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财发打算在老家开一个商店，他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水建把生意做到他的老家了。抢他的生意？他心里发狠。我二姐看出了程财发的别有用心，对水建说，快走，不要管我了，你快走！水建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姐夫回来了，以前也是为了你才跟姐夫打架的，我们正好叙一叙。水建不听我二姐相劝，转了回来。坐在屋里，程财发说要出去买些酒菜好好招待水建。他骑上摩托，消失在了门外的路上。
程财发要招待水建是假的，去找人跟水建打架才是真的。一会儿，我二姐看到几个年轻小子跟着一辆摩托出现在门外的路上。边走，他们边气势汹汹地说这次把梅水建打个狗趴下，剁成肉泥，看他还敢不敢来这儿抢生意！我二姐让水建赶快躲藏起来。水建不躲藏，说我没招惹谁，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眼看着程财发带着几个人就要冲进门来，我二姐说你再不躲就来不及了，他狠着呢！我二姐把水建推出了后门。
后门“咔嚓”又关上了。水建打了一个趔趄，站稳脚步。
后门下面是一条长长的檐沟。檐沟里，零星地散落着一些碎砖头和瓦砾。水建轻轻地踩着砖头和瓦砾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旁边的圈棚前。他看到了半扇门，就躲进去了。水建躲在了圈棚里面的小吊楼上。小吊楼上堆了很多木柴。水建在角落里的柴捆上坐下来。他听到了圈里的羊叫声，继而又听到一阵轻碎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圈前，消失了。水建有些困乏，渐渐地打起瞌睡来。“啊——”传来的一个尖叫声，把水建的瞌睡彻底赶跑了。
水建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是一个女子。年轻女子一脸惊恐，问你是谁？是死人，还是活人？女子长得很靓。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她说话很直接，水建一时不知怎样应付。
你是谁！你看我像死人还是活人？好久，水建这么说了一句话。
年轻女子说，这是我家的牛圈，你说我是谁？！你怎会在这儿？想做羊，不如跳到圈里去！
我……。水建慌忙说，有人要打我。
年轻女子问谁要打你？水建说我姐夫，程财发你认识？年轻女子说，是发财哥呀，他打你干吗？你应该是我彩云嫂子的弟吧？我听嫂子说起过你。年轻女子故意把财发说成发财，很调皮的样子。水建以为我二姐是她的亲嫂子，又经了解才知道年轻女子只是这儿的邻居。她叫清月。平时喜欢看书。清月说她已听说他弄了很多货来，啥货都有，他卖货那会儿，她正在看书。
清月让水建不要呆在这里了。下了吊楼，她让他跟着她，到家里去坐。可是，在圈门口，水建看到程财发跟几个小子正在搬石头砸他的车。水建说，我这就走了。清月说，他们砸的是你的车吧，太过分了。你这会儿去准要打架！还是我去！清月不由分说，飞快地朝卡车跑去。卡车前，程财发正举着一块石头，要砸向车窗，我二姐紧紧地抱着程财发，不让他靠近卡车。清月叫了一声嫂子，她要跑过去帮忙，一转身看到了路边的一辆摩托，就朝摩托跑去。
清月站在摩托车前，说这是谁的摩托呀，这么漂亮的摩托，我把它推到崖里去！程财发听到了，说，你不要胡来，清月，是我的，那是我的！
程财发买的那辆摩托，几乎花完了他做生意赚来的所有积蓄。摩托就是他的脸。把摩托推下崖，等于把他的脸往崖里扔。他没脸了，也就没他了。清月又从脚跟前搬起一块石头来，她说这么漂亮的摩托，我是砸在哪儿？不管砸在它的哪儿，要它留下一个疤！程财发说不要啊。他抛出了石头。
“哐啷”一声，车窗玻璃碎了。碎玻璃飞落在了地上，驾驶室里。随着玻璃碎了，清月手中的石头也从手中脱落。石头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清月的脚背上。清月一声“哎哟“，全身痉挛，倒在地上。
