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娃子的一声啼哭，仿佛把整个村儿都吵醒了，天一下子亮了起来。猛睁开眼，亮光像一群飞蛾从窗外扑扇进来，扑进了我的心窝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鸡出笼了，啄着食，啄着有炊烟的日子，啄走了晨雾，直把太阳啄出来了。山顶上，太阳升起的地方红了一大片，像熟透了的红高粱，一浪一浪地红。阳光从山上一脚一脚地挪步下来，爬过树梢、坡地、山路，又跌进村前的大河里。
我拿着两块脏尿布从屋里走出来。娃在早上哭闹了一阵儿，又睡着了。我的娃。是个男娃。我趁他在睡觉有点空儿，要赶紧把尿布洗一洗。我找来了水盆，从厨房舀了水，蹲在房檐下搓洗起来。
阳光羞答答的，携着细风，暖着悄悄苏醒来的山村，到处绿得滴水。我抬头望着院边翠绿的柳梢儿，心里念着床上的娃，想笑。低下头，筛在盆里的阳光泛着碎星。我看见我的娃好像睡在水盆里。一会儿，水盆里又出现了其他人的脸。我很想跟那些脸说话，我的心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与这个世界对话，可我说不出话。
我心中的世界，指的是我们这个叫梅花塘的村子。梅花塘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泥巴和庄稼都是我熟悉的。
我已经三十好几岁了，是这个村惟一的哑子。我们这儿，把哑巴叫做“哑子“。我是女哑子，却渴望诉说。我有很多很多的心里话想说。跟风说，跟云说，跟阳光说，跟树叶子说……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自作多情把它们当做我的伴儿，觉得我的伴儿一定能够懂了我的心。还有我的娃子，我的亲骨肉也会懂我的。娃虽然只有几个月大，可是，母子连心哩。他笑，我最开心；他哭，我的心里最难受；我笑，他也跟着笑；有时我把他抱在怀里，一不小心碰落了自己的泪水，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在安慰我。我这个哑子竟然能够生一个娃娃出来，能说我不笑吗？我活得像个人。我一直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不让人觉得我不会说话，就啥个能耐也没有。至于我为什么落泪，我是个细心眼儿的人，常因为生活小事而伤感。比如猪不吃食，鸡不下蛋，狗不舔娃的屎尿，别人叫我哑子，水波不跟我说话……掉进水盆的阳光，撩起了我的心事。我想到了水波，不由得朝秀水河的方向望去一眼。只见一片绿色。是野槐树、大柳树、香椿树、老榆树、翠竹、芦草、麦苗……已经农历三月份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万物睁开了微笑的眼睛。早晨的阳光，抚摸绿色，给大地织了一件金红金红的纱毯子。天空很白，白里透着蓝光，浮着几绺儿云彩。一场春雨刚下过不久，麦苗在这样的好时节，疯狂地拔节和开花。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见不着水波，他走了，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再也不跟我说话了。然而，我忘不了他。
我拧干尿布，晾在院里的铁丝上，听到娃在屋里哭，我进屋把他抱起来了。
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我，我抱着娃重新走出来，踏着石路，喘着气跑到了河边。
河水柔柔地吟唱。阳光洒在河面上，一些波浪卷动着颗颗星星，摇摇晃晃的。风抚摸着河面，像是谁在抚摸着婴儿的梦。
