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鸳帏帐暖,本是梦寐所求之境,料不到这一日终是来了,却又是不如不来。
崔嫣被折腾了一晚,一进屋便坐到床沿生闷气,饶是雪杏在旁劝了半会也不顶用,只好跑到外头去跟老爷说。
甄世万本就是一心二用地周旋着,听雪杏讲了愈发惦记,在座宾客虽不多,却个个是他腹内蛔虫,岂看不出这督抚猴急不已,只差没抓耳挠腮,一个两个十分识趣,也不逗留胡闹,想方设法,早早托辞离去。
好容易捱至尾声,甄世万将余下事务统统交了给曹管事,甫进了门,见崔嫣早早已扯去了蒙头,两条腿儿在床沿子边晃来荡去,刚准备上前去哄,却见她瞥一眼镂刻窗棂,脸色竟是泛了点笑意,伸出手,指了一指:“有雪了。”果真是飘了一片两点小雪,手一抬,宽袖便滑了下来,露出一小截儿粉生生的笋臂,冻结多时的脸上添了笑意,似是牵起些记忆,总归是染了几分人气。
甄世万见她褪了浮躁,两颊晒胭红,双唇染玉脂,衬得面容清美娟婉,十分宁谧,哪里像个病人,同昔日全然一个模样,恍惚之间,生了欢欣,想着今后多花些辰光陪她,不叫她有闲工夫老去想那些过往,再过些日子,该是会慢慢好转,一时心情好了许多,过去替她卸了霞帔,摘去头饰,俯颈问道:“初儿,你刚刚才嫁了给我,知不知道?”
崔嫣点头,停了会,突然又问:“俊钦哥哥,也回房睡了么?”他见她虽东一句西一句,却好歹清醒一些,这一晚上提也不曾提一次那儿子,倒是个好兆,只点了点头。
崔嫣转过头去又看会儿屋外夜雪,蓦然道:“可惜啊。”
甄世万被她说得又是心一沉,忙问:“怎么?”见她眼神有些飘忽:“只有俊钦哥哥在,我大哥却没能来。”
他没料她并不曾忘记一年前宁王府上两人与兀良合真的那番约定,心头一喜,将她脸蛋儿摆正了:“你都记得?”
崔嫣并不应答,目上犹是氤氲,他虽不敢再像那日那样豁出去刺激,却还是禁不住试探:“还记不记得别的?”她却是打了个呵欠,擦了擦眼角,面上有些困意。
甄世万瞧她今晚像是全不记得那儿子了,也不再继续挑那创疤,予她解衫脱靴,除了大半,止剩了件小单衣,虽屋内四角皆是置了熏炉,犹迅速将她塞入衾被。
少顷前她才乏得很,这会儿进了被子,却是伸出脑袋,拿出一根裸了大半的胳膊,指了边上案桌:“肚子饿了。”
闹了一夜,确实糊涂了,也不曾给她弄点东西填肚,甄世万将她指定的那盘碟子端来,她也全不客气,拿起一根甘蕉,撕了皮儿,便往嘴里放。
一抹朱唇一合一翕,那昂长的蕉身一进一出,甘蕉配玉唇,如何看都是诱人。饱的是她,饿了的却是自己。
崔嫣见他眼睛像是长了个钩子,直直盯了自己嘴巴,只得将那根蕉万分不舍地拿出来,含糊不清,不无怜悯:“你也想吃?”
甄世万将那甘蕉接来,头也不回甩到后头桌上:“心肝,你可愿意给我吃?”
