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
在一本用旧的草稿簿上我找到一页白纸。我想在上面写下几句朴实的诗。不知什么原因,它过去的时光被某次翻动跳过,保持着洁净。仿佛山谷中一条突然隐没的小溪。野草和湿润山石被风吹拂而风的一部分,属于另一怀抱秘密牵连于某颗辽阔的、我不知道颜色的灼灼星辰——雪注定纷纷扬扬,世事涌呈在过去不到一年的时光中我默研过《金刚经》、《心经》我依然在尘土的繁衍中穿行对这里感到亲切、偶尔的隔膜有时,我喉咙里会冲出马群愤怒的啸声——几乎无法解释的孤儿他们缓缓在大地的角落散落仿佛我们在散落。或许,你能摒息说出点什么说出花蕊中江河宽广的流淌一如现在,我要在冬日微光中停止写作让白纸恢复自己的洁净:几百米外,六岁的女儿正在树林中玩耍,堆沙,细数淡蓝蚁阵我听见她脆脆地喊我天空敞开着,悄悄接纳了她稚嫩的,有点熟麦香味的眼神……
2000.1.8
星空
理解历史的人不会漠视群星那运载众星的夜空似乎按照精确的规则在旋转、运行……“这能否解释成辽阔的神意?”但对我来说,更是浑朴的婴儿。多少次微尘的摒息和循环使我瞥见,注定成为身体隐秘的星团正以温润的肌肤发育、生成——因此,圣经上记载那跟着一颗亮星缓行到伯利恒的三个人是智慧和热血的双重垂顾(请想象虚空里绢细如流的磁爆)也只有这样的河流,才配解释为何黑亮的乌鸦总是飞过卑微的屋顶
2000.1.27
数数
据说,恒河之沙多得难以计数在有着细微触感的风鸣中我瞥见小小的落日。确实我有些呆笨,看不清落日背后的可能。假如在熙攘的人群中数数我只能指出:你,我,他,然后便是“许多,许多……”而每个孩童,总认为沙粒是可数的一如丛林中老虎燃烧的金色花纹。“她柔软的心,能坦然接受无限。”有一回,我三岁的女儿说她梦见了巨人,与天上星星一样多似乎整个宇宙都没有一丝阴影那时,我真感到羞愧不敢询问女儿是怎样计数这一切的(像弯弯指头那么简单、确定?)落日下,我拖着肮脏的身躯散步感到自己的能力极其有限甚至看不清一粒金色的沙……或许我只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而不是更多……譬如你,我,他譬如那一直默默庇护你的人……她有时是你的女儿更多的时候,她是血液苦苦哀求的声音……
2000.2.6
望
那些言必称虚无的人值得提防。昨天滨江路和人民南路交叉口来了两个耍猴人。猴子吱吱蹦跳,确实在躲避空中的什么。但并非因为那浓重的,仿佛还蘸了水的鞭影——说穿了大家惧怕的是同一种东西抽在肉体和精神上一样生疼。落日静静卷走那些围观的脸庞,真的没发出一丝声音;而暗地里体会着循环的潜泳者会在路口买一束鲜花可能是最便宜、卑微的那种。然后,我们敲开家门向所有隐形的力量忏悔。
2000.2.23
片段
其实,该怎样表达眼前这事我也没经验。看起来嘈杂、拥挤的假日集市边缘你只是位普通的老人弯着身子,买点手工制件。偶尔和地摊前的人搭搭话大部分时间沉默。纺织厂的女儿半年前下岗了她还年轻,模样也不错是否该劝她出去闯闯??譬如去那仿佛是另一国度的南边……“小伙子,看看这里的草编花篮吧!”你内在的眼睛对我说。那声音在喧闹中听上去就像是一块干燥的苔藓又像皮肤下有什么正孤傲地闷燃。但如此隐忍的呼吸又有谁会真正重视呢?一如眼下大家已习惯于种种粗鲁的表现:天空,树阴里肮脏的尘埃还有时光那波谲云诡的翻卷……
2000.3.24
异数
是的,曾有许多人向我描述过隐秘、汇合的异数。在某棵安静的树下光影轻轻笼罩沉实的泥土我努力记住了一切相信梦中仍可以认真地发问仍可意识清楚。昨晚,我梦见有人(或别的什么)向我朗诵《心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我看不见他。他几近于无而嗓音清素。我再也想不起梦中有其它景致。现在,清醒记录这事听见窗外长风正深深卷送着什么有一瞬间,我仿佛爱上了已经出现或永不出现的所有事物:喜悦,悲愤,还有温柔的苦楚……
2000.5.10
花园
我无法谈论一群人中的那个人,这是我深刻的悲哀;我无法同时谈论假山和它阔大的阴影它的偏执、阴凉她在风中欲言又止的手指、心;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座咏唱得昏热的花园是人世间辽远而朦胧的黄昏;你不再是你目送眼前这片低矮的事物尘埃轻轻粗黑仿佛慈悲的整体在尖叫:人溶于空茫,腰肢静静开合着浸满热泪的群星!