从菜园回来的程妈丢下手中的箩头，跑向清月。
水建也跑来了。
清月的脚背出现了红肿。水建很惭愧地说，对不起，清月，都是我……。清月说，别说这样的话，你能不能扶我起来？水建把清月扶起来了。她对程妈说，你问问发财哥干了啥事儿。他太不像话了。
发财，我糊涂了，财发，你说说这是咋回事儿！程妈朝自己的儿子叫着。
程财发给其他几位年轻人使眼色。那几位小子神速离开。程财发又朝程妈说了一句话，他骑上摩托消失在了路上。儿子不再听自己的话，程妈气得浑身发抖。她叫着：财发，你回来！你别走！
水建拦住了程妈，说，算了，我把车修一修就行了。
清月说，你去看看，车被他们砸成什么样子了。
水建跑过去看到自己的卡车车厢已经变型，车头上只剩了玻璃框，几个大框框显得特别空洞。水建把驾驶座上的碎玻璃捡了一下，又用嘴吹一吹，坐了上去。他发动了一下车子，又停下来。下车后，他说，还好。他把清月背回家，从怀里掏了一件衬衫出来给清月。
清月说，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不能收你的东西。
水建说，这是我卖剩下的货。等于你帮个忙，免费试穿，做个宣传。
水建说起叫清月的女孩，流露出了一种感激。也就是那一次见面，此后注定他们有缘，她嫁给了他。可在当时，他想娶的人是何小凤。他从程财发的老家离开后，独自驾驶着车到了秀水城。在秀水城卖了收购来的半车粮食，又去了维修部。然后，他才运了一车新鲜苹果回梅花塘。在石嘴上，我和我爹从家里提着两个半袋苞谷去换他的苹果，说起来，他说我二姐也就因为对程财发很失望没有回梅花塘，又说他送给清月那件衬衫，实际上是他买给何小凤的。刚满十六岁的何小凤皮肤白皙，忽闪着一双丹凤眼。别人说何小凤长得像她妈，她的外貌集中了梅花婶身上所有的优点。水建的心里是喜欢何小凤的。他从家里走的时候，答应了何小凤，要给她买一件衣服。可是，他觉得亏欠清月了一个人情，总想送给清月一点礼物，又没东西送，就把衬衫给她了。这样就对何小凤失信了。水建问我爹，何小凤会不会因此翻脸？
我爹说，她要是心里也有你，应该不会计较。
水建说，不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她跟我说她想外出打工，我有点不乐意。
水建卖苹果用苞谷换，一斤苞谷称一斤苹果。我和我爹拿去的苞谷，刚好换了两袋苹果。我把苹果袋提在手中。我爹又帮水建给别人称苹果，一边称，水建又开始谈他的生意经。我爹佩服水建有胆识，能够独当一面做生意。他说水建可以一个人做生意，他为啥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种地？！
晚上回去，我爹弄了些草灰掺鸡粪装进袋子，第二天就拿去了一块白地。白地原来种着红薯，一年收成一季，收入一般般。我爹要把它改为黄姜地。黄姜作为一种药材，一斤干黄姜片要卖到三块多，刚挖出来的湿黄姜七八毛钱一斤。我跟我爹帮忙。他在地里挖一个土窝，丢一把草灰掺鸡粪，我朝土窝丢进去一两个黄姜种。黄姜从野山挖回来，他把它作为种子，移种到地里。为了不遭人闲话，他没告诉别人。就连我妈也不清楚。半晌，我妈找来了，她看到我爹正热火朝天地挖土窝，就拦在了他的面前。我爹让我妈不要多管。我妈说她管不了，她要回去叫我奶奶来。
我爹抓住我妈的衣服，可是我妈松开他，回头就走。年迈的我奶奶跟着我妈来了，说你咋不听劝告，自古以来都是种庄稼，你把长在野山上的东西挖回来种在地里，这算哪门子事儿？你是不是脑子发烧！烧糊涂了！ 我奶奶颤抖着声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爹说娘你听我说，我算了帐，主要是种黄姜比种庄稼收入高，我才种的。我奶奶说我听不懂，地里不种粮食我就是想不通。我爹说，其他地里还种着粮食啊。我奶奶说，那也不能少种。
我妈也坐在了我爹的面前。我爹的面前，是他正要挖的地。我爹挖不下去了，也讲不清楚，他跟我使了眼色，收起工具回家。
我爹不甘心他的计划被搁置了。回到家里，他坐不住，又朝北村走。去了花家，不知道他跟海田叔商量了什么，第二天天不亮，我爹就不见了影子。待日上三竿，他跟海田叔一起从地里回来。
