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妈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我们梅家先前的顾虑荡然无存了,全家人喜气洋洋。那时,正躺在床上的何爱莲被一种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嘱托刚退伍回来的海升叔到我们梅家打听一下我妈的情况。当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更痛苦。何爱莲的手臂和腿部,以及脸庞完全浮肿了。她快要生了,却不见海田叔在哪儿。海升叔屋里屋外地叫,找他哥。狂风鬼哭狼嚎般地在屋外刮着。海升叔手中提着的灯笼被大风吹灭了。他又打着电筒找。房屋里,一盏煤油灯被从窗口溜进来的风,吹得闪烁不定。床上,何爱莲呼吸急促,脸色苍白。海升叔突然发现嫂嫂的脚上血淋淋的,那血正顺着她的裤管继续往下流着。他再也顾不上寻找他哥,当即把接生婆我奶奶找去了。
我奶奶刚接生了自己的孙子,她在花家又足足等了两三个小时,何爱莲还没有生。在午夜时分,十分困倦的我奶奶终于迎来了一声婴儿的哭声。在堂屋等候的海升叔和花爷爷匆匆跑进去。是个女娃儿。躲藏在床底的海田叔一听说生的是女娃儿,便快活地钻出来。他争抢着来抱女儿,再看看床上的何爱莲一动不动的,一摸才知,断气了。
何爱莲生下的这个女婴,后来取名“山歌”。失去母爱的山歌便依靠我妈借奶喂她,度过了婴孩时代。
我这会儿想起听来的这段故事,心里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突然,我怀里的娃“哇”地一声哭起来,大概饿了,我匆忙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看到他吮吸着奶那幸福的样子,我也有一种幸福感。然而,回忆过去,我的内心又被另一种心情代替。山歌的命是她妈的命换来的啊。她跟水波同读小学四年级,是班长,学习很好。水波说。
时间长了,有些事情我记不得了。但我记得那天吃完午饭,我妈给水波补了鞋子。我还在帮大姐洗碗,他没有等我,就自个儿先上学去了。后来,水波跟我说他走在里湾等我。
里湾在我们家的左边半里路处。这是我们去往学校的必经之路。由于地理位置偏低,耕地下面有一条沟壑,所以方圆一里内,人们叫它“里湾”。一条羊肠小道是从里湾耕地中间凿出来的,一直通向前面石嘴上的大路。
水波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我,他又走,碰见了山歌。
石嘴上的大路旁边生长了一棵老柿树。柿树高大粗壮,据梅花塘人说,这柿树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柿树的一部分枝干已枯萎,枯枝上站立着星星点点的新叶。水波看见山歌趴在树下哭,她的两条头发辫遮住了脸。
水波问她哭啥?山歌不说话。水波又问她为啥哭了?山歌才抬头。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用手抹抹脸,说她二叔到城里了,不要她了。
对于山歌来说,花海升就是她的一片天。他原来在秀水镇上班时,不管工作多忙,总抽出时间来照顾她。他给她扎辫子、讲故事、叠风筝、叠纸飞机……他给予她的另一种父爱,是海田叔所不能给予的。先前,他没有女儿,把她疼着,后来他有了女儿,依然疼着她。可是,他调走了工作,全家也跟着去了,山歌放学回来见不到她的二叔,心里难受。
水波安慰她,她二叔不会不要她,以后她可以去找他。
山歌摆摆辫子,一下子破涕为笑。她说水波说得对,她不哭了。
山歌从树下走出来,她朝对面斜坡上望去。斜坡上,海田叔佝偻着腰站在那里,正一声声地喊着山歌。海田叔仿佛刚从磨坊出来,他的头上和身上白花花的。海田叔经常在磨坊忙碌。磨坊的面粉机转动起来,乌烟瘴气。有时海田叔从磨坊出来,就像怪物,只看得见他的鼻子和眼睛。
山歌说她不吃饭了,要去上学。
在海田叔的注视下,山歌扯住水波的衣角,朝路下面的泉水坑走去。水波因山歌的拉扯,一咧嘴笑起来。山歌问笑啥?水波说他就是想笑,只对她笑。
山歌说这是啥话?为啥只对她笑?水波说因为她不惹人厌。山歌说那她讨厌他,他还对她笑不?水波说对她笑。山歌说这又为啥?水波说不为啥。山歌说他好没道理。
她松开水波,自己首先来到泉水坑。
泉水坑前的石板上蹲着水建。水建是我二爹的儿子。他那时候大约十二三岁,穿着旧夹克,手上拿着半截竹筒。他把竹筒平插在水坑舀了水,然后仰起脖子把水倒在嘴里。山歌叫了一声梅水建!水建指着竹筒说是他的水杯!山歌从他的身后走过去,蹲在了另一个水坑前,用手捧起一捧水喝起来。喝完了,她站起来,又走向站在路上等着她的我哥水波。在水波和山歌正要离开时,水建突然大声问他们要不要去秀水街看戏?
