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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冬日(2)

早上她见到他时,他正在两个和他同样强壮的游击队员的手中挣扎着。他的嘴角被打出了血,带马刺的皮靴把积雪下的泥土都蹬了出来。奇怪的是当他见到她时竟然停止了挣扎,他伸出了手,手腕并着手腕,好像她将要给他戴的不是镣铐,而是一副珍珠手镯。这个刚才还凶得像豹子一样的军人安静了,人群也安静了,人们注视着她,他也注视着她。他没有反抗,这出乎人们的意料,他的表情平静甚至温顺……钥匙在她手心浸出了汗。那些散发着铁腥味儿的钥匙,那被汗水和油脂弄得油腻腻的,那曾锁住无数被处死的白匪和敌人、并把他们送上死亡的钥匙,此刻,正在她的手中。而他,注视着她。那海水一样的眼睛,星星一样的眼睛,正注视着她。她该怎么办?此刻,现在,她该怎么办?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冷汗从脊背上汩汩而下,恍惚间她觉得她不是在这间白桦林中的小屋里,而是在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刻;她不是一个看守而是一个逃犯;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的乙醚和来苏儿的气味,夏日午后的阳光正透过厚厚的窗帘缝隙射进来,他正从窗帘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的军官制服外面罩着一件医生的白衣服……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她的头一阵眩晕。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为什么,怎么会在这里,而他,又是谁?只有那句话,在这混乱交错的时间中存在,存在并且回响:“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现在,她就站在这一片荒野中等他。这荒野是她在梦中经常到来的,属于她的地方。冬日。傍晚。灰色。苍茫。她等待着。

她等待着,她等待着他的出现。但在她的记忆深处,她觉得这一切都曾发生过,这一切都曾被写进一本书里,那书中正写到一个女人在荒野中等待的场景:“那个太阳,苍白,没有光泽。白太阳。虚幻,如沉在水中的铜镜。光,已被过滤,能感到的,只是冰冷。一种她喜欢的灰色弥漫着。是雾。土地无边无际。荒草萋萋。有一条黑色的小路蜿蜒其中。有车辙的痕迹。起伏的泥浆已被冻硬。”

真的,这一切已被写进书中。而且,此刻,这个站在荒野中的女人,看到自己正坐在一间点着蜡烛的小屋里,蘸着墨水,写着一本书。

这是一间坐落在荒野之中的小屋。用砍成长片的松木搭成的、低矮的小木屋。斑驳的树皮已青苔密布,盛开的忍冬裹着长春藤长长的枝蔓垂落在她的窗际。窗外荒草萋萋。那轮白色的太阳正在无边的云海之中缓缓滚动……她已经在小屋写了很久了。她写了几年、几十年或几百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团红色烛光在她眼前的稿纸上圈出暖暖的一小片,把她和周围的世界隔绝开了。她坐着,坐在窗前,胳膊肘感觉到木桌粗糙的凉意,中指第一个关节已被墨水洇湿。

“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走来。她看到那宽阔的肩膀,那随着他的步伐款款摆动着的大衣下摆。(那是军官呢子大衣?罩在军官制服上面的白大褂?还是灰色的风衣?)他注视着她。(他的眼睛是黑色、灰色、还是蓝得像海水?)她不能肯定这就是她要等待的那个人。(哪个人?)她想躲开,他挡住了她。他的手和臂膀很有力,她动弹不得。

她喘息着……

她喘息着,感到自己在起伏,阳光暗淡,自己的喘息声如风声从远处传来。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好像有人用手指在轻轻拍打着它。棉被上,那些白色的百合花颤动着……一滴露珠滚落下来。一滴烛泪滴落下来。木桌上的蜡烛摇曳了一下,火苗像被烫疼了似的扭着腰肢向屋顶逃窜。水壶在炉火上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她的脸变得滚烫。对于他们性爱中的这些细节,她感到难以下笔……”

