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氏一脉出自武庚，周初时的三监之乱迷雾重重，难以考究是乱起武庚，还是周王室借刀杀人，只知道自那一场大乱后，武庚一脉商王族嫡系死伤殆尽，仅留下弱小到可怜的汤氏这一脉举族西迁，托庇蜀山氏，自此扎根蜀国，仰人鼻息。
然而，汤氏压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就比如现在，小小汤氏就敢无视蜀都内的禁飞令，一道道虎背熊腰的身影冲天而起，狂暴霸道的灵识铺天盖地般朝着整个蜀都扫了过去，如此肆无忌惮，如此蛮不讲理。
“奶奶个熊，哪个兔崽子想打架？！”响雷般的声音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路上行人好不难受。
出声的人身在半空，一手叉腰，一手指天骂地，唾沫星子乱飞，骂骂咧咧，指桑骂槐地把全城的人都抡了一遍。
要是换做别的人这么不积口德，旁人早抡圆胳膊捶过去了。可骂人的是汤氏，还是这个满脑子肌肉的莽货，那又另当别论了，不知道底细的见着那深如海渊的恐怖气息哪敢放肆，知道底细的更不敢往前凑活——谁不知道这群莽货变态地护犊子？
……
“哈，狗子又在骂人了。”
少女额头上顶着个滑不溜秋的圆球，原本全神贯注，一本正经，听得那“狗子”春雷般的吼声，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抓起圆球随手甩开，兴冲冲地站起身来就要冲上天去看热闹。
看那模样哪里是对人家大吼大叫感兴趣，分明是自个儿不耐烦了，找着个由头乘机撂挑子。
“调皮。”
少女身前有一躺椅，上边躺着一老人家。确实是老人家，白发斑斑，瘦骨如柴，脸上皱纹估摸着能生生夹死苍蝇。俗话说得好，老而不死是为贼，人称卜司的老人家看着微微颤颤，随时都可能两脚一蹬呜呼哀哉，可就像他名字一般，这无数年来多少娃娃满心不甘地躺进棺材也没等到他老人家寿终正寝，硬生生就是坚挺着。
如此长寿，以至于知道他名字的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活着的平日里也没敢喊，久而久之便以司职称呼他，卜司。
老人家是蜀国大卜，司占卜，司庙算卜筮，司祭祀卜筮。总而言之，这老人家是蜀国最大的神棍，掌握着某人印堂发黑与否的标准。
卜司老人家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四平八稳地躺在椅子里头，伸出左手凌空敲了敲少女的头，宠溺地说道：“调皮。”
少女是老人家的孙女，十多岁的花姑娘，也不知都快老成一钵黄土的卜司哪来的这么年轻的孙女。女孩儿心性不定，平日里哪肯安安静静坐地修行，这不听着点动静就咋咋呼呼。
“哎呀。”老人家凌空弯手指的敲击似乎真个敲着了女孩儿，她似模似样地捂着额头，眼泪婆娑，楚楚可怜，意思是敲疼我了，这回可不能继续修行了。
“安心坐着。”卜司老人家看穿了孙女的赖皮手段，缩回手摸了摸右手拇指，似乎睡意浓浓，声音断断续续，飘飘渺渺如在梦中：“那群蛮子会找上门来的。”
蛮子指的是汤氏，不过不是南蛮的蛮，而是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蛮。
卜司老人家是最好的卜司，修为深不可测，汤氏宗祠那阵毫无由来的铿锵之音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估摸着那些蛮子想不明白，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果不其然，少女还没安下心，那圆球还没放回额头，小院子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女孩儿一声欢呼，再次扔开圆球，跳起了开门去了，不知是不是有意，那圆球“嗦”的一声飞出墙头，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回来了。
老人家眯着的眼稍稍睁开，很是无奈，这小调皮的。
不一会儿，少女蹦蹦跳跳地迎进来两人，后头一个缩手缩脚，显得有些拘谨的可不就是那个大放厥词的“狗子”？前头那人一袭白衣，玄黑色发簪锢着的发髻一丝不苟，腰间配着的青铜环首刀不偏不倚，脸上恭敬中带着冷酷。
“侄孙商尘拜见大爷爷。”白衣人顿首。
他年已而立，样貌稳重，进退之间稍有刻板，更显规矩。令人奇怪的是，这年轻的商尘称呼卜司为大爷爷，这显然不是因为老人家年纪，而真真实实地是卜司老人家就是他爷爷辈。
