犊子汤九并不知道远方有一个三十代往上的老祖宗叫嚣着带了一帮人抄家伙要来护他，也不知道天字第一号神棍加秃驴阿弥陀惨死在黑衣手中，更不知道黑衣拎着汤三施施然离去，并没有给他来个千里寻踪什么的。
所以他在逃跑，顾头不顾尾地逃跑，没日没夜，凄凄惨惨。
他吓坏了，失心疯了，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关昊闲的催促声一直回响在他耳边，脑海里那张娇艳欲滴和枯木死灰并存的脸颊不断闪现，交替着汤三狰狞的獠牙，汤虎燃烧的身影，以及如烟花般精彩致命的漫天黑火和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红雾、金光。
偶然得到妖兽蛋的喜悦，女魃漫天红煞和莫名其妙话语的恐惧，初见熙和时难以抑制的心跳，夜里追击熙和时的复杂，汤三异变的不安，阿弥陀和黑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与狠辣，汤家村法阵的意外惊喜和疑惑，到最后阵破人亡，满眼黑火血色的悲哀。短短时间，大喜大悲，自诩正义的少年人啊，理智早磨损干净了。
这一跑就跑了两天两夜，直到再一次被绊倒，翻滚着出了山林，摔进一小片空地上。
这片空地汤九常来，前几天还很嚣张地在人家门口宰了人家的狼犊子，然后还在冲进人家里砍倒了一片，最后连皮带骨头都没留下。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地方，或者说并不在乎这是哪里。
汤九已经没有力气跑下去了，没了理智，又跌跌撞撞在号山林中跑了两天两夜，侥幸的不死，也没受大伤，但也没有力气再动弹了。他喘息着蜷缩成一团，潜意识里想要减弱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带来的疼痛感和肚子里饥饿的无力感，眼中却依旧是一片茫然和灰暗，似乎不是没了力气，而是摔倒后连站起来接着跑都忘记了。
直到额角撞破皮后流出的一丝鲜血流进眼睛，染红了一半的世界。
“唔。”
汤九揉着眼，揉去轻微的刺痛，遮挡住血红，终于回神了。
就好像他的灵魂之前一直在半空中飘飘浮浮，能看见能感觉得到身体的一切，却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这一回神，全身上下的信息涌进来，他“啊”了一声，声音难受。
虚弱，瘙痒，疼痛，海水般涌来的负面信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就要挺不住了。稍稍恢复理智，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这青草上一只小小的蚂蚁四处乱爬，有些疑惑眼下状况。
这是哪？
身体的虚弱提醒他，眼下情况很糟糕。
汤九长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就这么蜷缩着运行起了杀神决。
元力是人之精华，是人体内多余能量的聚合，关键时刻能补充身体能量，像是储备粮食，哪里闹灾荒就能救哪里。汤九浑身不得劲，自然念起元力的好，下意识运起了杀神诀。
元力和修行总是杆不离秤，秤不离杆，所谓修行，指的就是元力的数量，质量，进而联系到产生元力的身体，以及身体强大后可能衍生出了种种神通。说穿了不过是水满而溢，初时身体能量充足自然溢出元力，先辈不懂运用，争斗更多是靠着强悍的身体，而后有贤者观察总结，创修行法，主动让身体溢出元力。
黄帝且战且学仙，这套修行总纲是圣皇轩辕或者说是黄帝那一代人总结出来的，核心是本体肉身。肉身产生元力，元力的运用产生各种法决，神通。要有元力，身体能量自然要充沛，能量总是消耗的，为了维持平衡进而满足溢出，要么进食补充，要么就是吸收天地灵气。
汤九曾经有过疑问，既然天地灵气能被身体吸收之后产生元力，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运用天地灵气御敌？这岂不是更简单，更高效？结果粗人汤虎一巴掌扇一列跌，得意洋洋地训斥着，告诉他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天地灵气又不是你自己的，你能用，别人也能用，别人强大，你抢不过怎么办？
于是他了解到，只有自己的才是最实在的。
当然，汤虎不知道的是，创造出这“学仙”之法的轩辕黄帝当时面对的环境，他不知道那些自称天神的敌人对于天地灵气的掌控又岂是蹒跚学步的轩辕族能比的。
天地灵气滋养万物，修行到了初鸣境界，单纯靠吸收天地灵气就能维持日常所需，谓之辟谷，修行法有吸收天地灵气效率高的也能做到辟谷，此类修行法品级自然高，可遇不可求。
