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祖籍在浠水县华桂乡。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因为家里穷,十二岁就被送到浠水团陂镇的一胡姓人家做童养媳。那户人家本是过得去的户,祖上传下做裁缝的手艺。可是奶奶过去不到五年,两位大人相继去世,一个大家从此败落。奶奶十七岁的时候在族人的主持下和胡家的大儿子完婚,第二年就生下我的大姑姑。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因继承祖上的手艺,日子勉强能够支撑。可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年轻的他竟因为躲日本人受了一场惊吓,一病不起,撒手西去,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瘦弱的寡妇,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四个尚未成年的叔子,最小的还不到十岁。
那一年,是1944年。我的奶奶,十八岁。
都说长嫂如母。奶奶成了家里唯一的一个大人。她不哭也不叫,带着小叔子们种着微薄的不到三担的田,还四处捡谷,捡麦,挖野菜……最最无奈的时候,她背着女儿,牵着最小的叔子,带着另外几个讨了三年的米。讨来的能吃的东西到她嘴里就是最后的一点点水……奶奶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让所有的孩子都活下去。
大姑姑不到三岁的时候,国民党驻浠水县的一个长着满脸麻子的广西籍连长,到处托人帮他讨一小老婆。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奶奶族人的耳中。那族人本是奶奶的伯父,却见财起心,答应用五十块大洋卖了奶奶。幸得族人老婆仁慈,夜里偷偷摸到奶奶家中将一切告之奶奶,叫她赶快逃跑。奶奶是多么放不下孩子和四个未成年的叔子啊,小叔子们扯着她的衣角,她搂着他们哭成一团。可是奶奶不得不走,她怎么甘心去给国民党的一个大麻子连长做小老婆呢。奶奶流着泪,半夜托人把大姑姑送回了华桂乡的娘家。然后只裹了一个布包千不放心万不离舍地逃进了那无边的冬夜里……我不敢想象也想像不出,奶奶是如何迈着小脚在瑟瑟的冷风中,在漆黑的夜里孤零零地寻找着前途命运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把奶奶引到了罗田这方土地。我的奶奶摸索着走过了城西的那条界河……1947年冬天,一个大雾笼罩的清晨,住在县城东门白龙井附近的一位刘姓太太到白龙井挑水,看到井边坐着一个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满脸是泪的年轻女子。那位刘太太是个好心人,将那女子带回家中,给了她一碗热稀饭。那位年轻的女子就是我逃难的奶奶。奶奶吃过稀饭谢过好心人便要离去,刘太太却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留下了。奶奶不敢坦露真情,只说自己是受不了婆婆的虐待逃难出来,并说不想回去了。于是刘太太作介绍把奶奶送到了当时的国民党一叶姓县长家中当佣人。
叶县长的太太第一眼瞅到奶奶就只说了一句话:人家说三寸金莲,我看你二寸半还没得,可莫还要我来服侍你。奶奶使劲地摇头,不,太太,我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不怕。
一切正如奶奶所说。奶奶不仅把主人家里所有的家务全部包揽,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因为在裁缝家学过手艺,纳得一手精巧漂亮的袜子底,做得一手好鞋子,以至于县长太太对奶奶大为赞叹,破例每个月给她算了六块大洋的工钱。可怜奶奶蜷缩在国民党的天空下,连一点信也不敢给家中带去,只是把每月的工钱一个子不动地攒着。
1948年刘邓大军挥师罗田。眼看着解放的钟声就要敲响,意识到大势已去,叶县长欲携全家逃往台湾,县长太太执意要带上勤劳能干的奶奶。奶奶一急,流着泪道出实情,我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寄养在娘家。那太太也算是善心人,将奶奶又送到刘太太家中,嘱咐她为奶奶在罗田找个婆家。
于是奶奶就被刘太太托人介绍到我的老家北丰乡饼子铺村。只是奶奶的第二任丈夫还不是我的爷爷。他也是我家族一个宗派的。因为家里穷迟迟没有讨上媳妇。奶奶过门以后,孝敬公婆,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塆里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只是她总是暗自垂泪,因为她实在太想念我的大姑姑了。征得家人同意,奶奶第一次回到了离别一年多的家乡。她领着大姑姑又回到以前的婆家,把她做佣人的工钱全部留给了那几个小叔子。然后她抱着姑姑又一次和他们含泪作别。
