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庆已经三日,那场大火依然会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并没有看见现场的惨烈,但是烈火之下的人群依然带给我很大的震撼。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渌城。从前我还总是觉得街角的军巡铺成日无所事事,就知道乱转悠。我真的错了。
小满将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们放慢了前进速度。每到一个城镇,我们会休息一日。那些随行的镖师很辛苦,有的鞋子磨烂了,自己找了工具修补。听他们说,我们这一镖已经算很轻松的了。
“小合,若是脚程快,我们今日便要到嫏嬛城了。”官晴伸了个懒腰。
“真的吗?那是什么样一个人间仙境?”
“可能那里是我们此次出行所至最美之地吧。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哥说,他虽然也只去过一次,终身难忘。”
那会是什么样一座城呢?是城墙把所有的美景都围起来吗?会住着像安庆人一样善良而美好的居民吗?会有另一场滔天大火等着我们吗?
我掀开帘子,我们已经走在山间,树木不多,路很平,但稍窄,每一座山都是直直落下,难以想象走在山顶上是多么惊心动魄。
这里的土地是黄色的,岩壁也很浅,长着细碎的杂草。山里很静,马蹄踏在道路上,声音极为清脆。随行的镖师似乎更为警惕了。
往山上走了一段,树木多了起来,空气也湿润不少,天色渐渐暗下来。
不像是天色渐晚。我不安地探头向外望,此时我们脚下的路已漂浮着烟气。
头顶的低云黑压压扑过来,蒙住了对面的山尖。云层翻滚搅动着一筒一筒倾斜过来,倒出灰白的烟团,瞬间消散在山风里。树林沙沙作响,山雨欲来。
“小合,要下雨了。”官晴放下帘子担忧道。
队伍停了下来,马匹嘶鸣。钟阳哥哥撩开垂帘,说:“镖师已经去找避雨的地方了,你们两个先下车,下雨的时候别呆在车里。”说罢放下帘子。
我和官晴跳下马车。马匹不安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抬头望去,对面的整座山匹已经被黑云覆盖,灰蒙蒙的隔断了山涧。我们所在的这座山瞬间成为了孤峰,来时的路已不可辨识。
我抱紧了双臂,被暴雨逼的四处逃窜的冷风瞬间将我的裙子吹得胀鼓鼓的,又找到逃逸的出口掀翻裙角。我跺跺脚,有些害怕地躲到官晴身后。
“那边的山上在下雨。”钟阳哥哥指向对面,“怕是要到这边来了。”
“少东家,他们找到了一个干净洞穴,请去那边避一避。”一个小哥跑过来。
我们一行人躲到洞穴里。刚进去,就听见外面瓢泼的雨声,随着风斜冲进洞穴。我们只好往里靠。
洞穴很深,光线很不好,幽冥昏暗。我闻到了一种潮润腐烂的气息。官晴拉着我往里靠。正挪着,只闻一声劈天盖地的巨响,惊雷在头顶炸开,山洞里嗡嗡不绝。
我捂住耳朵,眼冒金星,官晴把手搭在我肩上吓得不敢动,我揉了揉脑门。许伯伯把我们往里护。我浑身一震,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甩开官晴的手,往洞口走去。
许家人在后面叫喊。
幽暗的洞穴,微弱的光从洞口照进来,召唤着我,指引着我。我一步一步走向洞口,心里恐惧又害怕,但是我依然听从自己的双腿,向外面走去。
激烈的雨水将光影冲涮成碎片,在无数碎裂的光点中明灭。我站在洞口,寒冷的风灌进来,浑身冰凉。
我看见黑压压的天,将全部重量放在了远处的两匹山尖,锋利的峰顶刺破了云雨层,那些灌满风雨的云就更加放肆地豁裂,垮下来,崩下山。
回首间,洞口大亮,我惊恐地抬头,一道光明刺目霹雳直下,将狭窄的山涧砍得更加深不见底。
“小合,外面危险,快跟我进去。”钟阳哥哥跑过来。
“你看!”我惊呼,又是一道锋利的裂口,“雷霆震怒了!”
“那是长列缺,不是什么震怒。”钟阳哥哥说,“渌城有过,在山里见到就认不出了吗?”