秀水街,是秀水镇的一条街。每年的三月初八至初十,是这里的集市日。每逢这时,街上热闹非凡,不仅摆摊子的比比皆是,而且有演出活动方便赶集的百姓观赏。因此,集市是令小娃子非常向往的。然而,水波和山歌说不去集市,因为下午要上课。
水建说听说‘戏班子’是从城里来的,你二叔在城里,你不去向他们打听一下?
山歌把这句话听在了心里。尽管学习重要,可她想念自己的二叔,心里产生了动摇。山歌抚摸着佩戴在胸前的红领巾,又拽拽自己的花边衣领,好一阵子,说她去。她把红领巾摘下来放进兜里。水波站着没有动。他看见水坑边有一个红薯。红薯有拳头那么大,外皮红鲜鲜的,大概是谁家在水坑洗红薯时掉了的,刚好夹在一条石缝里。在山歌和水建走后,水波走过去把红薯捡起来。
水波洗干净红薯,用袖子擦干,揣进口袋。追上了山歌和水建,他说他也去看戏。
他们顺着大路走了。在学校路口,水波和山歌站住了,水建却直接从路口迈过去了。水建是六年级学生,在班上学习成绩倒数一二名,他早已不把学习放在心上了。水波和山歌却是第一次逃课,两人很紧张。不过,他们的脚步只停留了一下,就跟上了水建。
秀水镇距离梅花塘四公里。经过梅花塘村委会,又经过粮所和供销社,朝前走两里路出了梅花塘,再经过三道弯,三道梁,便是秀水镇了。它是全镇远近十几个村的经济文化中心。镇上的一条主道是柏油路。宽阔的路面,把高高低低的楼房切割在两旁。秀水中学、卫生院、农村信用社、邮政局、镇政府、广播台、派出所都在街上,除了正街的商铺外,在街中心又分枝了几条小路出来,有通向茶场、屠宰场的,菜市场的,河边的。其中,挨近菜市场的一条土路上,各种货摊摆了半里路长,便是集市。平时这里是寂寞的。热闹的集市,一年只有两次。一次在腊月,另外一次便是三月份了。正街连同集市,人们在称呼她的时候,直接叫“秀水街”。这个街名的“秀水”二字,是根据清澈、美丽的秀水河得来的。集市上,鱼、茶叶、各类蔬菜、水果,以及布料、针织品、刺绣品、工艺品,随处可见。也有一些从外地运来的新鲜货物。比如花凉帽、花凉鞋、花丝袜、花手帕和成品服装,都吸引着当地人的眼球。
赶集的人,三五成群地在货摊前晃动。与摊主正谈价的,正精心挑选货物的,东张西望的,蹲着的,站着的男男女女都有。只是绝大多数是中青年人,也有的年轻夫妻带着两三岁的小孩来赶集,却很少有水波、山歌和水建这样半大不大的学生娃串街。
他们来到秀水街,水波望着集市上的陌生人群,以及各类货摊,已眼花缭乱的。跟在他身旁的山歌只盯着儿童装和书摊儿。水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摊主身上,他说他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赚钱。山歌说她想当老师,又问水波以后想干啥子?
水波不知道。
山歌说,你以后想干啥你不知道?
