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像博尔赫斯，他有那么多的祖先
值得夸耀，他们在刀光剑影中英勇死去
为他留下了俯瞰人间的图书馆
天堂一样的图书馆，尽管如他所言
同时带有上帝绝妙的反讽
我的祖父只相信稻谷，对文字怀有天然的敌意
我的曾祖父年轻轻就已死去
他的尸骨不知葬身何处。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不热衷功名，写得一手好字。在偷寻零食之际
我看到发霉的书册上那些轻逸的小楷
和老鼠的粪便混在一起。我的美学
从一开始就忽略我的肠胃，它奠基于
藏着旧日梦的阁楼。微弱的光线下
那些残缺不全的手迹
尚未等到让我去发现其中的价值
就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那一刻
才是我的曾祖父头颅最终落地的时刻
在暴动者和官府之间他曾暗中奔走
他死了，他死于途中，我想那是一个
蒙面的年代，仇恨的眼睛是相似的
因而确证他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已了无意义
2
夏天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在闪电之后
母亲赶紧捂住婴儿的双耳
暴雨，仿佛从愤怒的昨日追来
那么多伏兵
只有祖父种下的那一片烟草得救了
我爱看他怀着持久的耐心，用刨子刨出烟丝
他习惯于淋上一点香油
他坐过的那条长凳两端
留下了无数刀斧之痕
我们在那里锯木头，砍柴禾，削筷子
它无辜地挨了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
3
雨点一样的鞭子抽打在我的爱犬身上
祖父和父亲将它吊在树上，因为它咬了
衣衫褴褛的邻人。直到绳子断了
一滩烂泥堆在地上。悄无声息。大概
死了。这卑贱的畜生，对我的哀悼最大的嘲讽
就是它又活了过来——瘸着腿，蹲伏下来
两眼盯着我的饭碗
它又活了过来——夹着尾巴守在门口
守着黑暗的谷仓，和我们鼾声四起的夜晚
如果我将双目失明，是否该换上它的眼睛
4
母亲怀抱着葫芦瓢
像化缘那样，出入于邻里家门
然后，在暮色中，沿着池塘四周，一边祷告
一边撒下百家的米粒
为了我，一个刚刚溺水，又幸而得救的孩子
在灶台后我哆哆嗦嗦
直到今天仍在反复追问：一粒米是什么意思
百家米又是什么意思
蒙面的神啊，也许我们可以作一个交易——
从此我可以不留一字
但在我离弃之前，我要听到你把它嚼碎的声音
我要听到你把我母亲撒下的全部米粒
如数嚼碎的声音
200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