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弗朗西斯·雅姆(树才 译)
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1868年12月2日生于上比利牛斯省山区一个叫图尔奈(Tournay)的小镇,1938年11月1日卒于下比利牛斯省的阿斯帕朗(Hasparren)。他的父亲是一位收税员。小学时,雅姆的成绩不好。20岁时,中学毕业会考没能通过,同年,他深爱的父亲去世,使他心生负罪之感。1894年,雅姆在洛蒂和马拉美的帮助下出版了诗集《诗》。
纪德、雷尼埃和马拉美一致夸赞他。马拉美在给雅姆的信中这么惊叹:“这部精美的诗集极少技巧,运用完美的声音之线,天真而准确。这么僻远,这么孤单,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做成了这么精美的一个乐器!”从此雅姆认准了这条路:异乎寻常的敏感和灵感所在的直觉。雅姆毕生都忠实于这最初的方向:用温柔、纯洁、幻想和明澈的天真,获得作品的效果。以后,差不多每隔一年或二年,雅姆就有新作品结集出版,其中重要诗集有《从晨祷到晚祷》 (1898)、《迎春花的哀伤》 (1901)、《天上的林中空地》(1906)、《基督教农事诗》 (1912)等。
当然,雅姆也从一个把自然和乡村完全融入个人感觉的农民诗人,变成了一个皈依天主并不断从默祷和回忆中汲取灵感的宗教诗人。雅姆有一种直抵事物诗意内核的天才。他的诗句能在读者心中唤起某种罕见的、渗入灵魂的温柔。从雅姆心中涌出的诗,如此善良、纯洁、天真、朴素、虔诚,以致构成了一种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源自诗人的独特的性灵。
【可怜的学监……】
可怜的学监,温顺,肮兮兮,
对我说:我眼睛疼,右臂发麻。
当然,这穷鬼没了娘,没人
温柔地安慰他的悲惨。
学监就这么活着,在斗室里,
有时用湿手抹一下他的冷额头。
在板凳上,他用双臂做枕头
眯一会儿,像个小孩子。
但是,晚上代替白枕套的是他的
工作服,卷入又硬又脏的灰胡子。
他节省,为了治病。
他身上疼。热火浴太贵。
他只好把他可怜而悲惨的身子
裹进可怜的被子,像只大猴子。
可怜的学监,温顺,肮兮兮,
对我说:我眼睛疼,右臂发麻。
【我爱驴子……】
我爱这温顺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它提防着蜜蜂
晃着它的耳朵;
它驮着穷苦人
和满满的大麦袋子。
它迈着小碎步,
绕过了小土坎。
我女友说它笨
因为它是诗人。
它总是在思考。
它的双眼像丝绒。
心地温柔的姑娘,
你没有它的温柔。
因为它在上帝面前
这青天的温柔的驴子。
而它在牲口棚里,
又温顺,又悲惨,
它那可怜的小脚
走得很累了。
从早到晚,它
做着它的活儿。
姑娘,你干了什么?
你做了针线活儿……
但驴子受了伤:
苍蝇叮咬它。
它做那么多活儿
你会同情它。
小姑娘,你吃了什么?
你吃了樱桃。
驴子没大麦吃,
因为主人太穷了。
它舔了舔绳子,
然后,在阴影里睡了……
你心灵的绳子
没有这般温柔。
它是多么温柔的驴子
沿着冬青树,走着。
我的心满是怨恨:
这个词会让你满意。
亲爱的,告诉我,
我该哭,还是该笑?
去找那头老驴子,
告诉它,我的灵魂
就在大路上,
就像早晨的它。
问问它,亲爱的,
我该哭,还是该笑?
我猜它会回答:
它将走在阴影里,
满身的温柔,
走在开花的路上。
【我那时去卢德……】
我那时去卢德,坐火车,
沿着天空般蓝色的伽弗。
太阳下,群山如同锡箔。人们
在火车里唱:救救世人!救救世人!