待得见她大方点头,再不犹豫,含了她唇,叼裹进嘴,伸了舌去勾那蕉肉,惹得她竟是咯咯笑出声音来满屋子的回响,一点儿不像个病患,一把推了他,指了那果盘:“那里一堆,你吃我嘴里头的作甚么。”
甄世万道:“你嘴里的……香。”
崔嫣见他神态振奋,一只手在里头拱来钻去,愈发的用劲,也不去阻他,只是尚还揣度着他那话,疑惑发问:“那你喜欢大,还是喜欢小。”甄世万随口道:“你大我就爱大,你小我就爱小,生在你身上,长成甚么都是喜欢。”崔嫣眉儿一结:“你当我傻缺,我看你分明是喜欢大的。”
甄世万将她反抱了躺好,贴在怀内,过了一夜。
却说二人了却婚事后两日,甄世万便差人暗中将崔氏夫妻及那内弟送离彭城,又暗遣亲卫领人出城,探至彭城城郊,沿了那条暗河去寻获害了儿子的凶手。那领队之人便是秦把总,本就极听甄世万的话,又是个火爆性子,如今如今得了这任务,二话不说许下重诺,纵使那姓苏的死了,也要将骨头渣子由河里捞上来带回青州挫骨扬灰。
崔员外离前见这女儿终为人妇,嫁的人也是得偿夙愿,却是个这样情景,也不知哭还是笑,想着这甄世万如今朝不保夕,却也无可奈何,嘱托声声,方才离了去。那梁俊钦却是不愿走,只说崔嫣病情一直经由他手,待她愈了再回。甄世万见他犹是有些不死心似的,倒也好笑,由得他爱留便留,反予他迁了个宽绰好厢。复转些日头,崔嫣那病症却总是反复,清醒如常人时,便像新婚夜那样,全然忘了自己生过孩子,犯病时便叨念要寻小豆包,不管哪个时候,都是缺了半边儿的人。
甄世万瞧她好坏无常,见了梁俊钦,说话也是刻薄起来。他如今身兼了军务兵事,掌着偌大的城郡,成日对着的便是公侯武夫,元戎铁戟,脾气自然再不像以往那样儒雅和蔼,愈发外露暴躁。
这日夜晚由帐营操练回宅,见崔嫣又是犯了一场糊涂,将梁俊钦一个领子便揪至院井,破口怒骂:“你治不好就滚了回去,不要耽误了她病情,天下名医多得很,总有个能看的好!”
梁俊钦岂会不耗尽心血去研探这失心症疗法,却也晓得若她自己想不通,治了标,也是治不好本,思前想后,只将领子顺了一顺,冷冷盯了甄世万:“我若治不好,这天下,怕是还真没两个能治得好了。”说着便是一顿,停了良久,方才开声:“再给她一个孩儿罢,叫她分些心思,淡些疼痛,日久了尚有机会好。”
再说桂姨娘这头听闻风声,想往日听老人说,这种疯病若短时治不好,拖得久了就更是没戏唱,喜不自禁,只掩于内不发,跑主院跑得愈勤快。祖宅内下人见了都说这姨娘识大体,性情好,将病主母伺候得贴心。崔嫣虽时而懵懵如孩童,却还是明白这妇人是哪个,每回这姨娘上门,虽不至赶她出去,却总是没好脸色,心头十分不喜欢,也不晓得该如何说。
这日甄世万刚是回了院内,还不曾踏进外屋,便听里头哐啷一响,迈步进去里间,正见地上滚了个铜盆子,尚在晃荡不停,热水泼出去大半,毯子都打湿了。
那桂姨娘正立在旁边,面红耳赤,不晓得是站是趴得好,只偶尔抬起眼皮子趁人不注意,恨恨剜一眼,崔嫣则坐在榻边,晃着腿儿,不言不语。
把雪杏抓来一问,才照实禀:“桂夫人要给夫人擦脸,夫人不许,桂夫人说夫人自己抹不干净,夫人就将盆子给掀了。”
桂姨娘见靠山回了,嘴儿一张,大哭起来:“姐姐如今是病了才不领情,老爷却是要明白妾身对姐姐的心意。”边上几名小婢见这姨娘凄惨,心中直叹她从前在京中的侍郎府邸怕也是一人独大,现下摊了个得了病的夫人,受尽刁难,倒也叫同情。
崔嫣看那姨娘一眼,并无表情,却是指了那盆子道:“这水热得不行,烫得我的脸都要破了皮了。”
几名下人一听,颇为惊异,统统瞄向那桂姨娘。她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了别的,扒拉过去便嚷道:“夫人可别乱给我安罪名,贱妾哪里敢做这种事!”
甄世万过去将那铜盆里的水伸手探了一探,却是温热适中,并无半点烫意,朝桂姨娘皱眉道:“你先下去罢。”
桂姨娘哪里受得了这冤枉,这些时日众人都说自己温谦贤惠,这病秧子夫人却是小气狭隘,反不如自己,现下这一句话,却是叫舆论掉了个头,只恨想这疯婆娘难不成是借病作威?又瞧身边下人啧啧对觑,目中带了些鄙视,刚欲朝甄世万喊屈,经他眼神一指,只得吞了气,先离了屋。
将众人统统打发了,甄世万才坐到崔嫣身边,默然半晌,蓦的将她一搂,捞了入怀,摸了她头发叹道:“就算是病了,还是不改这喜好捻酸呷醋的本性,这可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