可惜大姑姑到这边来以后,却得不到奶奶第二任丈夫的喜爱。为了孩子,奶奶和他的第二任丈夫产生了分歧。那个时候,我的爷爷第一个杨氏媳妇因产后大出血一命西去。我的曾爷爷在家族说话比较有威望。他看到两家的情况,便对奶奶的公公说,你家容不得,到我家做媳妇去。那个年代很多事情是不可思议的,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存在或发生着。
爷爷对快要进门的奶奶说,你的女儿我会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于是,历尽艰辛的小脚女人就真的走进了我们家门,自此以后才真正成为了我的奶奶。
我的爷爷勤劳善良,他待奶奶的女儿比亲生的还要亲。以至于当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大姑姑跟老爸他们是同母异父的。而奶奶自从进了我家的门,就更是把心、把根扎在了这里。她用孱弱的肩膀和爷爷共同支撑着一个大家庭,上养公公和终身未娶的伯父,还跟爷爷先后生育了四个子女。我老爸、二姑、细姑和叔叔。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庭,在新中国的曙光中艰难地盼望着光明。
也许是奶奶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她格外的勤劳和节俭。从早到晚,她蹒跚的小脚一刻也不停闲。种田种地,挑水砍柴,样样不输男人。每个晚上,她总是用枫树球蘸松油当灯用,纺棉线,纳鞋底,做布鞋,用手工缝衣……夜夜几乎到天明。她对孩子教育严格,兄妹五人没有一人因为偷懒下过跪的。因为奶奶的勤劳能干,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家家户户饿肚子,我们家还有救济别人的南瓜、小粟。那是奶奶在山沟野坡上四处找空子种下的。她还扯了一屋的兰草花篼子、蕨根,把它们磨成粉,想尽千方百计不让孩子们饿肚子。老爸说,1968年塆里通了电,奶奶摸着光溜溜的电灯泡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可是她总舍不得用。20世纪70年代初塆里就有了碾米机,可是我们家的米总是大清早被奶奶叫起来的兄妹们一捧一捧舂出来的。
也许是奶奶曾经受过好心人的恩惠,她对家人要求严格,对外人却是恰恰相反。1969年那场洪水没有淹没我家老房子之前,我家就住在饼子铺的大路边。来来往往过路的,讨米的,化缘的……奶奶宁可自家人饿着肚子也总是要让别人吃上一餐饱饭,实在太伤心的临走还要塞点什么给人家。上世纪70年代工作组下驻农村,奶奶总是在白米饭下蒸一锅的萝卜野菜。白米饭是给工作组吃的,菜则是留给自家人吃的。
好在田地终于到户了,温饱不是问题,儿女终于慢慢成人成家了,并且一个个继承了爷爷奶奶勤劳善良的本性,有几个还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只有我大姑是唯一呆在农村的,她却把奶奶一手巧针线活全部学到了家,在一个大山头上小日子也过得不错。奶奶做奶奶了,当外婆了。她青春的容颜不见,前额的鬓发斑白,只有蹒跚的小脚走起路还是一样的利索。奶奶终于可以笑一笑了。可是敬爱的毛主席却去世了,1976年,我的奶奶,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不关心政治,大字不识一个,却整整哭了三天。
当我已经能在老家的塆落蹦蹦跳跳的时候,已经是春光明媚的八十年代了。因为老爸兄弟已分家,爷爷和奶奶就一家跟一个。奶奶住在叔叔家。1981年,奶奶在叔叔家带我的堂弟,却不知院子里何时蹿进一条狗,疯了般的直扑堂弟。奶奶一急,一把挡了上去,人中被恶狗咬得鲜血淋淋。那个时候也不曾有现在这样的防疫药品,只是送到医院凭医生打了一针。
第二年的秋天,我一世清醒的奶奶迷糊了。是的,她感染了要命的狂犬病毒。奶奶变得怕光,烦躁,说胡话……妈妈把她接到我家来和爷爷一起住,可是她不认识爷爷,她一个人在家把所有的被子都拆开了。儿女们进去看她,她会说:你们要借簸箕吗?在那里屋的,我这就去拿……然后她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可怜我的奶奶到死还是那么乐善好施!奶奶很平静地去了。听老爸说,浠水的叔子们闻讯赶来,哭天喊地地扑过去,喊的不是嫂,而是娘,虽然那“娘”做得很短很短……是的,奶奶是平凡的,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但是她勤劳善良勇敢,不屈服命运,那迈着小脚蹒跚而又无怨无悔的一生将会是我心中永远的回忆!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
昨晚上床时,已经十点多了。儿子仍和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嘻嘻哈哈。我关灯了,儿子依然兴奋:外婆,你说你能不能活到一百岁?