2000.5.14
酒
现在我们说说酒这古老的神秘液体,弹拨、邀请饮下它,你就是酣畅摇曳的青草,忘记了愚蠢、暗哑、噬心之恨,由此窥见诸多世界的新貌但你说:一个就够了,够了!现在我们说说人总是太多,房屋没完没了地建还是有人默默流亡,又太少,似乎永不能满足尘土那不动声色的博爱、怜悯;……现在来说说那怜悯的温度计中循环不息的霜降吧这必然涉及到荒漠、清泉炊烟及星宿,涉及到一个人的黑暗和粗砺的光明;“我不愿说出……”甚至你连一棵幼树的阴影都不愿说出!肥鸭在爽阔河滩上呱呱叫一副幸福的样子但我想:你和它差不多微风四溢时,你更空幻,更审慎。
2000.5.18
否定
1
寒冷使骨头发白,使月亮绿意盈盈:这是冬日留给我的形象。今天,坐在事物、阴影的交界处忍受热血轻轻的冲撞:肉体要消逝,徒劳地消逝它的过失,已得到秘密的宽恕;昨夜星空出现的白霜带子也是许多尘土中的人看见过的譬如普诺提诺斯,譬如嵇康譬如那条我们一生不可涉足两次的河流此时正从浓雾中跨步而来像从不动的镜子中(寒冷的时刻每人心中都有一面不动的镜子)但愿我仍能真实地爱那起身的月亮爱它青青抽穗的身子——慈悲的腰身,波浪般的乳房我的恋人曾赠予过我,温暖过我一如大地温润幼树的根苗“她的芳香,人怎能随便遗忘?”
2
风中,露珠滑落草尖她稚嫩的肌肤已被深深割伤;我听见了细弱、无奈的声音由小小的喉咙发出;泥土的沉默中她是否还坚持着葱笼的渴望?是的,我曾反复见证:群山在锋利的落日下止息,我们孤单的爱,忍着疼痛恍若浑浊的河流在大地上流淌;大地如此古老、凶险露珠一样短促的我们,还需要多少世的呼救、腐朽才能迎来愁恨消泯的清凉时光?
