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回家之后,不消上十日,彭城内便起了轩然大波,洛郡夫人的宅邸夜间走水,恰晚间起了北风,烧得烈焰熊熊,冲天数丈,扑了一夜都扑不灭,数条人命哪里还抢救得出来。
待得熹微渐出,整座大院已是断壁残垣,炭黑一片,廊柱七横八竖,倒了满地,一派苍凉。白天太阳一升,左邻右舍出来探头张望,免不了一阵叹息,甄氏又是个善心老好人,在彭城住了多年,更是叫街坊惋惜连连,抹了几把眼泪,想甄氏并没后代,亲戚又不在本城,更主动为老夫人的身后事帮衬打理,忙里忙外。
到底是朝廷二品夫人,城内府衙禀了上头,又立专案调查,末了结案陈词为漏夜风大,吹翻了灯烛,酿成大祸。
崔嫣听得此讯,想来想去也是想不通甄夫人得了这无妄之灾,念她到头来竟无一条全尸,心神崩溃,差点动胎气,后忆起甄夫人那夜告诫,才勉强屏住泪,擦干脸面,想她身边连名送终的都没一个,要以旧时仆婢身份扶柩,料理身后事。
崔员外大怒之下,竭力拦阻,大骂:“你老子我还不曾死呢!你现在在甄家没名没分的,披麻戴孝是给谁看?这不是是咒你爹爹我!”
崔嫣想来想去,又说私下祭祀,老爹还是不愿意。多说了两句,崔妙眼看架势不对,帮腔爹爹,劝姐姐就算不顾及自己颜面,也是要念着已到了临产之际,禁不起这操劳。崔员外晓得这女儿行事再不比以往,生怕她一个冲动便真溜去了甄家哭灵,一副大肚遭了外人眼。藏了近一年,岂能这个时候出差错,便于甄夫人丧事时日,将她锁于家中,连院子都不再叫她出去。
待解了禁,崔嫣能下得了绣楼,那甄夫人已是入殓下葬了,便叫妹子偷将梁俊钦请来。
自那日带崔嫣夜访甄夫人,梁俊钦其后便差人去京城打听,得知甄世万尚未返朝,伙同统军都督,盘桓于营地,借了诸多藉口,死赖了驻地,迟迟不归,上头下发七八道班师金牌皆无果,恰逢齐王之乱,朝廷怕生了内忧,并不敢轻举妄动,又怕强制招致反心,只暗下密令,想方设法召回来。他虽不理会政事,盘桓之下,想甄世万此下已是与朝廷撕破了脸皮,再一回去,纵不是奸细叛党,也是个马革裹尸的下场,这会子的攸关时刻,再天大的事,他必不会出营半步。况如今看来,甄世万同齐王谋乱一事必定有染,又暗忖离京前夕枉死的那群朝臣殿宦,竟都是齐王布控多年的死棋,这许多年岁送往朝中的门客不过是移人眼线,安人心思,真正的有私之人又岂会叫人发觉。
梁俊钦虽知崔嫣意图,听了她一声差遣,犹是二话不说上了门,一如先前,借了夜色,由暗门将她搀到了甄夫人宅子上。崔妙见姐姐肚子大得连路都难走,又想着能同梁俊钦多接近,便也非要跟着去。
到了甄宅,崔嫣撇开了妹子相款,推门上前,庭院一片残黑,四处碎瓦断砖,无半点人烟,见此惨境,身子一歪,气儿已是接不上来。
崔妙生怕她被地上大火之后的乱石绊倒,正欲上前搀住,见梁俊钦比自己眼疾手快,早就一个箭步上前,将她腰身一掐,把她揽在臂内固住。
崔嫣由梁俊钦搀着,及至正厅外,见那门扉大敞,停泊床尚未拆卸掉,外人料理丧事到底不经心,将其草草放在一边,当中亮了两盏惨惨晃晃的烛,门桄上挂着几圈白绫帐面,森冷夜风一刮了进来,便吹得飘扬起来,映得地上斑驳魅影。
