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人站立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塔顶，象诗人笔下的朱庇特那样常常环顾四周，这个人将会遭受到多少不幸啊！我们来到世间多么悲惨！我们的教育多么艰难！我们在童年犯下了多少错误！我们的青春又遭受了多少苦难！我们的衰老多么令人难以忍受！我们那不可避免的死亡又是多么悲惨！而且，又有多少疾病缠绕着我们！有多少不测的灾祸可能降临到我们头上！又有多少麻烦侵扰我们！没有浸泡在苦水里的东西又是多么的少！更不用说人与人之间相互残害，不用说贫穷、坐牢、恶名、虚伪、痛苦、圈套、背叛、辱骂、诬告和欺诈了，--我想象数沙粒一样不断地罗列下去。人类为了防御什么才保留下来这些歪恶？哪一位愤怒的神迫使他们出生在这个悲惨的世界，这不是我目前要谈的话题。你难道认为一个人细心观察到这一切后，不会象爱尔兰的处女那样自杀吗？除了因对生活感到厌倦而尽快结束他们的一生外，还会有什么原因呢？他们难道不是聪明人吗？就连名叫齐龙的智人，他虽享受到长生不老的恩惠，仍然宁愿死去而不愿遭受尘世的困扰，更不用说提奥奇尼斯、芝诺克拉蒂、加图、加西乌斯和布鲁特斯了。
现在，我想，假如所有的人都很聪明，你会发现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总之，我们有必要找到另外的造人的陶士和一位更好的陶工。但是，我部分地是因为出于无知，部分地是因为缺乏考虑，有时忘却了丑恶，故而不时赐给人们以美好的愿望，从而给他们带来快乐，使他们在最大的不幸中感受生活的甜蜜而对人世恋恋不舍。即使他们命运的劫数已到，也是如此。他们越没有理由活下去，越希望活下去；他们丝毫感觉不到对生活的厌倦。你现在有这么多年长贤达的内斯特：他们口吃，老糊涂，没有牙齿，头发灰白，秃顶；或者用阿里斯托芬的话说是“脏得令人恶心，满脸皱纹，粗陋，枯瘦如柴，秃顶，无牙。”但他们却活得很快活，自认为很年青。他们有的染发，有的戴假发掩盖秃顶，有的镶新牙，有的深深地堕入年青女子的情网而不能自拔，对他们频频地暗送秋波，连年轻小伙子都耻于此举。看到这样一位一只腿已进入棺材的老朽与一个丰满年青的女子结婚，你作何想？但这种事很多，人们希望这样做不会遭到什么非议。最为有趣的是一个个即将入土的老太太。她们骨瘦如柴的样子，人们会误认为她们是刚从棺材里偷偷地溜出来的。但她们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啊！生活多么甜蜜！”尽管她们已衰老，但仍然春情回荡，每天涂脂抹粉，镜子不离手，喋喋不休，手舞足蹈，书写情书。人们笑她们这样做真傻。的确这些行为很傻，但她们自得其乐，生活得很愉快，沉浸在欢乐中。一言以蔽之，她们感到幸福。但我请那些认为这些举动很滑稽可笑的人自己想一想，这样愉快地生活在愚昧无知中是否不比一则谚语所说的那样“停下脚步，把这些蠢货吊死”好呢？
尽管这些举动可能遭受谴责，但这与我的愚人无关。他们对此毫不在乎，漠然处之。如果一颗石头打在一个人的头上，那才算是真正的歪恶。但不诚实、恶名、奸恶、诬告，除了被感知到，不可能造成什么危害；如果一个人意识不到这些东西，它们就不再是恶的了。如果人们轰赶你时，你却为自己鼓掌，这能说明你变坏了吗？如果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他应将此归功于愚昧无知。
但我发现哲学家反对这一观点。他们说，一个人愚昧--犯错误和一无所知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只有这样，人才为其人。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样很可悲，我找不出原因，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世间，就是这样被抚养成人，就是这样接受教育的。这就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生活现状。伴随着这一切所出现的，没有什么可以称为可悲的，除非你认为人不能象鸟一样地飞翔，不能象动物那样四条腿走路，也不能象牛一样头上长角是可悲的。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还可以认为战马是可悲的，因为它不懂语法，不会吃奶酪。还可以认为公牛是可悲的，因为它是一个蹩脚的摔跤手。因此，象个懂语法的马并不可悲一样，人犯错误也并不可悲。因为这是与人的本性一致的。
同样，我决不会赞扬那个象粪堆上公鸡一样的毕达哥拉斯。
他一个人同时扮演了多种角色：哲学家、男人、女人、国王、臣民、鱼、马和青蛙。我认为他还是一个寄生虫。但他最终还是得出结论说：
