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特别盼望下雨。只要下雨了,外公就会到我家来找爷爷打升级,那是爷爷唯一的娱乐和爱好。爷爷打扑克的时候很专注,根本就不关心我在干什么,那简直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而只要外公没来,他就在家里搓麻绳。搓麻绳不要紧,关键是爷爷要我坐在那儿举着双手帮他缠绳子。
我从小就是个五八姐(方言,调皮鬼),哪里坐得住!这还不说,绿豆熟了要摘绿豆,棉花熟了要摘棉花。说起来不怕人笑,有一次爷爷要我摘棉花,我却偷偷跑到表妹家去玩,爷爷硬是找到她家,我一急只好躲进柴洞里,不想爷爷还是把我揪出来了。几棍子下去,屁股就肿了。我一边哭一边跟着爷爷往回走。到家后,爷爷怕我再跑了,居然用他和我一起搓的麻绳把我的膝盖捆在椅子上,然后再在上面放着一个大簸箕,遮住捆在脚上的绳子,来来往往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一边抽泣一边张望:妈妈怎么还不收工哦!
其实妈妈回来也没用。因为她都听爷爷的。
有一年我们家里买了一头牛,是跟别人共的,一到暑假就归我家养,简直把我恨死了。每天大清早爷爷就要把我喊起来,走的时候还要加一句:没放饱莫回来。几次,我牵着那头大黄牛哭哭啼啼,总是妈妈偷偷塞给我一角钱买冰棍才把我哄走。
走到田畈里,路边沾满露水的杂草打在我的小脚上,痒得出奇,我满脸怨气地捡了一根小棍子在那头大黄牛身上打,一边打一边还要骂它:你还不快帮我吃饱!
回家之前,我一定要把牛牵到池塘边用水喂饱。因为爷爷说牛两边的肚子都要鼓起来才算饱,而我总认为牛左边的肚子装草,右边的肚子是装水的。
牛每天回来都要当面交到爷爷手上。有一次他又说我没把牛放饱,我终于忍不住,一脸委屈地吼他:你不晓得它一早上屙了几泡屎!
偶尔,我也会很勤快地跟他捡一篮子柴回来,爷爷怕冷,最喜欢烘火。看到我捡柴的时候他就乐:这还差不多。
他也有真爱笑的时候,那就是看电视。记不得哪一年爸爸抱回了一台14英寸的红梅牌黑白电视机,可把爷爷乐坏了。他眼神不好,看电视就差没钻进电视机里去,还要目不转睛。虽然大字不认识一个,可是《绝代双骄》里的人他个个叫得出名。听妈妈说,其实爷爷记性好得很呢,当年背“老三篇”,他是全塆第一个。
说起爷爷过去的故事,我又忍不住问妈妈关于鸭蛋的事情,妈妈这才告诉我:爷爷一心为公,在大集体管菜地,放鸭,一只蛋一个南瓜都不往家里拿,谁要拿还惹着他了呢。
爷爷吃饭的样子仿佛就在我的记忆中定格,妈妈天天就着他,蒸他爱吃的芋头和馒头,他一边昂着头嚼一边笑眯眯地说:这个东西就是好,又没骨头又没刺!
1989年夏天我跟爸爸去了北京一个月,回来的时候我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天安门,故宫,长城在我小小的嘴巴里也说得像模像样。我从来没有看到爷爷在我面前那样慈祥过,他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细孙女还有点用气呢!
我突然发现,其实爷爷还是爱我的。
后来爸爸把我转到他工作的乡镇读书去了。有一天,乡政府的车突然到小学来接我。我有点不祥的预感,一个劲地问那些叔叔:我们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们说:你爷爷病了。
我信以为真。
没想到,回到家里时,爷爷的身躯早已冰冷。
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赶得上给他送终,爷爷在临死前一把抓住我妈的手说:儿呀,我舍不得你好孝心啊,我还没看到孙子结婚,还有我的细孙女儿……妈妈在哭着诉说爷爷说的这些话时,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12岁的女孩心里充满了悔意:爷爷,我小时候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当年倔强的黄毛丫头如今也已为人之母。融入了社会,走上了岗位,扎进了生活,我也就渐渐明白了爷爷在不经意中教给我的最简单道理:人活在世上,不热爱劳动,不辛勤付出,你就不会有收获。
甚至,我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后,总支的同志来找我谈话。我突然又想起了爷爷。我说得很简单也很好笑:我的爷爷是个老共产党员。我想做他一样的人,集体的鸭蛋一个也不拿。
1999年清明,看到爷爷的坟前杂草丛生,我出钱把拜台铺了个平整的水泥坪。跟爷爷磕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去想象爷爷九泉之下的样子,不知道他的眼睛会不会笑得弯弯的:呵呵,我的细孙女还有点孝心呢!
而今天晚上,我又忍不住想,爷爷要是还健在,看到这神奇的网络时代,鼠标轻点,《绝代双骄》,千千个“小鱼儿”,万万种游戏,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知道他是否会由衷感叹: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再或许,深夜十一点了,看见他的孙女还在这电脑上噼里啪啦,不知道他会不会一巴掌打下来:你还不去困醒!