这条秀水河，在村里流传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像民间故事《牛郎织女》，传说跟这条河就有着密切关系的。村里人说织女当年就是下凡到这条河洗澡，被牛郎看见了。牛郎捡回了一个漂亮的媳妇，结果王母娘娘用一根头发划出来的天河，还是把他们分开了。河水就跟天河一样秀美。村里人还说当年王莽篡权，在这里追杀过刘秀；大禹治水，在这里歇过脚……这样的一条河，我爷爷却是被它冲走的。爷爷为了救我哥水波永远地走了。
爷爷死在我出生前的那天。在我小的时候，逢年过节我爹总是带着我和水波跑来河边看我爷爷。我爹让我和水波面朝河水跪下来，跟我爷爷磕头。
我爹的神情非常凝重。有时候，他坐下来抽烟。他一抽烟就咳嗽，我妈不让他抽，可他哪管得住嘴，半尺长的烟袋刁在他的嘴里，吸一口又一口。尤其触到我爷爷的死，他显得一脸愁闷与痛苦，烟抽得更凶。
那时候，我天真活泼，不是哑子。成为哑子，是我九岁那年生了一场病留下的后遗症。我和水波不懂爹的心情。我们的眼中只有好奇，向爹提问题。河水从哪儿来？我爹回答：天上。流到哪儿不流了呀？心里头。心在哪儿，是不是人的肚子里？是啊，每个人都有一颗心，长在自己的身上，大河养着咱们，要记着大河的恩情。可你说爷被这大河吃了，爹，河很坏，为啥要记着？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问，我爹一句又一句回答。别这样说，不要怪大河，小娃子要学着记恩，别记恨。我爹一只胳膊搂着我，一只胳膊搂着水波，对着河面说，这是小妞，这是三娃。爹，我叫你爹，这两个娃一口一个爹叫我哩。亏得那年你救了三娃的命。三娃已长半桩儿高了，小妞也齐我大腿高了，你快睁开眼看看。
在我爹的心里，河就是我爷爷。我和水波跪下来，每人朝河磕三个头。爷听不听得见我们说话？看不看得见我们？我们满脸疑问。
爹说应该能。他皱皱眉，一瞬间脸色煞白。
在我妈怀了我哥水波的时候，我爹听一位阴阳先生说我妈怀的是女娃，他打算不要这个娃了。一是家里困难，养不起；二是我爹和我爷爷、我奶奶的心思一样，盼个男娃。是我妈勉强把他生了下来。我妈的肚子争气，刚好生到了我爹的心坎上，是男娃，取名水波。在水波一岁多的时候，我妈又怀上我了。我爹觉得这次不管怀的是男娃女娃都不能要了。可我妈说这是她身上的肉，她心疼。她就跟怀着水波的时候一样，护着肚里的我。眼看就要生了，他们两人吵嘴，我妈一气之下，带着我哥水波，去了河那边石头岭我的外婆家。在我妈走后的第二天，我外婆捎信给我爹，让他必须去接我妈回来。说嫁出门的女子，生娃不能在娘家生，要生就在自家生。我爹还在气头上，没去，结果是我爷爷去接的。
当时，我妈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气球，要爆炸了似的。我爷爷看到情况紧急，当天就带着我妈和水波乘船回来。那天是一个阴天。风大。船走到河中央的时候，歪了一下。我妈的一只胳膊搂着水波。船歪了，她的胳膊随着船晃了一下，松开了。等她反应过来再来搂水波的时候，已不见了他。我妈顿时哭天喊地。说水波被大水冲走了，她也没法活了。她站起来准备跳河，是我爷爷把我妈拦住，让她坐下来，安慰她别哭，他一定要把他的孙子找回来。我爷爷跳下船，钻进了水里。
我爷爷水性好。听说他二十几岁时，他们几个年轻人游泳、划船比赛，他总是得第一名。可是，在这一次他下水了好一阵子，还不见影子。我妈便在船上哭一声三娃，又哭一声爹。我妈大声哭了十几声，一抹眼泪看见我爷爷举着一个娃娃钻出了水面。我妈当时又哭又笑，让船公赶紧把船朝他划过去。同时，我爷爷也带着水波向船游来。到了船跟前，我爷爷使尽力气把水波递上船，说快救救三娃，让三娃以后好好念书，然后他落在了水里……那是1975年的春天。农历二月份，桃花和杏花都在开。河水凉冰冰的。就这样，我爷爷匆匆忙忙地告别了他的亲人。第二天，我妈生下了我。我爷爷走的时候才五十几岁。他以前给供销社担货，上百里的路程，我爷爷挑着上百斤的东西进城来回走一天，天黑了又回家了。他去的时候挑草鞋，挑桐子；回来的时候挑盐、香皂、肥皂、筒子面……凡是供销社的货物，都是我爷爷一扁担一扁担挑回来的。每次走到河边，他都要停下来喝一口水再走。可能是我爷爷太喜欢河水，也太累了就不想回来，永远躺在河里睡着了……我爹讲我爷爷讲得口干舌燥。我和水波又恭恭敬敬地朝河水磕头。我记起那些情景，就跪下来，按了三下我怀里娃的头，我也磕了三下。