历来猫通灵,好沾新亡之所,这诰命宅子荒废了几日,无人管理,也不晓得哪里跑进来只全身黑漆漆的野猫,瞪着一双油光狠亮的眼,扬了长尾突如窜过来,弄得三人于门槛前皆是吓了一跳。
寂清深夜,鬼影憧憧,崔妙在这刚死了人的宅子中,本就十分害怕,此刻受得这猫儿惊吓,只在外头颤颤喊了一声:“初儿姐姐,俊钦哥哥,我在外面等着你们。”便死活再也不进去。
梁俊钦为医不信鬼神,加上这清冷面貌与别扭脾性,鬼见了都要犯愁,头也不回牢搀了崔嫣直直进去。俩人前后了灵堂,见里间供了香案桌帏,勉强撑得起朝廷诰命的身份,却无亲属守夜,十分的凄凉,皆是心底生了伤怀。
崔嫣由怀内掏出生麻辫系于腰上,戴了白巾,跪于垫上,燃香焚点,默默呢喃。梁俊钦立在边上,并不言语,只静看她,见她须臾又是流出眼泪,心思一沉,正欲上前予她揩了去,却听她环视周遭一回,转过头来,道:“哥哥,我想给夫人送些纸钱元宝,叫她新路好走,不叫别的鬼欺负。”
梁俊钦遵了她心意,出宅去板店购祭祀物具,临到门口叫崔妙进去陪着姐姐,崔妙犹惧,打了个寒战,不动不语,梁俊钦忖她毕竟小少女,胆子小,也只嘱她好生在外头守着,有甚么动静便进去查看。
崔嫣一人守在灵堂,悲甄夫人一生为甄家操劳,待自己向来和善,纵是后来生了些间隙,也是面严心温,这样个人,到头来却是横死,连个送终亲人都没有,先前有人在边上,到底能忍着大半哀恸,现下幽静,忆往日她笑貌音容,愁肠纠绕,又恨气甄世万这等大事也不回彭城,那甄廷晖也是不晓得身在何处,怕是连婶娘过世都还不曾得信,愈思愈是伤痛加倍,任了泪哗哗直流,哭得头脑昏蒙,半会儿身后出了微微声响,似是零落脚步,当是崔妙被自己惊动,忙收了哭声,将脸儿窝于一方帕子内,埋得几乎窒了吐息。
终究是哀伤太甚,不觉骶骨灼热,腹中扯绞,生生疼了半会儿,方才消缓住,过了小半会儿,又是疼起来,宛如涨潮退潮一般,一阵一阵的痛涌上又下去。
待终于平和下来,崔嫣的气力已是耗尽,想要喊一声外头的妹子,双腿儿已是跪得麻木,挪不起身,四肢一软,还没出声就厥倒在那只蒲团儿上。
也不晓得过久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崔嫣只觉有人将自己抱到了一边,替自己揩脸上的泪水。
崔嫣此际正半梦半醒,宛如行于阴域,双眼粘了住,如何睁也睁不开,气力还没回来,只能趴于他胸前嗫嚅起来:“俊钦哥哥,俊钦哥哥……。”
他飞快嗯了一声,声音压得紧沉,似是回应,又似有些不耐,手搀着着她的腰身,俯下颈,贴住她透红耳根。
她还没意识到,只当是梁俊钦,憋足气力将男子的手轻轻一拍,低低提醒:“哥哥怎么了?快起来。”
他一滞,大掌平摊而开,将她的小手一蜷,缓缓握成了个虚拳,温柔得很。
崔嫣一讶,却还是没多想,嗅到他身上有掺了外面夜间风霜的仆仆凉气,想他这些时日待自己奔劳,再是忍不住,伸了一条臂去,将他腰身一箍,哭道:“俊钦哥哥,辛苦你了。”
虽是冬季,她却是哭得沁出汗丝,两绺头发贴在额上,看得他心中狂跳,抽痛不止,给她扒开湿发,将怀内人愈搂愈紧,禁不住附耳过去,低语沉沉:“心肝。”
崔嫣似是被人由雾濛濛中拉了一把,胸内一震,不晓得是喜还是诧,还没曾喊出声,便被他压贴于怀,动弹不得半分,顿挣打起来,一副后脑勺却被他摁得紧紧。
男子将脸庞埋于崔嫣的乌发间,大手覆于崔嫣的背上,似是叫她安定,却偏偏就是不让她抬起头来看到自己。
