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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漂泊宋鲁

孟子在鲁守母丧三年,公元前324年返回齐国。

谁料,在这三年里,齐国的政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邹忌与田忌之间的冲突最终还是爆发了。齐国内乱,稷下学宫也由此衰落了,稷下先生先后离开齐国,各奔前程去了。

稷下先生当中的邹衍、淳于髡等人都去了魏国的大梁。当时魏惠王(亦称梁惠王)虽已年迈,却一心图治,广招天下贤才,因此魏国当然也成了孟子想前往的地方。

公元前323年,孟子已六十七岁了。他告别了齐威王,谢绝了他的馈赠,开始了他的漂泊生涯。他本想带领弟子直奔大梁,却在途中听说宋王偃欲施行仁政,他便改变了主意,想前往宋国,一探究竟。而宋国的都城彭城恰好又处在去大梁的必经之途中,这更让孟子下定了决心。

对孟子的这一决定,很多弟子十分不解。因为宋国太小了,纵然它真的能施行仁政,对天下大局也没有影响。孟子的得意弟子万章还问他:“宋国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如果他推行王政,齐楚两国因此而攻打它,它将会怎么样呢?”

孟子无法正面回答弟子这个尖锐的提问。他还是用了他最擅长的讲故事方式来作答。故事的大意是:商汤居于亳都,与葛国为邻。葛伯无道,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先说没有牛羊,等汤武派人送去了这些,他又命人将它们杀了来吃。接着汤武又问他为什么不祭祀,他又说没有五谷。汤派本国的人去替他们种地,还派人去给耕者送饭,结果葛伯带人抢夺这些饭菜。甚至还杀死了一个送饭的孩子。汤武因此而兴兵伐葛。在天下的百姓心目中,汤武伐葛不是为图天下之财富,而是为百姓报仇。因此自征伐开始,汤就所向无敌,百姓无不盼望汤的正义之师早日到达自己那里。周武王东行计伐时,遇到的情形与之相似,大军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献上礼品求见周王,目的只是为了想做周的臣民。所以孟子认为:“不行仁政则已,如果施行仁政,四海之民都会抬着头看着他,齐、楚虽大,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当孟子和他的弟子们到达宋都彭城后,他们看到是的一派贫穷衰败的景象:低矮的城墙,狭窄的街道,到处是残破的建筑。店铺大多数没有开张,少数开张了的也显得死气沉沉。街上行人稀少,衣衫褴褛。眼前的情形无疑是让心有顾虑的弟子们更加心冷。

但眼前所见只是外在的形象,这并没有让孟子心中的热情减少,相反他多了一份深深的忧虑,为天下苍生而忧,为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而忧。而且,对宋王偃的一些了解更加坚定了他在宋施行仁政的决心。宋王偃在位十五年,一直饱受着内忧外患之苦。但他依然有着自强奋起之心。纵观天下大势,当时,要想强国不外乎两条路线,一条是儒家的仁政,一条是法家的强权。两相比较,对宋这样一个小国家而言,他宁愿选择施行仁政。因此,对孟子能够不嫌他国力弱小,远道而来,宋王偃从内心里是感到欣喜的。所以当孟子一行到来之后,他设盛宴款待,并与他促膝谈心三天三夜,他们都对未来施行仁政充满了信心。

只是宋王偃空有一腔热忱,事实上在朝廷上真正左右政权的是大臣戴盈之。此人工于心计,笑里藏刀,在朝廷上培养了一大批心腹,权重一时。朝中很多大臣对他都敬而远之,就连宋王对他也是无可奈何。因此,要想让孟子的仁政理想得以实施,没有此人的帮助是很难的。但戴盈之本人对孟子的这套理论并不信奉,只是碍于宋王,他表面上对孟子也是十分殷勤。依孟子的智慧,他不会不知道戴盈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此,对他的仁政理想,他的内心不免也多了几分忧虑。

一次戴盈之受宋王偃的委托,与孟子一起探讨施行王政的具体内容和措施。孟子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其中有一条是他一直坚持的“民贵君轻”思想。他坚持薄税敛,减轻人民负担,取得人民的拥护。当谈到具体税率时,孟子主张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行商税。戴盈之听了之后,表面上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真正要这样做,他并不赞成。尤其对薄赋税这条,他说:“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商品之征,眼下宋国的确很难办到。我们能不能先略略减轻,等到明年,再按夫子的意见来办,如何?”其实,这只是戴盈之的缓兵之计,但他又不明说,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但他的这点心思,孟子哪里识不破呢?既然他不明言,孟子也不好点破,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告诉了戴盈之这样一个故事。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正派的行为。他就说,你说的很对,但如果我不偷鸡,就没有美味的食物了。我会慢慢减少的,我先一个月偷一点,等到明年,我就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然知道这不是君子之道,不义之举,就应该及时收手,为什么还要等到来年呢?……”