没有一种动物比人更不幸。因为其他一切动物都因大自然给他们规定了极限而知足，惟独人类力图超越这些极限。而且人们认为人类中的愚人比学识渊博的人和伟人都伟大。格里鲁斯的智慧不比尤利西斯少。这些智人宁愿变为躺在猪圈里哼哼直叫的猪，也不愿意冒很大的风险人。闲谈之父荷马也不会同意我的看法。荷马不仅认为所有的人都“可悲”，一生“充满灾难”，而且他还常说他笔下的伟大的智慧典范尤利西斯“可怜”。帕里斯、埃阿斯和阿基里斯就更不用提了。为什么这样足智多谋的人没有智慧女神帕位斯的指点就什么都不干？一言以蔽之，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脱离了人性。因此，那些研究学问的人是最愚蠢、最不幸福的人。他们生而为人，应该忘却他们的现状，以便使天神生活得更幸福，可是他们地效仿伟人，依仗他们那些哲学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向大自然宣战。相反，那些更接近动物、从不去干人类力不能及的人是最少悲哀的。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一点表现得多么明显。我们将不用三段论或斯多噶学派的诡辩来论证这一点，而是靠平常的、普通的例证来说明。
我向不朽的天神发誓！我认为再没有谁比我们通常所叫的愚人、白痴、低能儿和傻瓜更幸福的了！我认为这些都是光彩耀人的美称。我将告诉你这样一种实情--它起初可能会使你看起来感到愚蠢和荒唐，其实很真实。首先，这些人不怕死--我向朱庇特发誓，死亡可不是小事一桩！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恶，所以不会因此受到折磨。他们不怕鬼的故事，对妖精恶魔无所畏惧。他们不因恶的降临而恐惧，也不因即将来临的幸运而高兴。简而言之，他们不受千思万虑的困扰。他们既不谦逊，也不畏惧，既不雄心勃勃，也不妒火中烧，更不爱任何人。最后，假如他们再进一步，更为接近动物的愚蠢无知，他就不会犯错误。圣人也认为如此。现在请告诉我，你这聪明的愚人，你的心灵连续不断地遭受了多少烦事的侵扰，你一生中一切不顺心的事加在一起有多少，然后你就会意识到，我为我的愚人们赶走了多少恶。这些愚人不仅快活嬉戏，又唱又乐，而且他们来到哪儿就在哪逗人发笑。这似乎是天神为了使沉重的生活新鲜有趣而赐赋给他们的特殊礼物。当人与人在这个世界上相互残害之时，所有的人都把愚人看作自己的伙伴，寄他们以希望，抚养他们，珍爱他们，拥抱他们，利用一切机会让他们畅所欲言，为所欲为。万事万物都不愿伤害他们。即使是十足的野兽，看到愚人无邪的天性也不加害于他们。他们真可以说人奉献给上帝的礼物。因此，人类如此敬重他们不是没有原因的。君主如此需要他们，以致没有他们君主吃不下饭，喝不下不，也没心思去玩耍。没有他们，君主不到一个小时就坐卧不宁。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喜欢这些愚人胜过喜欢螃蟹似的智人。
君主们为了国家才把这些智人聚集在他们身旁。这些智人受宠似乎很奇怪。但我认为原因很简单。智人只是向君主谈一些严肃的正经事。君主忠于职守和好学，不怕“真话刺痛了他们细嫩的耳朵”。而愚人合他们的胃口是因为君主喜欢逗乐取笑，欺骗别人，喜欢逍遥自在。
再看看自然赋予愚人的恩赐吧！他们是唯一朴实、诚实和讲真话的人。还有什么比说真话更值得赞美的呢？尽管柏拉图着作里引用的阿西比亚德人的谚语，说真话是醉酒人和小孩讲的，但赞美讲真话的人却只有我。有欧里庇德斯作证：他们中间流行这样一则与我们相关的谚语：“愚人说蠢话。”因为愚人的心思都从表情和谈话中表露出来了；而智人却有两条舌头：一条舌头讲真话，一条舌头编造谎言。这些人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可以一口气同时吹出热气和冷气，口是心非。因此，君主们在极功近利时就显得很不幸。他们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讲真话，而他们误把马屁精作为朋友。
但是人可能说，君主的耳朵听不进真话。因此，他们不让智人接近他们。君主惧怕宁可讲真话而不愿意讲好听的话的正直的人。他们对真话并不很在意。但我发现愚人却不仅喜欢听真话，甚至听到公开的责骂也是乐呵呵的。同样一句话，出自智人之口可能招致死刑，愚人说出来不过笑笑而已。真话具有特殊的使人高兴的力量，而欧里庇德斯(Euripides，公元前480-前406，古希腊悲剧作家）这种容纳真话的能力天神只赐给愚人。出于同样的原因，女人也喜欢这类人。女人生性喜欢逗乐和欢笑。不管她们和愚人在一起干什么，愚人总可以把最严肃的事变为一件逗人发笑的乐事。愚人说话妙趣横生，从而遮掩了他们的缺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