水波说,以后想干啥,以后才知道。
他们便笑。
戏台设在集市后面的山根前。那里有一块大场地。他们随人流跑去了戏场。戏场里人山人海,人不仅把戏场两边的路堵得水泄不通,而且紧挨着戏台的斜坡上也站了一些人。水波和山歌站在人缝里,踮起脚尖也望不见戏台。水建建议爬坡。从戏场到斜坡上,山路陡峭。他们从人缝钻出来,水建先爬上斜坡,他又分别拉了水波和山歌一把。爬上去后,三人在野草丛中蹲下来。这样,他们不仅完全看到了台上表演的节目,还看到了幕后演员。
听到有人鼓掌,虽然他们没有看明白台上演的是什么意思,但笑着跟别人一块儿鼓起掌来。水波又把目光从戏台移向拥挤的戏台下面。不经意看见了我爹和我妈也站在人群中间。我爹和我妈那天在我们都上学后,跟着几个邻居从另一条小路到了镇上的。水波害怕被他们发现,就用别人的肩挡着自己的脸,把目光移回了台上。
戏台上出来了两位身穿黄色戏装,留长胡子的三花脸,在二胡声中,哼哼哈哈着。三花脸颤抖着嘴,颤抖着胳膊,颤抖着腿,又浑身颤抖起来。两位演员激情表演,水波听不懂台词,只是觉得他们的动作有趣。他忍不住再次朝台下看去,他又看见了我大姐和山蛋也在台下看戏。他们拥挤在戏场的一个角落里,山蛋的一只手不规矩地搭在我大姐的肩膀上,十分亲密的样子。
水波已经不敢朝人群里看了,他缩着头,朝水建的身后藏去。水建也害怕被亲人或熟人看见自己似的,把原先伸长的脖子收缩回来。只有山歌满不在乎的,她看见山蛋不但没有躲避,反而喊了一声哥。
水建让她别出声。山歌说她饿了。
水建说,饿了,你还大声叫?你快好好看戏,一会儿就不饿了。
山歌说,饿。
水波掏掏口袋,把在水坑边捡到的红薯递过去,让山歌吃。山歌双手接过红薯,啃起来。水波望着她,乐滋滋的。
三花脸退场后,戏台上传来了锣鼓声。紧接着,一头张着嘴巴的大雄狮出现在戏台上。伴随着雄狮出场的是四位骑着小走马的小童,和一位船姑。船姑驾着一艘花轮船,紧随骑马小童的舞步,边“摆渡”边唱歌。她唱着:
春风吹,大地笑
蝶儿闹,牛羊跳
炊烟醉,大雁回
气象新,日子红
……
嗓音很美。道具逼真。水波着迷。节目进行到傍晚时分,戏场散去,水波才和山歌、水建跳下斜坡。然后,他们从一侧的小路到了戏台后面。
他们近距离看见了船姑。她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女演员,虽然长得慈眉善目,水波却因为害怕生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山歌却迫不及待地向她打听自己的二叔。女演员说她不认识这个人,回去了可以帮山歌打听一下。另一名小演员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城了,不如山歌跟他们一起去城里找她的二叔。这名小演员,是骑走马的其中一位小童,看起来与水波、山歌的年龄差不多大。
山歌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水波着急起来,说山歌不能去,她去了,他回家不好向大人们交待。山歌说家里不要紧,让他帮她给学校的老师请个假。
水波说不好,不好。
水波还想说什么,山歌已跟着演员们出发了。她坐上了一辆大卡车。水波追着卡车,呼喊着。卡车渐渐地远去,不见了山歌。
水波说那次山歌离家出走,他在秀水街站了好久,才跟着水建慢吞吞地走回梅花塘。那个时候,天已经麻麻黑了。在石嘴上的路口,水建一晃,不见了,他却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不敢回家。碰到何小凤,何小凤告诉他我病了。何小凤和水波都是四年级学生,他们平时不怎么说话,水波一开始不相信,他看到何小凤一脸认真的样子,就相信了。水波急忙跑回家,的确是我病了。
