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让所有人吃惊。海田叔担心山歌跟着陌生人进城受骗。山蛋说他去找山歌。我幺姑也说她去。我幺姑梅青青那时是梅花小学的民办教师。他高中毕业后,就到了梅花小学教书。虽然她才二十来岁,但作为教师,说话却有着一定的份量。
我奶奶很反对。土改前花爷爷是生产队大队长,好几次花爷爷少给我爹计了工分,把我爹的工分多计给了自己的大儿子花海田。这件事一直搁在我奶奶的心里,她咽不下这口气。再加上我幺爹腿残跟海升叔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我奶奶对花家没有好感。我幺姑明白我奶奶的心思,但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把山歌找回来是最重要的。我奶奶坚决不同意,海田叔和山蛋走后,她们两人绊嘴起来了。
我一直没有醒来,病情还在危机中,家里却吵吵闹闹的,我爹生气了,他吼了两声,这事才平息下来。
石医生说我患有先天性贫血症和心脏病,病情发作,情况危急,能不能抢救过来还是未知数。石医生为我输了六瓶药水,他不再用药了。我妈跪下来求石医生再给我用药,医药费不够,把家里的黄犍卖了也要给我看病。石医生说不是医药费的问题,是他用的药已够多够狠了,再用药也是白用。我妈和石医生同为石头岭人,同龄长大,小时候在一块儿玩,医有医德,别说还有这份关系在,我妈相信他的话。石医生让我们全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可把我妈吓坏了,她又哭又泪的。其他人,也个个又惊又呆。
这天晚上,晚饭匆匆了事。石医生离开时已晚上十点多了。他刚走,我奶奶说石医生不会看病,小妞还是一个小娃子得什么贫血症、心脏病?!可能是中邪了,要把我二仙姑找来驱驱邪。
我二妈本名刘二女,她目不识丁、装神弄鬼,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花塘绝大多数人喜欢叫她二仙姑。说二仙姑就是观音菩萨,谁家有难处,她都能够解难。曾经为怀胎的我妈和何爱莲算卦的阴阳先生,就是她的亲老子。她的亲老子去世了,人们说她是在继承她老子仙道的基础上,加以修炼,成为了仙姑。村里有信她的,有不信她的。不信她的,叫她二仙姑是讽刺她;信她的,叫她二仙姑是恭维她。我奶奶就是一个相信她的人。我幺姑却跟我奶奶不同,说如果二嫂真会看病,连猫和狗都会说外国话了!
我奶奶说不管猫和狗会不会说外国话,要找来。我幺姑不再与我奶奶相持下去,她以给我幺爹烧饭为借口,先回去了。我奶奶便把请我二妈的任务交给了我爹。我爹沉默了一下,答应了,他叫上水波,两人出了门。
在我们家的左下方,有一座三合院。她的总大门朝东。总大门就像一座古朴的小凉亭,一扇木门的两边是土墙,苫在上面是横木和窑瓦,顶端的中间低,两边微微翘起,就像古代的官帽。从大门进去,除了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土瓦房,正后方位置偏高的那三间房子,是正房。原来分家的时候,我奶奶把正房留给了未娶亲的我幺爹和她自己,左右两边的房子分给了有了家庭的我爹和我二爹。我家在左边,我二爹家在右边。两家面对面住着,常为鸡零狗碎的事情闹生分,我爹才下决心搬出来了。整院房子的外侧是由一个“n”型的石头围墙围起来的,年代久了,围墙已垮塌得不成样子了。内侧的院落呈长方形,两边每排房子各有三四间。自从我家搬出来,我爹已把这院内我们家的房子给了我二爹。又老又旧的一整院房子,我们家人叫它“老屋”。