“没有,渌城打雷会天亮,我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列缺,是吗?”我大声道。
“我随父亲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不知道么?列缺是放晴的源头。”钟阳哥哥似乎笑了一下,他的脸在一片惊白中显得有些可怖。我有些不敢跟他走了。
我打了个冷战,钟阳哥哥欲拉我回去。我回头。
“你看!我们的车!”我指着外面的马车。
停在路上的马车本是拴在树边,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匪贼拥上去。装有货物的车辆已经被控制。
“山匪来了!快!”
镖师们一窝蜂冲了出去。钟阳哥哥把我拉回洞穴底部。
我急得快哭了。“怎么办?官晴,我们会没事的吧?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吧。”
官晴也很着急,转向她的父亲。
许伯伯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别怕,我们的镖师可不是只拿钱不办事的。”钟阳哥哥安慰我们,但我不相信他,如果真如他所言,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剧烈的雨声掩盖了山上的激战。而每一片淋漓的雨声,此时此刻听起来竟全是刀剑交锋的犀利碰撞。电闪雷鸣中,我的心底竟生出悲怆的情愫。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浑身湿透的镖师们回到洞中,后面跟着三个狼狈的山匪。山匪被镖师押到洞穴里跪倒在地,反抗不得。
许伯伯踱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的山匪。他不会功夫,那股镇定自若的神气是从哪里来的?我真害怕一个万一……
“各位给老夫一个面子。”许伯伯略沙哑的嗓音铿锵有力,听似坚不可破,“常言道,道上的事,三分靠实力,剩下的七分可要请道上的朋友赏脸。三位小兄弟讨生计也是不易,今日算是不打不相识,老夫就不计较,回去给你们当家的说一声,望今后莫再拦我去路。”
许伯伯一挥手,身边的仆人便上前,将一袋钱扔到那仨山匪跟前。沉甸甸的钱袋落在地上,撞击出一声闷响。
为首的山匪惊讶地抬头,片刻之间,表情变幻,恭敬地拿起钱袋,十分感激。
他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说了声:“多谢。”
镖师们退开,那仨便起身向外走去。消失在了雨幕里。
我惊魂未定,许伯伯已经开始从容地吩咐佣人接下来赶路的事。也难怪他在异地往来半生,早已磨练出圆润却不圆滑的品性。钟阳哥哥看起来就稚嫩得多。
我开始打心眼儿里敬重许伯伯。从前只当他是一个会赚钱的商人,今日我算懂得他颇有威望的缘由。不仅是因为他的金银,更是他的为人。我庆幸爹爹把我托付给这样的伯伯,也为爹爹有这样的友人感到高兴。
雨停了,我们继续赶路。
由于山雨耽误了路程,我们恐怕要很晚才能到村庄。如今我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风雨无阻,日月兼程。
翻过一座山,远处对峙的两匹高峰岿然不动。月出山头,水声大作,我才发现山间挂着一匹闪亮的飞瀑,浩荡而下。
随着山月高升,对面山间的飞瀑渐渐接近,直到我们行至一处平地。
许伯伯说,今晚只有露宿了。
我不怕。我相信他能保护好一切。
除了我和官晴——随行仅有的两名女子,其他人都在搭建简易帐篷,拾柴,生火。
才下了雨,山里潮湿,好容易才燃起一堆火焰。所幸此处地面干燥,我走到平台边缘,看见飞瀑在不远处奔流不止,直冲下边山脚的巨大水潭。
原来我们已经站在山腰。我生怕自己落下山崖,胆小地往后退了一步。
山月快要圆满,发出越来越柔和明亮的光辉,照在山间,那才经雨水充裕的飞瀑,此时像发光的浓汤水般粘稠丝滑,悬挂在山顶,长驱直下,将山头劈成两半。底下的潭水泛着纯洁的银光,恍若天镜。
山风徐来,我的衣裳和长发被吹起。我侧身,抬起双臂作仙人姿态。
“小合!快来帮忙!”官晴叫我。
“来了!”
山虫鸣响,伴着哗然水声。是夜的梦应是剔透晶莹。
翌日,出了山,终于到达边境,也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嫏嬛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