母亲说:我活一百岁就成妖怪了。
儿子咯咯地笑:妖怪还好些,妖怪能长生不老!
母亲乐了:这个孩子还真是爱得有点益儿。
我听见了也高兴,连声说:乖儿子,来,过来跟妈妈睡。
儿子却故作夸张地更加搂紧我的妈妈,黑暗里我都晓得他的表情,那一定是QQ里的左右哼哼。
母亲说:傻孩子,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去你妈妈被窝里。
儿子说:才不去,世上只有外婆好!
“可外婆是我的妈妈啊。过两天妈妈就要去做声带的手术了,不但几天见不到我,妈妈还好长时间不能说话了。”
听我这么说,儿子才极不情愿地从母亲的被子里钻过来,却只肯把他的屁股“施舍”给我。
有点霸道地把儿子扳过来搂进怀中,也和他嘻嘻哈哈一番,摸着他结结实实的一身紧肉,心里不免熨帖。我想,我不会跟母亲吃醋的。每夜里,帮儿子洗脚都是母亲代劳的。如果没有母亲,我将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每,披星戴月地回家,母亲总是捂着儿子的脚陪他看电视。嗓子再怎么嘶哑,有几句话是必不可少的:“作业做完没?香擦没?牙刷没?”这几天,儿子感冒,还要加上一句:“药喝没?”
除了作业,所有的回答基本天天都是否定的。任我再恼,儿子给我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鬼脸,没有办法,必须监督他刷牙,强行擦香,最后,关掉电视,三番五次地厉声喝道:睡觉!睡觉!
试想,把我换成儿子,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妈妈。用儿子的话说:我妈妈是个“母老虎”,外婆和爸爸是“乖猫咪”。
我不敢责怪母亲对儿子的娇惯,倒是经常因为儿子的教育方式与他爸争论。从小到大,在整个家族中,扮演“恶人”的总是我,因为如此种种,我的声带才不堪负重。我也想好好地天天陪儿子在一起,做一个温柔的妈妈。可生活注定总是让我忙忙碌碌,风风火火。曾记得三十岁时,我兴起而写:男人三十而立,女人三十而丽。可过了三十岁,我根本就没有闲心去“丽”,倒是一门心思想“立”。
其实,我也不想活得这么辛苦。可是,有太多的梦想需要自己去努力实现。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走走停停,栉风沐雨;落寞的时候,喜欢读舒婷的《神女峰》,读着读着,泪就滂沱。好在,儿子对我所有的状态都已经漠然了。我流泪时,他会过来问一声:妈妈,你怎么了?然后,继续看他的电视。遇上他爸在家里,无论我们讲话的分贝有多高,他仍会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看他的动画片。只有火约味太浓的时候,他才会喝一声他爸爸:别吵了!