“老屋”是有故事的。我奶奶给我们讲过,她听我爷爷说我们梅家的老祖宗是明代中期兵荒马乱时,从江南逃生到这里来的。老祖宗在这里垦荒种地,壮大了门户。清朝康熙年间,我的一位祖辈在县衙门当差,房子就是这位祖辈盖起来的。祖辈死后,儿孙们一辈一辈地住下去,房子也就老掉牙了。
水波跟着我爹进了老屋的大门。院里,水建两手举着跟他的脑袋一样大的两只葫芦瓢,端端正正地站在院子中央。水波叫他,水建没有吭声。
在下屋见到我二爹后,我爹问水建是咋个弄的?水波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会。
我二爹正拿着一只水笔,他的嘴里刁着烟卷,眉头一皱一裂的,在纸上画着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对面做作业的我堂姐彩霞扑哧一笑,抢先说是在练武功哩。我二爹原本指望水建好好学习,将来有点出息,可水建学习没长进,还好逃学,我二爹这么教训他。我爹说这样教育娃子不是好办法。我爹又把我的病情和我奶奶的意思说给了他。我二爹说我二妈到江家去了。我爹坐着等,又劝我二爹让水建进屋。
彩霞也替她哥说话。我二爹虽然口头上说让彩霞快做完作业了去睡觉,别管别人的事,可过了一会儿还是让她去把水建叫进屋了。
彩霞收起作业本,水波跟着她和水建到了我幺爹的睡屋看一下,他们睡觉了,水波又跑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爹的身边。
我爹手中拿着一张纸。这张纸是刚才二爹画过的那张纸。纸上一些曲线条,桃型状的。水波看着纸上的曲线条说是桃子。我二爹说他画的就是一个桃子,要是梅花塘变成一个又新鲜又肥美的桃子,不仅村里人填饱了肚子,而且富起来了。我爹说我二爹那是瞎想,地里又种不出金子来。
要等的我二妈还没有回来,我爹就和我二爹接着扯闲话。我二爹说庄稼跟人一样,要吃东西。没有肥料,就长不出好庄稼,更别说长金子了。我爹说马上就要买肥料了,什么都要钱。我二爹说要买尿素、碳酸氢铵、复合肥。我爹不想扯这些了,又问池塘前面有一块田到底是不是给我家的。我二爹说是的。我爹说他有时间了先用牛犁一犁。
我二爹掏出半盒纸烟,递给我爹了一支,他自己点了一支,剩下的又朝我爹递来。我爹犹豫了一下,就收下了。我爹也点了一支烟,说老屋的房子要翻修了。我二爹说这件事以后交给水建,他最想办的一件事是修村里的路。他们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上缴任务粮、农业税。我二爹说有的人家不但缴粮有怨言,农业税也不想缴上来,弄得村里完不成任务,不好向‘上面儿’交待。我爹说国家要多少钱就收多少钱,不能多收乡亲们一分钱。村里哪家的日子都还过得紧巴。说到最后,说到了我二姐彩云。我爹问办商店的事咋样了?我二爹说还没着落。不过,他有一个想法:给彩云找婆家。
彩云已经十八岁。十八岁可以找婆家了。我二爹继续说要给我二姐彩云找的婆家不是别人,是供销社的程家。程家人的老家是住在县城边儿上的。小伙子就是程国亮的儿子程财发。程财发比我二姐大了七岁,会做生意。他贩猪、贩牛能赚钱。要是我二姐跟了他,不吃亏。还有程国亮将来退休了,他们来经营供销社,这样就用不着再筹钱开商店了。
我爹说这事有点玄乎,不知彩云啥态度?我二爹说彩云同意。是江贵清的老婆来提媒的。
我二姐彩云实际上是我爹的亲骨肉。我二爹刚刚结婚时没生小娃子,逢那几年饿饭,我爹生了我二姐却养不起,就给了我二爹寄养。我爹打算把他和我妈才是她亲生父母这件事永远隐瞒下去。可是,已听到他们谈话的我二姐从旁边的一间屋子走出来了。我二姐来到我爹面前,为他倒了一杯茶。我爹望着我二姐,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我二姐突然哭了起来。她拽住了我爹的一只手,问到底谁是她的亲爹?