荒野的太阳已全部沉落。小屋中的女人停下笔,向窗外眺望,于是便望见了幕色苍茫中,那个站在荒野中等待的女人。她不知她在等什么人,更不知她为什么等这么久。她只是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她,觉得她很像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很像那个从集中营逃出来的年轻女囚,那个在桦树林之夜面临痛苦抉择的女游击队员。长久以来她就在迷惑,她的主人公该是什么样子,如今这个荒野中伫立的女人回答了她的所有疑问。不,她甚至就是从她的小说中走出来的。可她为什么在这里?她可曾设计过她在荒野中等待的这一情节?她茫然地翻着桌上的书稿,却发现,自己的思绪在这里断裂了。她想写下去。但那些浮上意识表面的情节正沉下去,就像那些她没有来得及抓住的海藻,正滑滑地沉入那属于它们自己的黑暗之中。她的心一阵焦急。“继续写下去。”她对自己说,她知道只要自己写下去,就能看到那些经历,那另一个自己就能真正地经历,自己的等待就有结果。然而,一切都在飘散。先是书中的情节模糊不清,接着那本书也在一阵神秘的呼吸中一页页脱离了桌面飘荡起来……

荒野中的女人看到那书稿在一阵神秘的呼吸中一页页脱离了桌面飘荡起来。她还看到那个坐在桌边写作的女人逐渐变得烟雾一般虚幻。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着橡皮在擦着她,她的轮廓和色彩在逐渐消失;那橡皮先擦她的手,于是她的握着笔的手不见了;再擦她的上肢,于是她的胳膊和肩头不见了;最后再擦她的头,于是她的头也不见了。最后,那看不见的橡皮移向了那小屋和背景,于是那桌子,那烛台,那小屋,都不见了……

那个小屋消失了。那个在屋中写作的自己也消失了。于是她发现只剩下了她,剩下她在这茫茫荒野中,等待着。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座迷宫。

那是有一年暑假她带着孩子去玩过的那种迷宫。高高的砖墙,砌成一条条狭窄的、互相缠绕的环形小径,首尾相衔,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你可以顺着一条小径走下去,但走着走着,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你可以拐进某一个叉路,但那最终是一条不通的死路。你永远面临着叉路面临着选择,但这无数选择中只有一种是对的而错误的陷阱却四处埋伏,它们在每一个叉路口每一个迟疑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你。你总也走不到那层层叠叠的路和墙的中心,你总也走不出这一大片错综复杂的环环条条。你被困住了。你被缠绕了。你被陷进去了。不是你进入了小径而是小径缠绕了你。这些冰冷的、无知无觉不会动弹的砖墙和小径缠绕了你……

现在她看见这样一座迷宫在冬日的荒野中渐渐呈现出来。它们像是早已潜伏在地下,随着雾气散尽而慢慢浮现;又像是随着层层叠叠云朵向她压来。

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丢在这迷宫里了。她觉得在这迷宫的深处,自己有什么东西丢失在里面,找不见了。那是一本书。是她,或者是那个小屋中的女人正在写作的一本书。那书中写到百合花,写到一个或两个面对选择的少女,也写到一个站在荒野中的女人。那书中写到所有这些故事的结局,写到她们的命运,而这命运还远远没有到来。她焦急地想要找到这本书。她知道只要她找到它,她就能看到一切,一切就明朗了。可这是怎么回事?她迈进迷宫的步伐是这样虚幻,在迷宫的一隅她经过一个冬日的下午,飘荡的窗帘下百合花正在盛开;在另一个角落她发现有一座小屋,那里有一支笔,还残留着自己右手中指的余温;在一处她看到那个站在集中营医院黑暗房间中的少女,这少女同时又在白桦林中的小屋里独自面对自己的爱人和敌人;最后,就在这里,就在这迷宫里,她看到了自己: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黄昏,一片横亘在所有时间中的等待的荒野……

她们是一个,但又是许多个。她们是她,又不是她。在眼前她们是她的梦,而在另一个更为深沉的梦中,她只是她们的梦。她们确实存在,就和她的存在一样真实。望着那迷宫中一个个闪烁不定的场景,她想,她该通过哪条路回去呢,是白桦林,医院的房间,还是飘荡着百合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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