崔嫣心里有些猜测,却看不见,一急一气,勉强腾出一只手去,胡乱甩了他一巴掌,终是损完了精力,半晕过去。
待再次醒转,崔嫣觉仍被那人抱在手上,心神一跳,惊喜不已,忙打起精神,撑身睁开眼睛一看。
梁俊钦正站在面前。
那人不是他,真的是梁俊钦,崔嫣满腔惊喜落下来,失望透顶,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良久,才见梁俊钦半边脸颊映着个不深不浅的小巴掌印,旁边的案上,齐整摆放好几样新采买回的冥纸蜡烛,想刚才那样真真切切,竟不过一场虚着无影的梦,顿心如坠地,吐不出一个字来。
梁俊钦见她醒了,面色有些发凝,半晌腮帮一紧,似是咬了牙关,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挤一压。
崔嫣一惊,一下不曾反应过来,竟忘记抵拒,哪里会想到梁俊钦会这样,素日待自己最是温文尔雅,现下不知怎的失了常性。
梁俊钦这辈子都没有的脾气上了头顶,比喝了几斤高粱还冲动,被激起狠心,竟是分毫不让。
崔嫣呼不过气儿来,哭起来:“俊钦哥哥,俊钦哥哥!”
梁俊钦嘴上放缓放轻了一些,动作还会执拗得很,脸色也是怪异,跟平时全然变了个人。
厅中一扇门咯吱一声,崔嫣只当是二妹进来,将他一推开,想要撑着颈子去看,他却一点儿不管,转了脖子斜睨一眼,并不理睬,本就手脚修俊遒媚,敏捷有力,声音不大,在这静得渗人的厅内却是字句清晰,回荡一圈:“妹妹跟了我罢……跟了我,我来照顾你母子两个,那人,就把他给忘了吧……。”
崔嫣见他势态凶猛,温眸雅眉且都沾了些嚣扬神色,愈逼愈近,心里慌,小胎儿在腹内受了母亲感应,激动踢个不停,弄得崔嫣心慌意乱,护着肚子,回过神来,吓得哽咽道:
“哥哥不要名声了么?这孩子是姓甄的。”
梁俊钦听了这话,火气更大:“管他姓甚么,妹妹跟了我,这孩子便是我梁家的人,以后同我与你的孩儿一样,绝不有半点偏袒。”
厅中门扇蓦的大幅一摆,似是被风甩得桄榔一声愤怒巨响,大开了半边,夜风刮进吹得丧幡一飘,亦将崔嫣吹得脑门清了几分,将他一推。梁俊钦眼角一垂,偏了半边头,朝门后斜望了一眼,暗自冷冷一笑,由崔嫣身子上起来,替她整好衣衫,顺手予她刮了一把泪珠儿。
崔嫣知道梁俊钦是个自持又守礼的,并非受欲望牵控的人,更是不会在亡人的灵堂做这种勾当,这会儿见他此下神色恢复大半,正欲开声,那崔妙似在外面听到动静,已冲进来,见得二人衣冠皆有些不整,正是木然不语,却见梁俊钦已是两臂一振一箍,把姐姐搀了起身,只得跟了后头,一同离了去。
一回家中,还没曾上床歇息,崔嫣禁了这伤痛失望,加上一波动,阵痛频密加剧,不消两刻又是破了羊水,大半夜的竟有了生产之状。
崔员外虽然早就做足准备,一见女儿这架势,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嘴上骂着“丢丑,丢丑!不要脸!”却还是亲自颠着脚,小跑去请说好的秘医上门。
崔妙早前已得过梁俊钦嘱咐,见姐姐疼得厉害,亦是忙跑去隔壁,将他偷偷唤到家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