是食色男女。睁大眼睛勇敢地说出来吧,生活永远都是一座臭烘烘的垃圾堆。不出我所料,绿油油的二人转根本没撑过一个月。
绿色消退后的一天晚上,伟昌来找我。他说是要请我原谅,并求我开导他。其实那天,我除了对着他手上的糖问上一句“这是什么”外,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早已经决定了,如果一个决定一定要告诉别人才称得上为决定的话。
“这是什么?”
“一颗糖,一颗免费的糖。五星级酒店大堂真的金碧辉煌啊。我确实羞耻。但我忘不了那糖,有八种颜色,盛在一个十六棱——我数过了——十六棱的水晶小钵里。他请我喝咖啡,金碧辉煌让我有些眩晕,我竟忘了加糖,一口香喷喷的苦涩涌进嘴里。而他从那十六棱水晶钵中拿了一颗,剥开送进我的嘴里。”
他说着哭了。
我拍拍他,笑了。
“甜得让人为难。而且真的是免费的。”
有哪一种刻骨的欲望不与羞耻联系在一起呢。在我看,像伟昌这样,没能从爹娘腹中带来幸运,却又浑身是力,想飞想闯的孩子来说,这也是条康庄大道。你老爹也年轻过,也有过那么个时候。去吧,去吧。
我看着他哭了个够,又看着他带着沉重的羞耻和滚烫的希望,大步子钻进那豪华轿车里。
儿子你看哪,这就叫人生转折点。大人物的传记中……应该说,一个书写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的传记中,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次恼人的选择。然后,他们会写,从此他走上成功抑或毁灭的那一步。
怎么样,我们的剧院是不是还真的人才辈出呢。但我的没见过世面也不会再见世面的儿子啊,跟这些演员们相比,台下看节目的观众才真的是卧虎藏龙无奇不有呢。你比如说啊,有大热天里西装革履,从头看到尾一动不动的家伙,你说他不笑吧,他也不走,他看到最后一秒才起身离开的;再比如来看节目有带老婆来的,自然也有带情人儿来的,可也有老婆情人都不带,只肩头驮着一只猫来的,那猫还真看,射灯偶然晃过,那对狰狞的双眼发着烁烁冷光,像是冷酷又高傲的黑暗世界向人间投上最为不屑的一眼。还有一回,真是让我愣了神儿。一男一女坐在最近的雅座上,一看就是搞对象的。那姑娘呢,不怎么看节目,就光看那男的,那眼睛反映着舞台的灯光,温柔如水,好看极了。男的倒是没什么,自顾自看得乐呵呵的。可我发现了,那女孩一听到我们的演员唱歌,嚎那些爱呀情的,就搁那儿不出声地流眼泪。你说多好玩儿,两个人都望着台上,一个抡着那塑料巴掌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哭的满脸的沟壑纵横。我可猜不到为什么。后来怪事儿多了,我也不猜了,这个世界多大啊,谁又能猜透谁的心思呢,谁又没一点儿或许连自己都弄不清白的闹心事儿呢。
最怪的也最让我惦记的一个观众,还是前面跟你说过的、那个特有文化的家伙。虽然我现在口口声声说他特有文化,但实事求是,一开始见他,我可没能慧眼识英雄。他看起来普通极了,跟你老爹我的岁数相仿。有好几个月,隔三差五地,他总是将雅座定在无烟区离空调最远的地方,那也就是恰巧在我靠着的侧墙下面的位置。他也总是领着一个满头白发却腰板挺拔的老人家一起来看演出。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总能把目光从热闹的最前台拉回到我的身上,并在我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捧哏时对我投来狡黠的目光。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在我新编排的节目“大悲咒”结束后,大家纷纷弹指送酒送花送钱,我正像摊烂泥一样倚在侧墙上欣赏这被我炮制却又与我无关的热闹并稍做休息时,他忽然举起右手弹起指来。这家伙根本没弹响,但我看到他了。于是立即招呼服务员走过去。他掏出了两张红钞票,跟侍者吩咐了几句,最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
侍者微笑点头,竟然径直向我走来,那两张百元大钞在他的青花纹白瓷托盘里飘忽荡漾,像两只蝴蝶一样就飞到我面前了。儿子,别怪你老爹见钱眼开,这些好朋友们的赏钱,是那么的由衷,是对我们绞尽脑汁弄出的玩意儿最实心实意的奖赏。这么些年了,坐在角落无关紧要的拉弦的胖子,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奖赏,我多少有些知己之感,你说我还不惊喜嘛。
那天演出结束后,这个文化人儿走到我身边,确切地说,他够着脑袋,走到舞台侧面,隔着楼梯,弯腰致敬。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可笑极了。他同样彬彬有礼地说了一长串儿,我用我粗俗的塞满耳屎的耳朵过滤掉“请啊,劳烦啊,可否啊,请教啊……”这些客套,终于明白他要邀请我喝酒吃宵夜,但请我等他将住在附近的老父亲先送回去。我急忙点头。
“我看出来,这些节目是你编排的。”
“瞎鼓捣呗,忙来忙去就为了一个笑字。在笑字里掘口饭吃。”
“你这个好。”他的评价一句是一句的,像说西瓜甜苦瓜苦似的简单干脆。你也能猜到了,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说,我是这舞台的一抹真实,说什么我看似置身事外,实则运筹帷幄;说我貌似岿然不动,暗地指点江山;说我用我质朴的真实攻击了舞台的繁华,在虚虚实实里带我们到了极乐世界。
真听得我有些抓耳挠腮。他大概是醉得语无伦次了,于是我也想夸夸他。
“如今像你这么孝顺的儿子,可不多见了。”
“不孝不孝,想孝顺,时间也不多了。”
我一惊愕,他的眼里滚着些眼泪,但终于颤巍巍地滚了回去。我竟也没能住嘴,磨叽了一句,“老人家看着倒是挺精神。”
他呵呵微笑道,“是很精神。”
算了,我想着,你妈不也看着丰乳肥臀,谁又能看出那个“习惯性”呢。毕竟咱们是肉眼凡胎啊。
“那最后一个节目,我太喜欢了,真的荡气回肠,欢乐无限……你是不是钻研佛法?”