听完了孟子的故事,戴盈之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表面上,他依然保持着微笑,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狂怒。

这场会见之后,孟子知道自己在宋国施行仁政的理想又要幻灭了。面对着一个不能自主,受人挟持的国君,纵然再有理想,又能奈何?也许,还是离开的好,虽然,这个离开是被迫无奈的。听说孟子要离开的消息后,宋国的忠诚之臣无不惋惜,有人甚至前来挽留。其中有个叫戴不胜的人,他因与戴盈之的政见不合,就隐居山林。他希望孟子能说服一个高人薛居州出山,帮助他在宋国施行仁政。对戴不胜的请求,孟子依然是用一个故事来作答的。他说,有个楚国大夫,想让他的孩子学说齐国话,就请了一个齐国老师来教他。但孩子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每天面对的都是楚国人,因此逼他说齐国话,终究不能如愿。后来这位大夫把孩子送到齐国住了三年,结果回来后鞭打他学楚语,也办不到了。孟子说:“如今宋之朝野上下,皆为权臣党羽,一个薛居州又岂能改变宋国的命运?”

最后孟子带着宋王偃赏赐的七十镒黄金做路费,离开了宋国。

离开了宋国之后,本欲直奔大梁的孟子却没有去大梁。因为,邹穆公此时派人送来急信,请孟子回国,帮助他施行强国大计。这对孟子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狐死必首丘,落叶总要归根,对一个年近七十岁却依然漂泊在异乡的游子来说,有什么比回家更好的选择呢?更何况邹穆公有意招贤,派人来请,自己有何理由不归呢?

其实邹穆公请孟子回国,是因为当时强大的鲁国屡屡来进犯国力薄弱的邹国,当时朝中大臣有的主战,有的主和,意见不一。在举棋不定当中,邹穆公想到了久负盛名的孟子,这才派人去请。只是因为天气的阻隔,孟子一行在薛逗留了半月有余。等他回到邹国,邹鲁之战已经发生了。

回国之后,还没有从归乡的温暖与激动中走出来,孟子就急急忙忙地深入民众,调查民生,了解邹国的施政情况了。对这次邹鲁冲突,邹穆公愤然地说:“我的朝中大臣牺牲了三十三人,而老百姓却毫发无损,他们眼看着官吏被围困,却无一人舍身相救,这些太可恨了!我真想杀了这批愚民,只是这种人太多,杀也杀不完啊。但不杀他们,又难解我心头之恨。请问夫子,对这群愚民,我该怎么处置?”

听完这一席话后,孟子不由得齿冷。他无言以对,惟有冷笑而已。看着笑而不言的孟子,邹穆公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孟子愤然地说出了一句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堂堂一国之君,竟然黑白不分,紫朱不辨,岂不可笑!”

此时的邹穆公已面露不悦了。孟子继续说:“大王您的仓库中堆满了谷子,府库中装满了珠宝。而您的百姓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蓄妻子,每当荒年,老弱者弃尸于沟壑,青壮年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去逃荒,而达官贵人却依然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们怎么不把这些灾情报告给大王,怎么不开仓赈民,救民于水火呢?你怎么待别人,别人就会样待你,百姓饱受官吏之苦,如今有了报复之机,他们岂能舍身相救?大王不要责备您的百姓,真正的愚民不是他们。如果您能施行仁政,官吏能施惠于民,百姓自然会为您牺牲的。”

在这番严厉的指责中,邹穆公也知道了孟子的立场。原来,他盼来的不是一个为他助威的顺民,而是一个与他针锋相对的忤逆之人啊。后来又有几次交谈,二者终因立场不同,政见不同,闹得不欢而散。邹穆公无法接受孟子的学说,他将它视之为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而孟子对邹穆公不能亲民爱物的施政想法也多有指责。这样一来,孟子想在邹国施行仁政的理想又成了镜花水月了。

但孟子并没有马上就离开。他留在邹国,或讲学,或访友,或接待慕名而来的人。孟子所处的时代,是诸子百家争鸣之时,各种学说并行不悖。虽然孟子的名气很大,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他们总是想抓住孟子学说中的一些不完善的地方,与之辩论。

孟子有个学生叫屋庐子。一次到任国,一个任国人故意问他“礼与食孰重”?屋庐子回答说:“礼重。”

任国人接着问:“娶妻与礼孰重?”