我在放晚学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虽然皮肤没有受伤,却昏迷不醒了。是看戏回来的我爹把我背回家的。水波回家时我已躺在堂屋的一张临时床铺上,紧紧地闭着双眼。在我的身边,我妈摇晃着我的身子,她一声接一声地哭叫着我的名字。我妈说肯定是我撞鬼了。她在我床头的一只方凳上,摆放了一枚硬币。硬币站成了一面小镜子,面朝着我。我妈说这枚站着的硬币就是鬼身,只要硬币倒下了,就说明鬼走了,我就会马上好起来。这只鬼,我妈说是我爷爷,我爷爷回来亲热我来了。她骂着我爷爷,要他快快走。水波进门那一刻,一阵风吹进屋,硬币倒下了,可我就是醒不来。
我爹坐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水波蹲在我爹跟前,他看看我爹我妈,又看着我,叫了我几声,流着清鼻涕。我妈抬起一双泪眼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抚摸一下他的双手和脸蛋,为他擦掉鼻涕,又拉拉他的裤脚,似乎是害怕他再有个什么病。
水波把一只手放在我妈的眼角,就像擦黑板一样,抹了一把我妈脸上的泪花。我爹说话了,他让水波去看我大姐找的石医生来了没有。水波马上出去了。
卫生所在梅花中心小学附近。总共只有两位医生,都姓石,是父女俩。他们是从石头岭来的。通常说的石医生,指的是年长的老医生。因只有他坐诊。他的女儿叫石草,是他的助手,只负责抓药。水波一路没见着大姐和她带回来的石医生,就一直跑到了卫生所。他见了石草就问有没有看见我大姐?刚问完,我大姐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跑进来了。紧追在我大姐后面的是山蛋。山蛋也喘着气,似乎是追我大姐追的。
我大姐从家里出来为我找石医生时,在路上遇见山蛋了,他们看戏回来刚刚分开就又遇见,山蛋不知道她有急事,不由分说拉她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亲热,才耽误了时间。我大姐朝柜台一站,就问石医生在不在?
守着药房的石草不说在,也不说不在。她跑到后门叫了一声,石医生出现了。石医生瘦瘦的,高高的,一张长脸就像药片,他的鼻梁就像注射器。水波害怕石医生,他朝我大姐的身后藏了一下。
石医生了解情况后,就来了我家。在我们家里,不仅我奶奶和我幺姑从老屋来了,还来了海田叔。海田叔是来打听山歌的。在石医生为我把脉、听诊的时候,海田叔着急着向水波询问山歌去哪里了。他说他是看着山歌跟着他一块儿去上学的,他已听说他们下午根本没到学校上课,问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他回家了山歌没回家?是不是他把山歌一个人丢在哪里了?要是他弄丢了山歌,就去找回来。
海田叔的语气十分逼人。我爹就问水波到底是什么回事?他瞪着他,水波吓得一会儿躲在我奶奶的怀里,一会儿又跑进我妈的怀里。
家里的气氛很僵。在门外站了很久的山蛋这时候进门来了。山蛋是跟着去找石医生的我大姐和水波一块儿来我们家的。大姐一回来就忙碌着做晚饭,山蛋不好意思进门,一直躲在门外听墙角。屋内所有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他说山歌很机灵,不会有什么事。
山蛋把海田叔叫叔。我们梅花塘对于父亲的称呼有好几种。比如,我们梅家叫爹,花家叫叔。山蛋说他叔逼水波没有任何用处。海田叔说,蛋子,你妈生你,是生了个金蛋子、银蛋子,还是石头蛋子?!你竟双脚往外撇,帮人家,不帮自家说话!
山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秀儿一家人不是外人,秀儿以后要跟着我过日子的。山蛋趁热打铁把我大姐从厨房拉出来,向两家人摆明了他们的关系。海田叔很吃惊,说山歌是跟着水波一块儿上学丢了的,他没丢,山歌丢了,山蛋就不能跟我大姐好。山蛋说这是两码事,不能说山歌跟水波一块儿上学就是水波把山歌弄丢的,不能因为这个拆散他跟我大姐的好事儿。
我大姐脸上有种羞怯,有种幸福。她重新钻回厨房了。水波悄悄跑去厨房把山歌去城里了的消息说给大姐了。大姐问是真的?水波点头。大姐赶快跑出来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