3
我在河边上走河流就像一个熟识的人那样开始腐烂;我走过祖先们未曾走过的街区,一些从泥土里翻出的老树根空气细腻的皮肤,就开始枯寂;此时如果你走进我身体里古老脆弱的集市,便会听见山河的呼叫榆木乌黑的耳朵也会惊讶商贾神秘暴富的消息;码头上,大船来自异邦却依靠本地劳工卸下炎热的猛兽,清凉的武器……那疼痛多细密、陌生像落日,像落日照着无量的沙粒——每一时刻呀,你都遭遇着湿漉漉的繁花它是空的,又似乎不是空的。
4
那面镜子树叶一样颤抖、平伏因为我对它说:“爱。”过去,我也曾爱过别种美色却不知道:这实实在在的存有大地上或细小或粗壮的河流本是幻影,本是能以另一种方式促膝交谈的密友——从镜中涌出?从谁心中从那贫病交集的滔滔落日下涌出?(有人说落日就是镜子。实际上,它是另一条垂天而立的河流)“昏浊着自己,并不察觉。”我曾如此粗鲁地对待一切;不知风、雨、雷、电全是我被无明紧紧捆绑的呼救!更不知温顺、缄默的花朵——“镜非镜,花非花。”一阵广博的痛楚,使我满怀愧疚……
5
只有这样的春夜才能展开双手展开不再沮丧的河流。她的血气是我熟悉的,从小就熟悉的。现在我脑子仿佛“朽坏”就像身边随意脱离枝头的一枚果子。甜蜜在心里闷着、清凉着。一草一木,一旦回到某个位置都能带来陌生、惊讶而又新鲜的事物。而我正是这样看待自己垂下的双手:它还未完全回到自己的位置,它在欲望的煤炭中呆得太久了。这个春夜,风从东边吹到西边又从西边吹到东边欢乐地,把一些灰尘吹进了河流——但我没有察觉。“我的流畅啊还有某些痛苦的障碍。”但我尚未熔化那条宽广的河流。
6
总以为时光的流逝暗含着真理,但这错了。记得小时侯,我经常上树掏鸟蛋,双腿死死夹住树干往下滑的时刻,右手高高举着一副小心、兴奋的样子。那兴奋和小心是从身体深处溢出来的。后来,怀着同样内在的激情我潜心研究过数与形的关系研究过星空的几何规则、阴影……“活着走向亲密的人总是好的。”(我开始学会尊重某些废话)现在,白霜已悄悄侵袭我的发根身体也常感到风逐流云它们在那里,恢复了一种秘密的研究。但是,今晚,只有今晚我才痛彻触摸到自己真实的体重分解着、敛聚着……“它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轻!”
7
我往烟灰缸里弹烟灰我往身体里堆放易燃的物质细琐、平淡但致命的易燃物本不被我注意,但却到处都是。事物大概都是这样放进时光里的。做这种事当然不会耗费半点精神,像做梦一样。上床做梦之前,我还会默默端来一木盆清水,把自己放进去:洗啊洗,搓掉整天跟着我的尘土搓掉比尘土更细微的,已经悲哀得悄悄发黑的颗粒……我以为这水肯定很浑浊了不能用了,无论是谁都不能用了——可是,它依然是一盆清水“仿佛没有人用过一样……”这,是我第二天黎明才发现的。
8
一日的消磨尽了,在那不可重复的小小事物里。农家,一群又一群城郊的孩子,蚕豆花正盛,偶尔出现了牛粪、沟渠,还有低矮的争吵和烟囱。“一个工程师,将临盆的媳妇甩在医院里。”暮色垂压之时孩子们正在菜花地里追逐无形的锦鸡周围一大片闪烁的深蓝——是的,消磨中,不能说有什么在疼痛因为波澜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包括此时,我不会去看金色的月影不会记录置身其中的消失,不会的。“即使被狠狠吹动着也没有什么要紧!”
9
春风亦不能解救危世的嘴唇。凡过去的,皆有不可言说的迷惘——昨日,午后的阳光对于此时,已是纯朴的傻子模样,但可使灰烬足够地哆嗦:“奔驰夫富贵,泛滥夫辞章。”引自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那个小女孩,站在油菜花的嘤嘤金黄中亲手折断貌不惊人的一株,举着,“小蜜蜂,小蜜蜂,糖,糖……”而我似乎放弃得不够,即使是傻子,也放弃得不够!种种缠丝的捆绑和青色天雾般的巨大解放之间,我听见骨头悄悄镂空、拗断的脆响……
2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