我爹没说话。
我二爹说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也就没必要再瞒下去。让我二姐理解做父母的难处。她虽然不是他亲生的,早已把她当作亲生的了……我二姐痛苦地捂住双耳,跑出了门。
彩云消失在了院子里。我二爹担心我二姐彩云会不会出啥事儿,要去把她追回来,我爹说这事让我二姐知道得太突然了,让她好好静一静。我二爹说我爹说得有道理,可万一我二姐想不开跑去跳河了咋办,河已把我爷爷拉走了,再拉走我二姐,他可受不了。我爹也担心这个,他又说我二姐是明事理的娃子,不会受不了这点挫折。
我二妈走进门时,我爹和我二爹还在为这件事发愁。我二妈被江家叫去,正是为了我二姐跟程财发的婚事。江家好酒好菜招待了我二妈,我二妈一高兴就把事情定下来了。家里出了这种事,我二妈一听说,马上哭起来。她拍着屁股,跳着脚,捋着头发冲我二爹做鬼脸,让我二爹去把我二姐找回来。我二爹说她是疯婆子。我二妈又大喊大叫,到正房把我幺姑找来了。
我幺姑要去找我二姐,刚好我二姐从外面走回来了。
二姐低着头,一直走进屋里。我爹的眼里充满神采,望着我二姐说不管她是谁生的,她已经长成大女子了。要是她还肯认他,他和我二爹都是他的亲爹。我二姐流着泪说在她小的时候,其实她就听人家说她不是我二爹亲生的,只是她不相信。我二爹二妈养大了她,也等于是亲生的……我二姐能够理解自己的成长,是很不容易的。我爹很高兴,那一刻他几乎把请我二妈的事忘在了一边,还是水波提醒,我爹才马上说了这件事。
我二妈到了我们家。她为我驱邪很有一套。她让我爹把我睡着的临时床从角落移到堂屋中间。她在门口泼了红墨水代替鸡血,又烧了火纸,用三双筷子在我的胸口拍了几下,然后绕床一圈一圈地走着。我二妈边走,她的嘴里边念叨着什么。
我到底是不是中邪了,这个问题不追究好了,但那夜并没有因为我二妈的这一番做为,我马上清醒。
我是第二天晌午才醒来的。我醒来仿佛世界已经变了,或者说是我变了,我有口说不出话,我的声音远离了我,从这一天起,我就成了哑子。但我的记忆力变得出奇的好。水波为了安慰我,他把什么都说给我听。绝大多数事情,让我记忆深刻。我现在想起来,眼窝潮湿一片。
太阳慢慢地爬高,柔红的光线银亮起来。跟苞谷糊汤一个颜色的阳光把梅花塘泼了一半,银闪闪的亮,抛出锅灶和五谷的香味。阳光抚摸着山坡,从泥土和石头里长出来的绿色,填满了我的眼睛。村里,偶尔有鸡“嘎嘎”和狗“汪汪”的叫声,也有鸟雀剪过枝头的“叽喳”声传来。在这样一个安宁的山窝窝里,我们山里人的日子慢悠悠地过着。
我从屋里搬出来了一只坐椅。这种坐椅是四方形的,椅面中间有一个圆圆的洞,下面有一个坐架,是月娃子坐的一种椅子。我把我的娃放在了坐椅里。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他一下,又亲了他一口,拍拍他的背心,在心里唤他一声乖乖。
我是哑子,这是事实。我只能在心里唤着我的娃子。觉得这没什么的。然而,在九岁那年,生了那场病后,当我知道我自己不能说话了,是多么的害怕。
也就是从那时起,爱说爱笑爱唱的我不见了。我大多时候自己跟自己呆着。这样,很闷。我就一个人跑到石嘴上,远远地望着学校。我渴望自己能够背起书包重新走进校门,可又躲着同学不敢见。
不敢见,也还是见着了。我是在醒来的第二天傍晚看见山歌的。
我幺姑和山歌的哥哥山蛋在前一天就去县城找她了。他们每人骑着一把自行车去了。山蛋骑的是自己家的自行车。我幺姑骑的自行车是我二爹的。