屋庐子说:“礼重。”

任国人以为抓住了漏洞,说:“以礼求食,则饥饿而死;不以礼求食,则得食而活命,难道必以礼求食而等死吗?行亲迎之礼,则不得妻子,不行亲迎之礼,则得妻而生子,难道必行亲迎之礼而断子绝孙吗?”

屋庐子被问倒了,一时间,他无言以对,就专门跑回去向孟子求教。孟子听完他的讲叙后,让屋庐子这样回复那个提问的人:“折断兄之臂而夺其食,则得食;不折则不得食,难道会去折断兄弟的手臂吗?逾东邻之墙而去搂抱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难道能去搂抱吗?”孟子的机智就在于,他不是正面回答行还是不行,总是避开机锋,用一个个故事去化解难以解决的难题。

在邹国居住期间,常常有一些贵族来拜访孟子,比如滕君之弟滕更,曹君之弟曹交,都来向孟子求教,但因为他们身为贵族,常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对这种人孟子不卑不亢,当这种人想拜孟子为师时,孟子便会婉拒,他说:“道就像大路一样,并不难了解。只怕有的人不寻求而已。”对孟子而言,他虽然广收门徒,但并非来者不拒,对那些依仗权势来拜师者,依仗贤能来拜师者,依仗年长来拜师者,依仗有勋劳而拜师者,依仗老交情来拜师者,他一律拒之门外。

公元前322年,孟子的弟子乐正克在鲁国做官。得知这一喜讯,孟子非常激动,他感觉自己的仁政理想就要在鲁国实施了,自己的弟子乐正克一定会向鲁平公举荐自己。因为对他的这个得意弟子,他是很了解的。

公孙丑看见孟子这么高兴,就问老师:“乐正克很坚强吗?”孟子摇摇头。

公孙丑又问:“乐正克很聪明且有主意吗?”孟子还是摇头。

公孙丑又问:“乐正克见多识广吗?”孟子还是摇头不语。

公孙丑大声说:“那么夫子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孟子说:“其为人也好听善言。”对孟子而言,好听善言的人,治理整个天下都绰绰有余,何况一个鲁国呢。好听善言者,自然会吸引贤能之人前来。反之,则会让奸佞当道,治理好国家就是痴心妄想了。”

果然没过多久,乐正克便派人来接孟子赴鲁。对孟子的学说和贤德鲁平公早已了解,所以当他听说孟子要来了,便沐浴更衣,准备前去拜访。

但鲁平公有个臣子叫藏仓,此人官职不高却深得鲁平公的宠幸。当他听说孟子要来鲁国,担心乐正克有了孟子的协助便会如虎添翼,担心未来鲁国的政权会落到他们师徒手中,就想方设法地想在鲁平公面前进行阻止。

当鲁平公意欲前往拜访孟子之时,藏仓卑躬屈膝地来到鲁平公面前,对鲁平公说:“往日主公外出,都会通知去向。今日车马都已备好,却不知主公意欲何往啊?”

鲁平公兴奋地说:“寡人欲去拜见孟子。”

藏仓故作惊讶地说:“孟子就是一个腐儒,他来到鲁国,应该先来朝拜我主,现在却故意迟迟不来,这不是目无国主吗?我主不顾王者之尊,屈尊先访一介匹夫,不怕天下的诸侯耻笑吗?”

鲁平公迟疑了一下说到:“孟子是天下贤士,我委身前去拜访,不正是向天下人表明我思贤若渴,爱才如命吗?”

听了这话,藏仓大笑说:“孟子根本不是什么贤士。入鲁却不朝见我主,这是一不知礼也。他的父亲死的时候,草草入殓,像对待乞丐,母亲死时,礼仪隆重得胜过诸侯,这是二不知礼……”紧接着他又添油加醋地说孟子到来之后,鲁国的政权如何有旁落的危险云云。

这一席话,说到鲁平公的心头上去了,他便打消了去拜访孟子的念头。

当乐正克见鲁平公言而无信,便忍不住问鲁平公为何不去见孟子。鲁平公若无其事地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所以不前往拜访。”

乐正克说:“您所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呢?是说父丧用士礼,母丧用大夫礼吗?是指父丧用三只鼎摆放祭品,而母丧用五只鼎吗?”

鲁平公说:“不,我指的是棺椁衣衾的精美。”

乐正克反驳道:“那不能叫超过,只是前贫而后富罢了。”

事后,乐正克将这个经过告诉了孟子。孟子听完后说:“这是何必呢?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是有一种力量在指使他;不做某件事,也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做与不做,不是单凭人力就能达到的。我不能和鲁平公见面,这是天命。藏仓又算得了什么呢?”

鲁平公不肯见孟子,那么孟子再呆下去显然无益了,他只能一再叮嘱乐正克要引导国君行仁政,走正路。然后,匆匆地向滕国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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