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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奸细(1)

他是奸细。从黑暗的隧道中站起身,他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了这个声音。人们纷纷让开了路,就像巨大的船头前纷纷让开的潮水,于是他面前就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寒冷而寂静。没有声音,没有呼吸,也没有动作。只有一种颤动,一种发自空气深处的颤动激荡着他,这颤动低语道:他是奸细。

弯弯曲曲的隧道漫长晦暗而且拥挤庞杂,就像一段正在蠕动的大肠。现在奸细作为一个注定要被抛弃和排泄出去的小小渣滓正不声不响地向出口运动着。他的前方一片黑暗,只有昏黄的小灯随着外面爆炸的气浪而摇晃不定,像引导孤魂穿越幽冥之境的那盏小灯。冷汗从他的脊背后面汩汩流出,它们是他这具躯体上惟一活跃而欢快的东西。一张张漠然的人脸在他眼前沉浮不定,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脆弱的白纸。他想起了小时候常听的一个发生在夜深时分的可怕故事:那只从茅坑下突然伸出的白骨一样的手拿着红绿白三张纸;那白骨一样的手说:绿纸三天死,红纸两天死,白纸一天死。

一轮白太阳正在黑色的烟云中沉浮。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又一轮轰炸开始了。

青年来到这个城市时正赶上解除空袭。他看到无数面目灰暗脸皮臃肿的B城人像尘土中的蚂蚁一样从形形色色的地下掩体中钻出来,惶然而又沉默地在废墟中徘徊。城市正介于黑夜和白昼之间,一轮漂浮不定的白太阳正挣扎在黑色的烟云里。满目的残垣断壁熊熊烈火甚至横尸遍野并不出乎青年的意料,出乎意料的是人们面孔上那麻木的泥土一样的表情。仿佛,日复一日的空袭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了,不正常的倒是这些木雕泥塑般的人竟然是活人,——活着,这是一件多么不平常的事啊。

身材消瘦的青年一身轻便的旅行装束,背着沉甸甸的帆布背囊,胸前挂着一架造价昂贵的照相机。白皙的皮肤显示出良好的营养和清洁习惯,与周围那一张张肮脏枯瘦的面孔反差强烈。陷入战乱的B城早已成为形形色色的军人、记者、投机商和冒险家的出没之地,人们对一个陌生的面孔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用漠然的目光看着青年顺利地通过边境检查踏上B城的土地,转瞬间便失去了对他追根究底的兴趣。

青年住进了市区一家带有掩体的小旅馆,非常时刻,一些旅馆纷纷在门口挂上了“自备坚固防空设施”的字样作为招徕顾客的标志。这是一幢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褐色的砖墙上爬着几缕在战火中侥幸活下来的常春藤,纤细的藤蔓在枯焦的叶片下泛出隐隐的绿色。青年没有听从老板的劝告住进便于疏散的底层而是住进了较为清静的二楼。傍晚时分,侍者送上茶点时发现青年正在窗口调整着自己照相机的三角支架。面对侍者好奇的目光他解释道,我要照太阳,各式各样的太阳。

房间的这一面有一排朝向湖区的窗户,隔着一道种植着垂柳、苍槐和梧桐的堤岸,远处一大片灰色的建筑依稀可见。青年透过照相机的镜头仔细地打量着它们。这些建筑乍看起来毫不起眼,和B城通常的楼房样式毫无二致,但它周围笼罩的寂静和冷清却显得极不寻常。那片宽阔的湖水显然阻止了人们的接近,湖面上,掩藏在芦苇丛中的高射炮群隐隐可见。青年在半掩的窗帘后面小心翼翼地透过高倍望远镜向那里眺望。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就像所有的记者一样。

奸细被带进一个用石头砌就的房间里。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影子般从门口出来进去。一个有着猎狗神情的壮汉挡住了奸细。他脸上的肌肉动了一动,确切说是他的鼻子动了动,奸细觉得他像是远远地嗅了他一下。然后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现在奸细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台照相机。在蒙蒙的灯光下,那精巧的机械坚硬而冰冷,闪烁着捉摸不定的淡淡光芒。奸细觉得它就像一根多节的手指,坚决而强横地指向自己。他的心底吱呀一声有什么东西塌落了,宛如阁楼被抽去了一块地板,纷纷扬扬的尘土从那里落下。他好像看到自己站在那扇飘荡的窗帘后面,那些遥远的灰色建筑在他手中照相机的取景器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知道当天夜里这些建筑在轰炸中无一幸免。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们在你的照相机里,发现了这些底片。

