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婷的心一阵猛烈颤抖,这一抖,一道闪亮的光芒在她黑沉沉的脑际中一划而过,对,把我的泪水和忏悔留在这个世界上吧,这或许有助于别的与我一样同陷泥沼的姑娘超拔出来。
她毅然重新提笔,翻了一页信笺纸。这是写给黄诗人的,黄诗人是专门擦拭世人的灵魂的工程帅,黄诗人的所作所为值得她信赖,值得她敬佩,这一封信要写得更为坚决。更为坦白:
黄老师:
写我吧,把我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写我丑陋的灵魂和下贱的
生活,就算是我给社会留下的一份道歉……
接下来她写了一连串的名字和地址,请黄诗人去找他们,并希望黄诗人能够想办法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开口,以便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范雨婷。
办完了这些最重要的事,她的心居然平静如水。她喘定气息,起身回到梳妆台前,一狠心,把两张照片从镜框里取出来,对折两下,放进皮包。
“永远忘了我吧,小宝。”
说完这句,她把钱从皮包里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现在要做的就剩下赶快换衣服了,万一霍小宝他们突然从双江镇赶回来就麻烦了。
她脱去长衣长裤,衣服很脏,一会儿出去就把它扔垃圾桶去。可是当她把西服套裙取出来时,却又发现自己的内裤和背心也都脏兮兮的,身上还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从戒毒所出来半个月,回枫山也有五、六天了,天又这么热,她竟然没洗一次澡,她怕洗澡,怕被别人撞见。再说,她哪还有什么心思洗澡,洗不洗都没任何意义,反正死的决心已经下定。但此刻她的心情却复杂了,她觉得她应该干干净净地穿上这套衣裙,到那个世界去后,重新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
于是她决定清洗一下,然后穿上这套曾经让她在许多场合大受宠慕引以为荣的桔红色西服套裙,去迎接那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该洗澡了,经过穿衣镜时,她忍不住往镜子里看了一下,这一看她的腿再也无法迈动,多可怕的一幅景像!镜子里的哪是个人,简直就是一具骷髅!眉骨和颧骨突出得厉害,眼窝深陷,头发稀稀拉拉,僵硬、干湿,像一把灰暗的枯草,手和脚骨瘦如柴,锁骨和肋骨一清二楚,身上几乎就只有一张皮。这张皮发黑、打皱,上面遍布着深色的斑点,许多地方形成了痂壳,那是注射所致,是她自己给自己作的孽:
这还是个女人吗?!
她两眼一闭,不忍目睹,可这时的脑海格外清晰,倏然一闪,出现那本书上所写的一个外国风尘女死后的可怕:一堆脓血烂肉,一具骇人死尸。她陡然感到,自己死后,比那个女人还要惨,那个女人还有一束像阳光一样闪亮而又美丽的头发,而自己呢……啊,我的浓黑亮柔的头发哪里去了?我的洁白细嫩的肌肤哪里去了?我的结实圆润的胳膊大腿哪里去了?我的丰腴俏丽的长圆脸哪里去了?我整个健壮的身体哪里去了?!
啊,天哪!谁能来救我,救我……
她在不能自己的悲恸中穿好那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扶着门框走进了枫桥巷。
这是一个何等明朗的月夜,天上一轮玉盘,地上万道琼辉,她踩着月亮的光辉向着小巷口外的枫桥走去,她要从那里踏上她的不归之路,那是她进入另一个天地的入口处。
枫桥遥遥在望了,那麻石铺就的桥面,在月光下好美,白天的斑驳不见了,凸凹不平的桥面在如水一样的月光下显得那么温柔驯顺。
她向它走去。她踩上了桥面,那个往时的浣纱女就是在这里巧遇她的情郎的呀,这座美丽的枫桥是以赐给世上男女以爱情而载入一代一代人们的口碑的呀!