那儿有一群人,疯狂,兴奋,
满是尘土和夏日的太阳光。
一些穷苦人,挺着肚子
伸开双臂,做着祈祷。
而讲坛上,铺着蓝色桌巾,
一个神甫说:“念珠献给上帝!”
有时候,一队妇女经过,她们
唱:救救世人!救救世人!救救世人!
仪式队伍也在唱。旗子
和它的金色标语都歪了。
太阳在楼梯上是白色的,
在蓝天中,在锯齿状钟楼上。
但是,在亲人们抬着的担架上,
做父亲的,光着头,祈祷着,
兄弟们说:“就这样了。”
一位姑娘,正濒临死亡。
啊,她真美!十八岁,
她微笑着;穿着白衣裳。
仪式队伍也在唱。旗子
和它的金色标语都歪了。
我呢咬紧牙关,为了不哭,
这位姑娘,我感觉爱上了她。
啊,她看了我好一会儿,
一朵白玫瑰在手里,微笑着。
但现在你在哪里?说啊,在哪里?
你死了吗?我爱你,你看见过我。
假如你存在,上帝,别让她死:
她有白皙的手,瘦削的臂。
上帝,别让她死!——那父亲
摘下了帽子,正祈祷着上帝。
【带着你的伞……】
带着你蓝色的伞和脏乎乎的羊群,
穿上散发着奶酪味儿的衣服,
你朝小山丘的天边走去,拄着
冬青树或橡树或枇杷树做的拐杖。
你跟着那条粗毛狗和耸起的
背上驮着灰暗水桶的那头驴子。
你会路过村子里的铁匠家门前,
然后来到有着香脂气味的山中,
你的羊群白荆棘般在那儿吃草。
那里,雾气缓慢地抹去山峰。
那里,颈部褪毛的秃鹰飞翔,
在暮蔼中燃起了红色的烟柱。
那里,你静静地注视着
上帝的精神正俯视广袤大地。
【人类的这些劳作……】
伟大的是人类的这些劳作:
他把牛奶挤进木桶,
他收割直直的扎手的麦穗,
他在凉爽的榛树边放牛,
他砍伐森林里的枫树,
他在奔流的溪水旁折柳条,
他修补旧鞋,挨着一个
灰暗的火炉,旁边有一只老猫,
一只倦鸟和一群快乐的孩子;
他织布,传出织机的声音,
当蟋蟀们在午夜尖声歌唱;
他烤面包,酿酒,
他在园子里种大蒜和白菜,
他捡起还暖乎乎的鸡蛋。
【以前我爱过……】
以前我爱过克拉拉·埃莱贝丝,
古老寄宿学校的那个女学生,
在暖洋洋的黄昏,她喜欢到
山楂树下,读那些旧《杂志》。
我只爱她,我从心里感觉到
她那白皙的颈部的蓝色光芒。
她在哪里?那时的幸福在哪里?
她明亮的房间里树枝伸进来。
也许,她还活在世上
也许我俩都已经死了。
宽敞的院子里有一些枯叶
在古老的夏日黄昏的冷风中。
你可记得这些孔雀的羽毛,
在一只大花瓶里,挨着贝壳?……
我们得知有一艘船沉没了,
我们把新大陆叫做:沙滩。
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克拉拉:
让我们相爱吧,如果你还活着。
古老的花园里有古老的郁金香。
赤裸着来吧,啊克拉拉·埃莱贝丝。
【饭厅】
——致阿德里安·普朗台先生
有一只碗橱稍微有点发光,
它听到过我祖母的说话声
它听到过我祖父的说话声,
它还听到过我父亲的说话声。
碗橱忠诚于这些记忆。
人们误以为它只知道沉默,
因为我跟它说话。
还有一只木制挂钟。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没了声音。
我不想要求它再发出声音。
也许它摔坏了,
声音就在它的弹簧里,
就像那死者的声音。
还有一只古老的餐具柜
它散发着蜡味,果酱味,
肉味,面包和熟梨的气味。
这位忠诚的仆人它懂得
什么东西都不能偷。
我家里来过许多男人和女人,
他们都不相信这些小灵魂。
当一位客人走进家门
问候我:雅姆先生,您可好?