有你真好
对他最早的深刻印象,是在一个快过年的腊月。那天,我家的池塘在“干塘”,水抽干了以后,塆里的人都在池塘里捉小鱼儿。小小的我捏着一个苹果站在塘埂上喊他们回来吃饭。
他提着脏兮兮的鞋子,打着赤脚从池塘里跑上来。把一张沾满了泥的脸凑到我的面前,张着嘴,对着我的苹果,露着很小很小的牙齿缝儿:“给我吃口,就一细口儿。”那时家里穷,珍贵的苹果是城里的姑姑送回的。
我信以为真,把苹果塞进他嘴里,结果倒好,“哐堂”一口咬下去,可怜我一只苹果一边没了影。我气得呜呜大哭起来,而他却提着鞋子嚼着满嘴的苹果一路好跑。
再深点的印象,他已经长大了。高高的个头,唇边有了一层薄薄的绒毛。也难怪,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是个十足的“计划外”,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八岁了。但是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成为被宠护的角色,反而从小倍受他的“欺负”,不是笑我留在厕所里的练习薄上将“拦路虎”写成了“拉路虎”,就是说我是从公路边柳树上的竹篮里捡回来的。气得有一次我捏着一瓶农药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非要母亲把我送回“亲生父母”那儿去,要不我就要把农药喝下去,而他却是抿着嘴大笑。
于是,我渐渐地“恨”他起来。感叹自己为什么不像表妹一样因为独生而尽享宠爱。而他又是皮得出奇,读书不蠢却玩心极大。我看到他把小人书偷偷送到阁楼上藏着,就跟父亲告了一状。这下可好,父亲一口气爬到阁楼上,把他一箱子小人书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捏着一根棍子把他按在凳子上打。父亲打他屁股的时候,他倔得一声都不吭,只是烧他小人书的时候,眼泪含含的,一幅痛苦的模样。
后来有一次,不知他哪里有了五分钱,跑到合作社里买了一只绿颜色的钱包。我缠着闹着要他送给我,他不肯。于是,我憋着一肚子气。有一天看到他进了厕所,赶紧捡起几粒小石头子往里面丢,想像石子一定会溅起粪水到他屁股上的。果然,他哭丧着脸跑出来,我高兴得直跳,怕他打我,赶紧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没想到他“记恨”在心。有天下午,我也上厕所,冷不防一只小石子也飞了进来。却是没落到粪缸里,一下子“錾”破了我的额头。我用手一摸,天哪,血!
可以想象我的惊恐和泪水飞扬。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色。于是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那只绿色的钱包。
这样的事要是说给他听他可能都不记得了。可是我却喜欢把它们从记忆里翻出来。十一岁那年,姐姐不幸离世,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忽然有了一些别样的感觉。原来,有姊妹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之后,第二年,我就随父亲转学到了古河。而他也早早地参加了工作。于是,我过生日的时候,就会在古河街上守望,不知他会不会来?
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守了一天,他没来。我满腹委屈地在母亲面前发脾气:都不记得我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古河街上碰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提着一只袋子从一辆中巴车上跳下来。高高的个子,穿着一套西服,帅气十足,满面笑容。
我又惊又喜,想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却又不习惯。好象从小到大他都没抱过我呢。然而表现出来的却是嘟着嘴离他好远:“你昨天怎么不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嘿嘿,我记错了。
那次,他给我买了一件白色的花边衬衣和一条绿色的百折裙。花了98元钱。那年母亲一个月工资才56元钱。
再后来,我在黄州读中专。他停薪留职跑到广州打工。我给他写信,向他诉说同学们如何有钱,我的“凉气”犯了,脸上长了斑,“12.9”大合唱从椅子上落下来把脚撞破了留下一个大疤子等等等等……他很快就跟我回信了,长长的,字迹端正。内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还夹着崭新的五十元钱。一年之后,他打工回来了。钱虽带得不多,却是所有的亲戚人人有礼物。只是我的最特别,一只数百元的“风湿手镯”、一瓶去斑霜和一瓶央视做广告的密丽牌疤痕灵。
再再后来,他成家了。做了父亲。一年之后,我也出嫁了,做了母亲。通常,帮家里装修房子,换彩电之类的大事,往往是我有那个想法,去实现的却是他。他仍然不怎么善于表达,不论是对父母还是对我。甚至从来不会很亲热很轻声地唤声我的名字。
我也是一样,除了打电话的时候,似乎很少去叫他一声。只是每年的正月初二会起一个大早,在婆家亲自动手做好一锅吊锅菜。然后到塆口痴痴地守望,望着那辆熟悉的车开进塆口,望着高高帅帅的他走下车,自己便像一只幸福的小鸟一样飞到他的身边……然而,最最难忘的是,每每有委屈来的时候,又不想让父母担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虽然我不一定说出来,虽然我至今都没有勇气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然而只要一想还有他,那种暖暖的依靠感觉就会溢满心头。就如那一次,我在医院打点滴,无尽的悲观失意涌上心头,我用活动的左手给他编了一条信息,却见他飞快地回了--什么时候想家了,就跟我说一声。
轻轻一句话,我的泪就汹涌而下……
不知怎么的,今晚就想写写我与他之间的这些往事,或许,一同想写出来的还有那句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吧:
哥哥,有你真好!
被鸟儿绊住的脚步
七年前的晚秋时节,我即将出嫁。因为夫君的家远在山沟,年迈的公婆根本没有能力为我们置办新房。而我的父亲因为囊中羞涩,根本管不了我将要在哪里居住。
义水河边,好不容易等来同事退出一套旧房。房子不足七十平米,破落不堪。尽管如此,也不敢有丝毫怨言。经过长达一个多月鸟儿垒窝般事必躬亲的“建设”,终于使它焕然一新,容纳着我对新生活的渴望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