我爹叫梅富根，一个庄稼人的名字。我叫梅水仙，小妞是我的乳名。除了我哥梅水波，我还有一个大姐梅水秀。大姐要比我哥大八岁，所以，在我只有九岁，我哥十一岁时，我大姐已经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妙龄少女了。大姐那时候跟海田叔的儿子花山蛋恋爱了。
我们梅花塘是一个被大山包围起来的村子，几面环山，一眼望去，大山、小山重重叠叠的。河水绕着山根儿，弯弯地流。村里分为南村、北村和中村。南村住的全是我们梅姓人家，北村住的全是花姓人家，中村住的虽然是姓何的，姓江的一些杂姓，但大多数又是梅姓和花姓的亲戚。全村房屋大部分建在山腰，或山下的土坳子上。八十年代，我们村只有一所新建的中心小学是红砖房，供销社和粮所是青砖房。住户住的都是土瓦房。甚至，有的人家正房和猪圈、牛圈还是苞谷秆和茅草苫起来的。村里人的吃水问题，一直以来是件大事情。南村和北村的半山腰分别有一口大水井。南井供应南村人吃水，北井供应北村人吃水，中村人吃水则按住户数量平均划分在南井和北井。秀水城水利局在八二年来到村里安装了水管，全村人饮用上了自来水。但是，逢天旱，井里没水了，全村人都得下河挑水吃。
在井后面的石壁上，泉眼常年滴水，一部分水从井底的石缝又流出来，在中村下面形成了两个泉水坑。水坑有笸箩口那么大，大约几尺见深，水质清澈。这水坑，一个用来供应人们浇灌菜园，一个是淘菜坑。雨水充足的时候，偶尔也有过路人在这两个水坑喝水。
泉水坑的水继续往下流淌，流到了平地的大池塘。池塘占地一两亩大，却是荒废的。塘边长着杂草，塘里漂着落叶和杂物，只有在夏天才能够看到从脏水里冒出来的几片荷花瓣儿。大池塘下面的溪水沟，那水就像挤出的大山奶液，从谷肚里穿过，流出百米之远，汇入秀水河。
秀水河在我的眼里是神奇的。我对它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爷爷救了水波，可是，如今的水波在哪里哟？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河水，慢慢地朝回走。娃，在我的怀里笑着吐舌头。我噙着泪，也对他笑了一下。
上了我家院子，我望着墙上的一块小黑板，发起愣来。
在我九岁那年的一天晌午，我正站在檐下的黑板前用粉笔写字，我爹从河边赶牛回来了。
黑板又旧又小，还缺了几道口子，但勉强可以在上面写字。紧挨着黑板上方的墙壁上，用石灰膏横写着“手”和“大”两个大字。完整的一句话是“全党动手大办农业”。这句话从正墙的左墙头一直延伸到右墙头。村里只有我们家的房子外墙有黑板和写着这样的字，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集体仓库。生产队解散后，我们家买下来了，作为住房。
我写的是课文生字，密密麻麻，写了半黑板。我爹见了，对跟在他旁边的水波说你妹学习多用功，你要向她学习。
水波没有我学习好。我是三年级的文艺委员，不仅会唱歌，而且成绩总在前三名。水波帮我爹把牛关在了圈里。出来了，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把手中的半截粉笔递给他。水波没有在黑板上写字，他让我把手伸过来。他在我的掌心写下了一个“好”字，写完又擦掉了。接着，水波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腕上画圆圈，说送给我一只银镯子。