汤九就没见过这种传说中的修行法，汤家村就一杀神诀，还是大路货，自然没有辟谷效果，但今天似乎有点不同。
小空地上忽然吹起一股微风，风的源头是一动不动的汤九。
周遭灵气仿佛受到召唤，更像是不情不愿地被绑架，一股脑地涌向汤九。他就像一块极干的海绵，一朝遇着水就拼老命地吸着涨着，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发现，此刻吸收天地灵气的效率已经不是他这初生小菜鸟和大路货杀神诀该有的了。
效率效率，有速度和利用率。
汤九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甚至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自然是很快的，一股股灵气涌进体内，然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无论是什么修行法，总不能百分百将吸来的灵气完全转化成自个儿的能量，也就是利用率不可能高到百分百，其中原因很多，但无可反驳。
决定灵气利用率的因素很多，最主要的还是个人本身体质，血脉和后天培养都不可忽视，修行法对利用率的作用反而小了，故此世间修行法皆尽图谋提高灵气吸引速度，以求单位时间内吸收来更多的灵气，进而提高单位时间内体内能量生成总数，与利用率无关。
所以修士修行时吸收灵气，总会有些许再度流入天地间。而此刻汤九，吸收过来的灵气就没有哪怕一丝流出，宛如黑洞，有进无出。
利用率竟然达到百分百！
史上不知有没有人处于汤九此刻的状态，如果有，那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试想，同样的修行法，哪怕是品级更低的修行法，引来十份灵气，别人吸收一两分，五六份，顶天吸收九份，而自己总是十份十份地吸收，只要不是懒死的，成就必然惊天动地。
汤九并不知道自己眼下有多天才，但他有些欢喜。
杀神诀粗浅的运行回路让他运行一次的时间极端，一次完整回路运行下来时间很短，一丝丝元力源源不断地出现，然后反过头来滋养修复身体，逐渐逐渐，身子接近饱满，元力开始有存留，再然后元力储备接近初生四重巅峰。
汤九神情恍惚，可不知道元力储备满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运行着杀神决，一丝丝元力接连不断填充到本该饱满的经脉，然后又一丝，一丝接着一丝，然后……他就突破了。
初生五重。
等得经脉里传来胀痛感，汤九停下杀神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突破到了初生五重，元力满满。他有些惊讶，心想这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他翻过身子，为了让自己有些暖洋洋的身子能更舒服，他舒张手脚，仰天躺着，感受着体内微弱的饥饿和身上处处瘙痒，看着天空发起呆来。
和之前不同，他发呆而非失心疯，那些画面和声音依旧在脑海里回荡，却是怀念，或者说悼念。他把自己摘了出来，很清醒，像是从旁边去看那些欢乐和伤痛，即便他很痛，想要流泪，也很愤怒，想要杀人，更是恐惧，想要逃避。
一滴足足有手指头大小的雨滴落在他头上，“啪”的一声溅开来，溅进了眼睛里。
汤九眯起眼，看着依旧晴朗的天上又一滴雨水飞速砸了下来。这种感觉很紧凑，一滴水的分量并不大，但迎面而来确实有一种压迫感。汤九闭眼，那雨滴正正砸在双眼中间的鼻梁上，又是“啪”的一声，他心里陡然一松，一口郁结之气呼出，连日来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再次眯着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雨滴铺天盖地砸下来，然后“啪”的一声只是带来一丝清凉，心底越发轻松。
雨越下越大，雨滴很快连成雨线，进而形成雨幕，这回可真是铺天盖地了。
汤九不再仰头看雨，他坐了起来，任由磅礴大雨打湿了他夹着草叶的长发，化开了长袍上沾着的泥巴，将本就糟糕的洁白染得五颜六色。
雨越发大了，汤九站起身来，低着头，看到长袍上的杂色迅速褪去，逐渐露出越来越多的洁白，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灿烂，就像正在下雨的天空一般，本该是黑云压城，却万里碧空。
汤九无声笑着，闭着眼仰着头，任由泼天的雨水敲打着他的脸，洗去脸上的污渍，冲走额头上的血痕。继而举起双手，像是在拥抱这怪异的太阳雨，拥抱这下太阳雨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