近一年多,我越来越觉得,儿子越来越难管了,他严重挑食,作业总是要人逼,难一点的作文一个字也不写,在学校里动辄打架,和老师顶嘴……这一切一切的后果都需要我去承担,这一点一滴的不好习惯和错误都需要我苦口婆心地去教育,甚至,咬着牙齿下手打他。很多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委屈,为儿子对我的误解和对他爸挑衅式的“依恋”。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也变成一个“乖猫咪”,儿子就丢了。所以,我情愿儿子现在不喜欢我,只要他能够健康成长。
当然,儿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对电脑无师自通,还有一种家族遗传,背诗、讲故事像模像样,最气人的是顶嘴的本领惊人。有一次,我忧心忡忡地说道:儿子,你脸上的白斑又出来了。他竟然摇头晃脑用普通话冒出一句“唱腔”:千万不要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
就在前不久,儿子的爸爸无意中提起,最近街上很乱,有人抢劫。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爸晚归。我们睡觉时,儿子执意要打电话。我说不用打了,他刚说了有事。可儿子不听,非要打。接通以后,故作“凶狠”地说:再不回我把门关了!
我知道儿子的小心思。别说是他关门,我偶尔骗他说要把他爸关在门外,他睡觉之前必然要假惺惺去上厕所,把门闩扭一下。有一次,还把本来没锁的门真的锁上了。
儿子打完电话后。我随口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打?
儿子说:外面有人抢劫,我确认一下他安不安全。
那一刻,我的心热乎乎的。回想起前不久的一次应酬,我深夜十一点才回家,儿子一直固执地等着我不肯睡觉。看到他眼皮打架的模样,我当即眼眶一热,母子连心,谁说儿子不懂我呢?
真的感谢上苍,儿子九岁的这一年来,虽然我的生活一直磕磕碰碰,虽然对儿子关心太少,好歹儿子智力尚可,成绩也不是太差,莫名的头晕和血尿也不治自愈。因为一个人在家将门反锁睡熟了,惊动过消防队员和110一次。这是一年来唯一的一次有惊无险。
明天,我要好的一对朋友即将成为儿子的干爹干妈。我很迷信,又很高兴,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对爱我儿子的人。今夜,换一种方式补写儿子九岁的历程,希望他一切好好的,其实,这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
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去世已经有十三年了,一般的时候我不会想起他。但是只要家里有了新的变化,比如说哥哥结婚了,爸妈回老家盖了新房子,等等这样的事情我就会马上想起他。想起他,就会想起他像极了笑星文兴宇老人一般的模样:眼睛弯弯,不知有多高兴!
我的奶奶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而爷爷却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是一位个头高瘦、一生勤劳、古板又有点倔强的老人。
有时,我会梦见他。梦见的他,不是赶着一大群鸭子在门前的义水河里放鸭,就是顶着烈日在公路上打场。
爷爷在大集体放鸭的时候我还没出世。家里有一把特别大的黄布雨伞,听妈妈说,那是爷爷当年放鸭的时候用的。我很小的时候知道爷爷放鸭,就爱问妈妈:那我家是不是把鸭蛋吃够了?
妈妈总是笑而不答,我很奇怪。
我跟爷爷最温馨的回忆就是跟他一起洗脚。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爸妈总让我跟他一起洗脚,只记得爷爷洗脚最不爱打湿毛巾。一双粗糙的老脚和一双光滑的小嫩脚在大木盆里嬉戏,爷爷天天要说一句口头禅:先洗脚,快乐乐,后洗脚,把水泼。
听到这话我总是急着抢过爷爷的毛巾先擦脚。其实每次不管我是先擦后擦,最后,水都是爷爷泼的。等我大一点的时候,这种回忆就没有了。因为我不再跟他共用一个脚盆。而那时的爷爷似乎又格外严厉。我很怕他。
怕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懒。爷爷的勤劳在我们那儿是出了名的。无论春夏秋冬,他成天不是驮着锄头就是斧头,山上田里地里菜园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