我看见大姐从堂屋门口伸了头出来，就说，姐儿，哥儿送我一只银镯子，让他也送你一只。
不要。
姐儿是想要山蛋哥送的真银镯子哩。
别瞎说，谁要他的？！不要。虽然大姐这么说，可提到山蛋，她一激动，手中正织了半截的毛衣竟然掉在了地上。大姐捡起地上的毛衣，迅速钻进了屋。
我对水波说，你说山蛋哥以后做咱俩的姐夫好不好？
水波没有理睬我，嘿嘿笑了，把涂在我手腕上的粉笔圈圈擦去。
一回来就坐在檐下椅子里的我爹说你们疯不够，还要不要上学？我爹站起来，三两步跨进屋。他的脚步声惊动了鸡窝里的一只母鸡。母鸡“嘎”地一声飞出来，从我的头上飞得远远的了。
我妈在屋里喊我和水波吃饭，我们连蹦带跳地进屋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看见了水波的鞋头破了个大窟窿，就说了出来。水波怪我多嘴，迅速把脚朝椅下藏去，却被我妈抓了出来。我妈说鞋子破了没关系，补一下就行了。
没有责怪水波。水波心存侥幸，大口吃饭，朝我挤眼。
我爹让我妈给他补，说已经土地下户了，地在自己手里，只要人勤地不懒，以后的日子有望过得滋润一些，不会没鞋穿。我爹又说到了我二爹。我二爹是村支书，他打算在村里办在一个小商店让我二姐经营。我二姐彩云虽然是二爹梅富成的大女儿，实际上却是我爹的一块心病。如果二爹真能够这样做，我爹替她高兴。
我妈也希望二姐过得好，她说起我幺爹，说他怪可怜的。我幺爹富文跟花先启的儿子花海升有着一桩恩怨。两人曾经一同在珠海当兵。退伍回来，我幺爹一跤摔断了腿。海升叔的官却越做越大。他先前只不过是秀水镇的一名邮递员，从邮递员干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升职，升为镇长，又刚刚调到秀水城上任县委副书记。海升叔是梅花塘的荣耀，可我幺爹身残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又让人心里犯嘀咕。我幺爹只能依靠拐杖过日子，一生毁了。
水波插话山歌的二叔了不起，可幺爹也不简单。幺爹能把竹篾编成花铺席、箩头、背篓……，幺爹还有书……我妈说我幺爹是个有才的人，不光会编篾活，还写一手好字。又问山歌在学校学习好不好？
山歌妈是我妈的表妹。在生山歌时，难产而死。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妈和她表妹何爱莲同时怀上了娃子。我妈怀上的是三胎，嫁给了花海田的何爱莲怀上的是二胎。由于花家头胎是儿子，二胎想要一个女儿。给我妈占过卦的阴阳先生，也被花家请去了。阴阳先生在合对了海田叔和爱莲婶的生辰八字，及何爱莲的怀孕日期后，说这二胎怀上的还是儿子。虽然俗话说多子多福，海田叔却觉得有女儿才是福气。海田叔上山为妻子挖来了堕胎的药方子。方子熬好了，可何爱莲拒绝喝下。海田叔便生气地扇了她几耳光。
那个雨天，受了委屈的何爱莲挺着大肚子跑出家门。大雨从头顶瓢泼下来，何爱莲一边流着泪，一边在雨地里艰难地行走。村后面有一座土地庙。庙是一个大山洞，人们只在洞中间砌了石台做为供桌。庙已荒凉。何爱莲跑来庙里躲雨，我妈却也躲在里面。没等何爱莲开口，我妈赶紧把自己身上的干衣服脱了一件，让满身是水的何爱莲换上。我妈这天也是跟我爹闹矛盾了。我爹也是错听了阴阳先生的话，要我妈坠胎，我妈不同意，他们争嘴了。
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冷静下来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要平安地生下娃娃，到时候一方的娃娃可以交换给另一方抚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