“什么玩意儿?佛法?”他说的是“大悲咒”。呵,什么佛法啊,那还不是你妈每天跟观音磕头的时候录音机里放的佛教歌曲。她天天念叨,什么诵此陀罗尼者,当知是人;什么常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地上的鬼怪,都要恭恭敬敬地来听诵咒;她说,最重要的是,像我们这样吃开口饭的,脏的臭的损的毒的,什么不天天挂在嘴边儿,所谓常诵此陀罗尼者,口中所出言音,无论好坏雅俗,金玉屎尿,万物听来,皆是清净法音……经不起她日积月累的念叨,这旋律我自然无比熟悉,于是就把它编排进去了。
“老娘们的见识,让你见笑了哈!”
他看出我并不如他所想的是位佛法的研究者,但他只顿了顿,红彤彤的脸颊上倒是并没有失望之色,只又满上一杯,深深地点点头,说了句“殊途同归”便一饮而尽。
一切都不明不白,但不知怎的,我就是爱听他说话。他的话虽然仍旧彬彬有礼,但实则奇怪而大胆,而那股子彬彬之礼附于狂言诞语之上,像是让妖魔鬼怪都穿上了得体的衣服,安安稳稳地站在了泥土地上。
“同死亡相互熟悉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死亡与纵情淫乐的想法结合起来吧!干杯!”
我的儿子,要是你听到这个话,你也会跟我一样,寻思他在说他满头白发命不久矣的父亲,他一定希望父亲在有生之年过得快活,能一头扎进欢乐之中,直到不知不觉地,被这狂欢的巨浪冲进另一个世界。
这位有文化的叔叔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他提到的“大悲咒”的演出也还没有开始,在怀念他的情绪里,我有些茫然失神。说好了的,我是要带着我的儿子,从头到尾看一次我们完整的演出,可怜的老馅儿饼早就在舞台上了,你看到了吗?
如果你在二人转剧场混了一二十年却没有混成瓜皮叔叔那样的角儿,到了四十岁,没有成家也没有转行,而你的嗓子哑了,身段也笨了,谁也不乐意看你了,但你却还要继续站在这个舞台上混饭,你就得演这一出了。
这一出比扇巴掌还要稳妥,百试不爽千古不变万古流芳。它不费力,也不要什么技巧,只要它一出现,亲爱的好朋友们都开始伸颈侧目,笑逐颜开。
但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干这个。老馅儿饼有时候灌点猫尿,就跟我磨磨叽叽,说他就是太早干了这个,竟然连媳妇都说不上。
台上的馅儿饼上身穿着大三号的长西服,裤腿却短到了脚踝以上。这让他的腿显得更短,脑袋更大。他现在正演到打开包袱。“小鸟在前面带路……”的音乐响起,他像个孩子似的左右甩手踮脚地蹦跳而来,停在包袱前面。他像中国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一般做作地蹲下,头歪向一边,食指指向太阳穴,并转上一转。意思是,这是什么呢?然后打开它。
童真立即升级了。一长串系在一起的胸罩被拉了出来,越拉越长。于是他扯着一头扛在肩膀上,跟着那欢快的音乐绕圈圈,还是甩手踮脚地跑。五颜六色的胸罩堆满了舞台,他又像小朋友们坐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上一般轻轻坐下,捧起一团桃红色透明蕾丝内衣,像捧着春天的鲜花一般,将鼻子扎进圆鼓鼓的罩杯中去,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音乐停了。你馅儿饼叔叔脱掉了大西服。他站起来,正要解裤带,我扔了句话过去。
“你咋搁这儿脱衣服呢?有没点儿素质呢?”
“我爱脱脱,关你啥事?”
“不是……你说你要是有啥可看的我们也乐意让你脱,你这……”
“说啥玩意呢,我就脱咋的了,我不仅脱,一会儿,我还穿!”
他说着就把刚才深吻过的桃红在面前撑展开来,掰了掰标牌,说道,“80C,挺大挺带劲哈。”二人转的老看家儿们就开始喝叫着起哄了。
“穿!穿!”
馅儿饼套上胸罩带,手在后面几次三番扣不上。骚狐狸小曼换了身露背吊带裙就上来了。她走到馅儿饼后头给他扣上,于是两个罩杯像两张薄饼一样贴在他的胸前,几排肋骨嶙峋凸起。
“你这也没料啊!”小曼拍拍那干瘪的罩杯,怀抱着双臂,故意将胸前挤得波涛汹涌,示威道。
馅儿饼蹲下身,从大包袱里扒拉了几下,取出一团褐黄色的海绵球,塞进了左边的罩杯中,走到小曼胸前,挺着它蹭了蹭。
“你这一边儿有,那另一边儿呢?”
“得乳腺癌,年前儿给大夫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