就在这时,一阵天旋地转,心跳骤然加快,呼吸急促得快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口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用手一抹,一手的白沫,鼻孔里好像也有东西流出来了,热乎乎的,抬手再一抹,一看,满手是血。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连忙向桥边的石栏扑去,但她被一块石缝绊了一下,一下跌倒在桥面上。白沫在继续往外“咕咕”地冒,鼻血仍不断地流,她两眼很快地黑下来,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她终于明白她的末日到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摸索,她必须抓住那根桥栏,她要赶快翻过去,那里才是她最终要去的地方。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往桥边走,可是还没等她完全稳住身体,只觉得像有股飓风从惨白的天空刮来一样,她的身体往侧面猛一倾,便一头栽倒在地下。
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越来越静……
那轮古往今来的月亮静静地挂在高天,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枫桥上的变故,它什么没见过?男人女人,爱恨情仇……因此它的光辉就越发惨白,象夏日的豪雨一样泼下来,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桥上躺着的那个小小的女人。
月光如水。
人生如梦。
在火葬场的停尸间,霍小宝、蓝馨、黄诗人、江摄影家在为范雨婷送行。范雨婷躺在冰棺里,穿的是那套桔红色的西服套裙,脸洗得很干净,但面目歪扭,仿佛焦躁难耐。那是她临死前的痛苦表情,死后给固定下来了。
工作人员进来通知,准备火化。霍小宝静了一瞬,然后慢慢把萨克斯拿起来,吹起了那首《爱情的故事》。乐曲凄婉,在室内飘漾,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范雨婷的音容笑貌。那黑亮的发髻、丰腴的长圆脸,含笑的大眼,骄傲的双唇,她含情脉脉,小鸟依人,顺从极了,温柔极了,她在他的怀里娇声说。“小宝,今晚我让你亲个够,让你亲个够,让你亲个够!”
他双泪直流,乐声断断续续,终于吹不下去。
工作人员第二次走进遗体告别大厅,把范雨婷从冰棺里抬出来,放在一辆特制的平板车上。霍小宝请工作人员稍等一下,他摸出那枚钻戒,庄重地给她戴在左手的中指上。
“四十年银婚,五十年金婚,六十年,就是我们的钻、石、婚!”
“我爱你。爱你六十年!”泪水又一次从霍小宝脸上滚滚而下。
蓝馨手上一直握着一只精致的玻璃瓶,商标上全是英文,这是一种美国进口的戒毒药,很贵,150元一粒,一瓶五十粒,但是非常有效。这是她的父母通过在省城的老同学搞来的,霍小宝要全付一万五千块钱,但蓝馨坚持自己拿出两千,她爱霍小宝,她就要帮助霍小宝,霍小宝的事,就是她的事。她走上前去,毫不犹豫把药瓶放进了范雨婷的西服口袋,这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品,范雨婷若地下有知,想必也会感到高兴。
黄诗人把他那部长诗的一份复印稿放在范雨婷的胸前,这里有他的一份真情。范雨婷曾关心地要给他拉赞助帮助他出书,虽说他拒绝了,但他一直是心存感激的。现在他站在范雨婷面前,心情却非常复杂,他究竟应该怎样评价这个曾带给他创作灵感的姑娘呢?她的美丽外表与不太美丽的灵魂会有这么巨大的反差,这实在是叫人怀疑上帝造人时的疏忽。他的创作计划已经拟定,明天就开始采访,然后再次“闭关”,他要尽快写完范雨婷的故事,愿自己的笔能够变成惊笛一支,吹响警世之音,让天下范雨婷们和所有的女人们为之震撼和颤栗,让丑陋不再发生,让美丽的女儿国永远美丽!
这是范雨婷的遗愿,也是一个作家的责任,更是他送给范雨婷的真正礼物。
江摄影家则把两张照片放在黄诗人的书稿上面,他前天接到“纽约柯达人像摄影展”举办者通知,他的《新嫁》获准参展,北京的朋友们在祝贺信中估计,这幅作品很有可能拿奖。可惜,范雨婷却长眠不醒了。好在她把生前最美丽的形像留了下来,当她在火焰中消失之后,愿意记住她的人将永远记住她曾是一个新嫁的女人,是一片好看的彩云。
工作人员把平板车推出停尸间,推进了操作室,操作室的大门“咣”地一声关了,又有一个人即将从那个必然的通道,在烈火的托举中升腾到永恒之中去。
霍小宝、蓝馨、黄诗人、江摄影家走出停尸间,来到大门外。这里地处半山腰,环境优美,干净,山上松树青翠。再往上看,太阳高照、苍穹蔚蓝,然而霍小宝却分明看见,天空中,有一片桔红色的雾气在升飘。
“雨婷,你就飘吧,《爱情的故事》将永远伴随着你!”
霍小宝的萨克斯又响了,悠悠的,飞上天空……
“雨婷,你就飘吧,《爱情的故事》将永远伴随着你!”
霍小宝的萨克斯又响了,悠悠的,飞上天空。
接下来,没有了范雨婷,小宝的未来会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