他们进了城,先到县委大门口去打听海升叔。没有找到海升叔,却刚好碰见了山歌。山歌跟着演出团进城后,她在当“船姑”的女演员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劝山歌进城的那名小演员是女演员的儿子。女演员还没来得及帮她打听二叔,山歌跟着小演员到街上玩耍,走在县委大门口,小演员说她二叔是做大官的,就在那里面上班。山歌听在了心里,她又一个人悄悄找到这里,守着门口,渴望碰到她二叔,结果却跟我幺姑和山蛋撞了个正着。
后来,他们见了海升叔一面,在海升叔家吃了个饭,就把山歌带回来了。
山歌跟我打招呼,她又等不及地跟我讲她在县城里的见闻。说她见了她的二叔如何高兴。说她认识的那位小演员成了她的朋友。还说她朋友的妈妈说她也是做演员的好苗子,准备让她到演出团做她的学生。山歌越说越兴奋,说只要她到了城里,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二叔。
山歌说的那些不管我的事,我没什么兴趣,听了跟没听一样。我看了几眼我幺姑用自行车驮回来的一把轮椅,扭头朝回跑。那把轮椅,我先前并不知道它叫轮椅,只觉得它跟家里一般的椅子不一样,有轮子,还是晚上我幺姑去了我家说的。说是海升叔送给我幺爹的,让她带回来。
我幺爹和海升叔曾经在军营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跟手足兄弟一样亲。之后产生恩怨的原因之一与一个传说故事有关:有一年,一位武当道士来到我们村子里。那道士一身长袍,眉目俊朗,脚步生风,口吐仙气。他站在我们村中央,打量着南、北两座山,非常陶醉。他的目光顺着山顶朝下滑动,很严肃地说,南村和北村同样有着好风水,却又南北相克。要是北村有后生大展宏图,南村的同辈中就会有人要出现大灾难。道士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正因为这个故事,我们梅花塘人农闲时总是把它与海升叔、我幺爹的命运结合起来,说是应验了这个传说故事。原因之二是:曾经在我哥水波和花山歌出生的那天晚上,海升叔在来找我奶奶给他嫂子接生的路上,遇见我幺爹。我幺爹是去别人家为刚生下我哥的我妈借鸡蛋补身子。他们匆匆忙忙的,只说了几句话,我幺爹感觉海升叔的一只手伸向他,推了他一下。他的身子朝后一歪,摔下了几丈高的石崖。我幺爹被救后,虽然他不相信是海升叔把他推下石崖的,但他摔跤前海升叔把一只手伸向他这一幕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认定了事实。而海升叔的辩解是,当时他看到我幺爹走路不稳,要摔跤的样子,他伸手想拉住他,并没有推他。总之,我幺爹摔跤,为他们的友谊蒙上了阴影。我幺爹和海升叔的关系因此僵起来了,但他们心底里还仍然关心着对方的。
我幺姑进城前,我幺爹在夜里要起床解手,行动不便,从床上摔下来了。身体很不好的他却对我幺姑说,见了海升叔就说他很好,只要海升叔工作好,生活好就行。海升叔送给我幺爹的轮椅,他怕我幺爹不肯收下,就让我幺姑不要跟我幺爹说是他给他买的。
我幺姑还说了海升叔希望她到城里工作好些。我幺姑在高中时办过黑板报,教书后也经常为学校写材料。她的文字基础是扎实的,海升叔准备把她推荐到县委宣传部做宣传员,多与社会接触……我幺姑说完,她看着我,向家里询问我的情况。我大姐在织草毯,我妈在搓草绳,我爹刚从地里回来,说到我的事情,他们都不说话。我也逃避关于我的问题,扭身走到我妈的跟前,坐下来搓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