晚饭后青年换了一身衣服走出了旅馆。这是B城少有的一个没有轰炸的平静傍晚。抬着棺材和花圈的送葬队伍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花中缓缓前行,被砸碎的瓦罐碎片和飘扬的旗幡在风中无声降落。让青年感到奇怪的是就连妇女的哭泣也没有声音,她们大睁无神的眼睛就像朝向天空的黑洞。青年是从她们嘴角的抽动上发现她们在哭泣的。队伍中一个小小的男孩吸引了青年的注意,他咧着缺牙的嘴巴吸溜着鼻涕拖着一杆沉重的卡宾枪,如同拖着一个硕大的玩具。看到青年用照相机对准他,他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说:你要细(是)侵略我我就打死你。

在废墟前青年给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一大把硬币,闪光的硬币叮当作响落入地上那破旧的锡桶,老人哆嗦着叩头不止,花白的胡须沾满了感激涕零的鼻涕。青年的身边眨眼间便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用肮脏的手拉扯着他的袖口声音嘶哑泪水汪汪,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眼神,这眼神让青年觉得自己不是施舍者而是一块将要被施舍出去的带血的骨头,他们嘴里那循环往复的嗡嗡之声也不是什么乞讨声而是诅咒的咒语……青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那些人用更多的泪水更多的手指和更强大的嗡嗡声包围着他抓牢了他,直到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还无法脱身……

滚!快滚!一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冲进了人群,他发出青年永远也无法学到的威严声音并且向着那一群人挥舞着拳头,狠狠向最近的一个乞丐抬腿踢去,那乞丐显然对此见惯不惊,他像杂技班的小丑那样来了一个水平极高的前滚翻。突然,乞丐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心照不宣地向后退去,好像那男人用看不见的眼色给他们施了魔法,他们在眨眼间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你是刚来的吧,大胡子中年人温和地拍拍青年的脊背。

青年尴尬地笑笑,喃喃说他是一个摄影家,今天刚刚来到B城。

现在来到这里可不是一个好差事,中年男人笑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拍太阳,青年指指天空。

拍太阳?中年男人诧异地问。

是的,青年说,我拍照不同地方不同季节不同天空中的太阳。

两个男人友好地并肩向前走去,不知为什么青年觉得心口很温暖。临分手时中年人提醒青年说:太阳只有一个。

是的,青年点点头,不过又是不同的。

青年没有说他拍出来的太阳是多么的不同。他无法确知它们被冲洗出来后是什么样子。你不得不加上滤光镜等特制的镜头,你不能用你的眼睛直接看清它。太阳,它是最无遮蔽又最神秘莫测的。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

你一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对不对?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官员对奸细说。在阴影中他的面孔晦暗不清十分模糊,而坐在亮处的奸细此刻却被那盏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的灯光将每个细节都暴露无疑。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光芒锁住了。这光芒不仅锁住了他而且消灭了他的阴影,使他如同一个失去立体的平面人一样摇摇欲坠缺乏真实的支点。他的思维已经和血液一起被蒸发殆尽。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慢慢说:我是来拍摄太阳的。

错就错在你使用了如此愚蠢的借口,他听见官员的声音从光柱外面那黑暗硕大的空间传过来,如同来自另一个星球——你就不能用一些更合理的借口,比如,报道伤亡情况请求国际援助什么的?谁能相信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拍摄太阳的人?不要忘记——官员摊开了双手,好像要拥抱空气中一个看不见的人,——不要忘记,战争仍在继续。

有一天夜里空袭再次光临了这个城市。和往常不同的是,敌人的炸弹没有落到市区而是落到了大湖对面,那一片连B城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居的灰色建筑里。

之后便开始了清查,据说是出现了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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