一连六天。我爹起了六个大早。我妈怀疑起来，问他，他才说出实情。他邀了海田叔一块儿在种黄姜。不愿意跟他一起挖石头的海田叔，对种黄姜有认同感。两家的黄姜种在同一条山坡上。先试种一点，不冒风险，要是真的比种庄稼划算，就种对了。
第七天，我爹从地里回来说，他走在半坡上看见学校前面的公路上，站了两排学生娃子。学生们在欢迎某某领导的到来，齐声叫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叫声很响亮。好像是啥大领导来了。我爹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只碗，正坐到门凳上吃糊汤面，我二爹急步赶来，我们才知道我爹说的某某大领导，是海升叔。
海升叔在前一年已升为县委书记了。他在县里升职，我们梅花塘的消息是灵通的。听说他上任后清扫官场的吃喝风；为减轻农民负担，还亲自上书给省级部门；又一手抓教育、扶贫。他亲自率领扶贫工作队回乡扶贫，让梅花塘人心情激动。我二爹让我们赶快把家里收拾一番，一会儿他带着扶贫工作队要来我家慰问。我妈听说了，她说是海升这个大领导回来了，我一定要跟他说说！就说梅根子不好好种地！
我爹说，别说我。
我妈说，我就要说。
我爹不理睬我妈了。
海升叔来的时候，我爹仍然没跟我妈说话。我妈把我爹种黄姜的事情讲给了他，反而成了好事。海升叔非常支持我爹的想法，说农民要想脱贫，就得胆大一点，思想开放一点，要科学种植，不能再按老脑筋来。他承诺要给我家和他大哥提供几百斤黄姜种，这使我爹非常高兴。
海升叔没当兵前也是个普通的山娃子，瘦不伶仃的，穿着旧补丁衣服和破鞋子上坡砍柴、放牛。可是，当了县委书记就是不一样。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虽然长得黑，但有一种福态相，走路稳稳当当的，说话很有重量。不看他的身份，只看他的模样就与庄稼人不同。可他说他永远是个农村人，要亲自把黄姜种送来梅花塘。扶贫工作队中有一位穿长裙，围丝巾的优雅女人说不用劳驾书记，事情由她负责。于是，海升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这个女人。
我爹认出这个女人就是曾经在秀水街集市戏台上扮演船姑的那名女演员，他连声说她演得好，说谢谢。女人自报姓名，叫谭红莹，和我们一家人亲热起来。谭红莹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实力，已当上了县音乐家协会主席。她观察着我家的几间土瓦房，说日子过得真不容易。当她注意到了站在墙角的我，就走来我的跟前。她微笑着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又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爹说，我有四个娃子，让这个最小的命最苦。眼看她已经这么大了，人家骂她一句，她也不会回话。谭红莹没有女儿，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让我做她的干女儿，以后她会给我在城里找一个好婆家。这太突然了。我只有一个爹和妈，突然多了一个妈，我的脑筋转不过来这个弯儿。可我爹高兴地说，这真是我娃的福气。要我当场给谭红莹磕头，认了干妈。
我红着脸，扭身出屋了。我爹追出门，问你咋回事儿？我泛着泪光，顺着院子继续跑。我爹叫着，你别跑，回来噢！我越跑越快。跑去了石嘴，我站住了，望向远处的大路。我知道在大路的远方，水波在那里读书。水波已读高中。家里，最能够理解我的是水波。水波写信回来说，‘五。一’学校放假了，他回来。我盼着哥哥回来。至于做别人的干女儿，我没心思。
你跟我回去！我正出神，我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你躲什么躲？有了一个好干妈有啥不好？我爹的训斥声把我吓着了。我流着泪，看着我爹。我爹心软了，说话声柔和了一些，这件事来的是有点突然，把你拜给人家做干女儿，就好像把我的心掰了两半，可你有了另外一个妈，这真是好事。你怕个啥？是不是听说了给你找婆家，你怕了？我点了下头。我爹说，你真是傻丫头，我的傻娃啊！是说以后找，又不是马上就要给你找。