很奇怪，就像卜司老人家儿子都不知死了多少年了，却有一个十多岁如花似玉的孙女一样，商尘这个侄孙年轻得不像样，也许是哪位同样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货焕发了第二春？
商尘的辈分大得出奇。
后边乖乖跟着的“狗子”显然就没那么大的辈分，他扑通跪下，“砰砰砰”地磕了仨响头，声音带着颤说道：“汤二狗拜见老祖宗。”
汤氏有在及冠礼前行成年历练的传统，族人的名字大多是根据猎物而成，很不幸的是，汤二狗，狗子，二狗子，他成年时的猎物是一头阴阳双头犬，凶是够凶，猛是够猛，只是这名字着实不好听了。
少女听着汤二狗报名，喜不自禁，刚想上前去打趣，卜司老人家发话了。
“小尘尘好久没来看我老家伙了。”老人家很是幽怨。
听着这语调，汤二狗终于明白那小姑奶奶调皮捣蛋无恶不作的性子是哪来的了。
奈何商尘似乎对老人家的幽怨毫无所觉，他磕完头，一丝不苟地站好，也不说话，就这么拿眼盯着卜司，看着他不断轻抚右手拇指的左手，似乎能从那鸡爪般的骨头里看出花来。
“哼哼哼。”卜司老人家哼哼了几声，说道：“娃娃还是如此无趣。”
显然，商尘的酷范儿由来久矣。
“大兄别理他。”女孩儿笑嘻嘻地踮起脚尖，拍了拍商尘一尘不染的肩膀，给了爷爷一个白眼，说道：“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儿？”
女孩儿显然知道商尘这大哥不会理自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汤二狗，就等着这矮了无数辈的狗子给解惑呢。
汤二狗修为高深，此时却老实巴交的像个三代农户，一声不吭地闷着。
商尘不理会调皮捣蛋的少女，作揖道：“大爷爷可知宗祠示警所为何事？”
卜司老爷子翻了个白眼，对这大侄孙的直来直去很是无奈，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你们汤氏自家捣鼓出来的祸害。”
很好很直接，单刀直入，这就是你们汤氏自家搞东搞西嘛，到头来还搞得全城不得安宁。
商尘虽然称呼卜司老人家大爷爷，他老人家可不姓汤，姓汤的骂了就骂了，难道还有谁敢找上门来不成？
“嗯？”商尘显然并不理解，好看地皱着眉，思前想后，似乎没想出个所以然。
“五百年前。”卜司老人家再次翻了白眼，提示道。
商尘脸色瞬间大变，小院子里风都停了，老实巴交的汤二狗豁然抬起头，脸上怒气涌现，显然，五百年前的事儿很大很大。
“安啦安啦。”女孩儿笑得有些干，扇了扇手，似乎要扇走凝固的气氛，眨巴着眼睛瞪着爷爷，好生生的提这个作甚，不知道姓汤的全族都会抓狂的么？
“五百年前，有个娃娃离家出走，在外头自己过活了。”卜司老人家手一僵，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尴尬，一丝懊恼，还有一丝追忆。
“嗯？”商尘再次出声，气氛为之一松，五百年前有两件大事，离家出走那事儿算是小的，虽闹得沸沸扬扬，却更像是过家家，无关痛痒。
“那是狗子一脉的吧？”卜司老人家顺利转移话题，眼睛越过商尘，看向汤二狗，说道。
“是。”汤二狗老实点头应是，说道：“是狗子嫡孙。”
平日里哪个要敢喊他狗子，一准跟他拼命，汤二狗在老人家面前着实乖巧，想来是苦头吃得多了。
“宗祠示警，那一脉怕是摊上大事了。”商尘显得冷酷异常，这么一会儿情绪就平稳下来，推测着离家的那一脉估计大难临头，语气依旧不缓不急。
汤二狗可不像商尘一般从从容容，那一脉可是他嫡孙所出，即便孙子很大可能不在了，那也是自己的嫡系后裔，真要出事了哪能不心疼？
他使劲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卜司。
老人家再次翻了白眼，恨铁不成钢，说道：“当初就说你脾气太躁，娃娃不能初元怎么了？能传宗接代就是好娃娃，偏不听老人言。”
五百年前，汤二狗的嫡孙是个出了名的废物，甚至不能突破初元，二狗子一怒之下没给好脸色，那孩子也一怒之下翘了家，二狗子再怒，放话说谁也不准去找他，这一去就是五百年，对于初生稚子，顶天能有两百年寿元，爷孙俩只怕天人两隔了。
“去吧去吧。”卜司老人家摇摇手，很不想理会汤氏这些窝囊事，说道：“有了一卦，梁州蠡国，关氏。”
寻人的卦象莫不如此，一地名加上氏族，定位还是相当精准的。
商尘再次作揖，一声不吭领着汤二狗退下，卜司这一家子和汤氏世交久矣，这种小事儿没必要太客气，弄清楚了就赶紧办事去，待在这没由来的难受。
“要打架了么？”女孩儿两眼冒星星，双手捧心，兴奋地满脸通红。
果不其然，估摸着离开小院也没多远，二狗子终于按耐不住，火急火燎地的声音再次传遍全城。
“奶奶个熊！敢动老子孙子，弄不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