我会笑他只认我是惟一的活人。
【阳光让井水……】
——致夏尔·德·波尔特
阳光让井水在玻璃杯里闪亮。
农场的石块是破碎而古老的,
蓝色的山脉有着柔和的线条
就像闪耀在苔藓里的湿润。
溪流是黑色的,而黑色树根
在被溪水擦击的岸边盘绕。
人们在收获,草迎着阳光摇曳,
胆怯而可怜的狗,尽职地吠叫。
生命存在着。一个农民厉声
呵斥偷青豆的一位女乞丐。
一片片森林像是一些黑色的石块。
从果园里飘出温热的梨的气味。
教堂的钟在远处咳嗽。
天空是蓝的和白的,而从干草里
听得见鹌鹑沉重的飞翔归于寂静。
【悲歌一】
——致阿尔贝·萨曼】
我亲爱的萨曼,我又在给你写信。
给死者寄信,我这可是第一次——
这些句子,明天,永恒小村庄的
某位老仆人会捎到天上,捎给你。
对我微笑吧,免得我哭。对我说:
“我病得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重。”
打开我的门吧,朋友。迈过门槛,
进来时,对我说:“你为什么哀伤?”
回来吧。你是在奥台兹。幸福在这里。
就把你的帽子放在那边的椅子上。
你渴了吗?这是清冽的井水和葡萄酒。
我妈妈会走下来,对你说:“萨曼……”
而我家那条母狗会用嘴舔舔你的手。
我说着话。你微笑得有点严肃。
时间不存在。你由着我说下去。
夜来了。我们走在黄色的光中,
那光把暮晚照得跟秋天一样。
我们沿激流走着。嘶哑的鸽子
在一棵青绿的杨树上咕咕咕叫。
我说个没完。你仍在微笑。幸福哑了。
这是夏末的灰暗的道路,
我们踏着可怜的石子路回来,
而冒着青烟的黑色门槛上,
没膝的阴影挨着紫色的茉莉花。
你的死什么也没改变。你热爱的
你生活过、痛苦过、歌唱过的阴影,
是我们离开了它,而你守护着它。
你的光,就从这黑暗中诞生
令我们在这美丽的夏夜跪下来
感应到催生麦子的上帝经过,
当那些看门狗在黑色旋花下吠叫。
我不抱怨你的死。别人用
荣耀来装饰你有皱纹的额头。
我呢,怕伤着你,因为了解你。
即使对跟在你棺木后为你的诗才
而哭泣的十六岁男孩也不该隐瞒,
那些额头空空的死者同样有荣耀。
我不抱怨你的死。你仍然活着。
就像摇响丁香花的风声并未死去,
它会在多年后,重返人们以为
已经枯萎了的同一些丁香花,
你的歌,我亲爱的萨曼,也将重返,
为了摇响在我们思想中成熟的孩子。
在你的墓上,如同某位古代牧人
他的羊群在贫瘠的山谷里哭泣,
我徒然寻找我能带走的东西。
那盐会被山沟里的羔羊吃掉,
那葡萄酒也会被窃贼们喝光。
我想念你。一天将尽,就像那天
我在乡下的老客厅里见到你。
我想念你。我想念故乡的群山。
我想念你带我去散步的凡尔赛,
我们在那里吟诗,步子有些忧伤。
我想念你的朋友,想念你的母亲。
我想念那些绵羊,它们在湖边
一边摇响铃铛,一边等待死亡。
我想念你。我想念天穹的纯粹虚无。
我想念无尽的流水,火焰的光。
我想念萄葡园里闪亮的露珠。
我想念你。我想念我。我想念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