他拉着我跟他回去。海升叔和扶贫工作队的另外几个人已经到别人家去了。只有谭红莹没有离开。她在我家等我。我和我爹刚进门，谭红莹从凳子里站了起来。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条丝巾，微笑着递给我，说这个算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我把丝巾捏在手中，在谭红莹的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谭红莹把我拉起来，抱了抱，又松开。说，干妈以后带你去我家玩，好不好？我点头。说，干妈以后给你找个好婆家好不好？我脸一红，跑到一边。我爹说，她胆子小，怕人。等再过几年，你能够替我给她操这个心，感谢不尽。
谭红莹说不用客气。以后要是我家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她。她能够帮的，一定帮。又问我爹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在城里读书，就读的学校是不是一中？她说她儿子也在一中读书，以后可以让他常到她家吃饭。
谭红莹走了。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有了一个城里的干妈。我干妈走时，我和我爹、我妈把她送到院下的路上。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我根本不会知道，在后来的日子，我干妈为我介绍的对象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干妈说我爹在城里读书的儿子，指的就是我哥水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水波回来了。他的个头一米七五左右，由于瘦，显得格外高。一身黑装，那张脸沉默着，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得多。我正站在石嘴上张望，看见他斯斯文文地出现在大路上。刚刚下过一场雨。雨虽然下得不大，路面已湿漉漉的。水波的脚上溅起了泥巴。他走一阵子，低下头，把脚上的泥巴踹一踹。
水波只有十七岁。他是县一中高一(1)班的学生。在前一年，以秀水镇全校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上这所学校。我爹我妈只希望他好好读书，为了他能够读书，家里外借了一些款。因此，水波在学习上有压力。他的脸色有几分疲倦，但他的眼睛里散发着一种朝气和热情。我笑着向他招手。水波也朝我招招手，他正跑来，我大姐叫他了。
我大姐的身边，小不点秀山见了他，把头一缩，藏在了我大姐的背后。我大姐说你怕舅舅？跟你舅舅说，你为啥跟同学打架！
秀山上学前班，班上有一个男同学欺负女同学。秀山去打那个男同学，结果那个男同学摔在地上，刚好碰到桌子角的铁钉，头部划了一道口子。同学的家长找到学校，学校又把我大姐叫去，为那位同学赔偿了医药费。
屁大一点的娃就学会了跟人家打架，把我操心死了。我大姐说。她把秀山从她的背后拉出来，点了一下他的脑门，教育他，你要像你舅舅一样，好好学习！
水波说他小时候也跟人家打过架，秀山帮助女同学，这没有错。我大姐说秀山在学校惹事就是不对。那个同学缝了两针，她赔了十好几块药费。家里的杂活儿多，她还要操心秀山。
我大姐似乎在感叹姐夫山蛋不在家，什么都要靠自己，日子过得艰难。我跟他们一边走着，我大姐又说起了山蛋。山蛋来信了。他和梁豆子在筑路工地干活。我大姐要水波帮她给山蛋写一封回信。水波说他过一会儿就去给她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