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和秀山过了北村，我和水波也朝南村走着。回了家，我妈问水波下雨那会儿，他在哪儿？路上没有淋雨吧？水波说没淋雨，那会儿正在车上。我妈打量着水波，说你越长越瘦，只长个头，不长肉，像黑竹竿一样。在学校，有没有生病？你这头发脏了，衣裳好像也有几天没洗了。水波耸一下肩，说没生病，洗了呀。我妈说你个年轻娃子，穿一身黑，太难看。你在哪儿学的那个怪动作，跟抽风似的，你要改一改……我妈就这样唠叨着，对水波似乎永远唠叨不完。我去厨房压面条去了。厨房里有一台旧压面机。我拌好了面，双手握着搅柄搅个不停，一张半尺宽的面叶，从面滚下面流出来。水波进去站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一瞬间，满脸喜悦。水波要给我帮忙，我摆摆头，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意思让哥哥坐下来歇一歇。水波也摆摆头，执意要帮忙。我望着哥哥，高兴得一直笑。
压出来的面叶，又压成面条，细细的，长长的，我把它挂在面杖上。面杖是木的，用铁丝绑在楼棚上的，面条挂在上面可以晾干。压出来的面条，一共挂满了三根面杖。 我妈进厨房来了，说面条真好。水波问压面机是从哪儿来的？
一次水建从县城带回来了好几台新压面机，他们自家留了一台，其他的，他都卖给了我们村。村里大部分人家用上了压面机，我家却买不起，水建就把他家原来的旧压面机拿给了我家。我妈提起这件事，说水建蛮不错的。有了压面机，想吃面条，方便多了。
水波帮我压完了面条，他要去给我大姐写信，我妈却让他去看我爹种黄姜咋样了？在那坡上。我妈朝我家对面的山顶指了一下。水波答应着，我和他一块儿去了。
跑到对坡的山顶，跺跺脚下的泥巴，走向我爹。我爹正弯着腰，在干活。他孤独的背影，就像一头老牛。
脱贫难又难
就像登大山
不怕风和雨
才能赶上山
致富难又难
你莫笑我憨
十难也不怕
只怕妻儿拦
水波叫了一声爹，歌停了。我爹把手中的挖镢丢在一边，蹲下来抽烟袋。
我干妈已经找人运送来了几袋黄姜种，分给了我家和花家。运来黄姜那天，我爹就像看见了大理石一样，乐坏了。为了抓紧时间种植，后晌雨停了，他就一个人跑来了山地。他问水波咋回来了？当水波说是‘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一天时，他马上反对，只放假一天，用不着回来。回来不要车费？！
水波没说话，可他已悄悄跟我说他是把几顿生活费节省下来，作为车费回来的。我爹好像猜出了什么，又说，你不能在学校吃不饱穿不暖的，车费还可以挣嘛。
趁我爹抽烟的工夫，我和水波帮我爹种黄姜。水波挖窝，我朝窝里丢肥料和黄姜种。干了一会儿，天快黑了，从山上回来，我爹直接回家了，水波要去我大姐家给山蛋写信，我想看他写信，就一起去了。我们走在半路上，碰见了何小凤和彩霞。她们站在路中央，正在说话。我们到了跟前，她们不说话了。彩霞只长肉，不长个子，矮胖矮胖的。只比水波小一岁的她，开朗地说，二哥，看你长得多‘苗条’，我羡慕。把你的身材给我一半，我身上的肉补给你一坨子。彩霞故意把胖胖的脸捏了捏，逗得何小凤捂着嘴巴笑个不停。当何小凤把目光移向水波时，脸红了。
何小凤向水波打听自己的哥哥何小龙。何小龙也考上了县一中，但与水波班级不同。水波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没去找何小龙。所以，他不知道何小龙会不会回来。何小凤说，听你姐说让你回信给秀山的爸，我和彩霞了也想去打工。你写信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们捎几句话？
水波问，只你们两人去？
彩霞抢话，还有那个死江辉也想去。水波说，啥？江辉死了？彩霞说，二哥，亏你是高中生，你脑筋能不能灵活一点。水波摸不着头脑，呵，我是笨了点。
何小凤让彩霞去问问江辉，是不是一定去。要是一定去，水波写信时也替他捎一句话。彩霞走了。何小凤把头扭在一边，问水波，你们学校里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女生？水波随意地点点头。何小凤又问，你跟那些女生的关系都很好？水波又点点头，说我不知道呀。何小凤似乎就这个问题还想追问下去，水波不想回答，看见水建走来了，他就迎了上去。
水波说，你是不是跑生意刚回来，生意还好吧？
水建对他几乎视而不见。
水建走到何小凤的面前，突然抓住何小凤的两只胳膊，激动起来，你答应我，别到外面打工行不行？何小凤坚决摇头，你自己不想去，也不让我去？！你放手，你弟在这里，多不好！水建说，我不放手，你要答应我，你不去！何小凤说，你干吗！你再不松开，我喊了！水建松开了何小凤。他满脸痛苦，转身就走，又回头对水波说，我这两天不到城里，要不然，你上学就坐我那个车子去，不用花钱。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自己把学习搞好。你学习上的事儿，我帮不了你。但学习之外，生活上有啥困难，记得还有我这个哥可以帮你一把。说完，水建大步离去。
水波愣着。等他有了反应，已不见了水建的影子。
我记着！水波的声音飘在路上，有些低沉。
彩霞去找江辉，好一会儿，没有来。水波跟何小凤说了一声，他就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们先到了我大姐家。
在我大姐的家里，我大姐把山蛋的来信找出来，水波正在看，彩霞和何小凤、江辉来了。彩霞和何小凤同时朝水波围过来，兴奋地问山蛋的信上写了啥，江辉一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我大姐说，江辉，你真的也想去山蛋那里？听说在外面干活很累哟。江辉说，累？总比在家里不挣钱好吧？
水波听到江辉的声音，才把头抬起来。他笑着朝江辉靠近了一步，江辉大概以为水波还要像小时候一样跟他打架，说你别胡来，我打不过你！水波说，难道我们见了面，只有打架了？江辉说，那倒也是，你哪会还跟我这个下三烂打架呢！
江辉学习不好，他只读了两年初中就退学了。在家，他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因此，这样贬低自己。水波说，别这样说嘛。你有你的长处。水波掏出一只水笔，又摸了摸口袋，没信纸。正好我大姐找来了两张信纸，说是山歌在家时用的。提起山歌，我大姐问，你跟山歌有没有联系？
山歌初中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县师范学校。水波说县一中跟山歌就读的师范学校相隔不远，平常除了书信联系，他们也相约见面。水波说完，整个人愣愣的。
我大姐笑着说山歌是个好女子，你俩从小关系好，我是知道的。水波说，不说这个。水波偏了一下头，看见何小凤正在看他，匆忙移开了眼睛。他铺开信纸起来。水波刚写了一个字，我大姐问，你咋写？还是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吧。免得你写得太有水平了，山蛋不理解。
山蛋：
你走了恁久，直到收到你的这封来信，我的心里才踏实些。虽然以前跟你又吵又闹，可你走了，我总是有个想头。天天盼着你给家里来信。你有时间了，就多给家里写信吧。你的字我认识，不管写得像蚯蚓、蚂蚱，还是像鸡蛋、红薯，我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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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再干。有钱了，你就寄，没钱了就算了。你自己也要有零花钱。你寄回来的一千块钱，我已拿去还账了。
叔和爷在家都很好，你不要操心。家里，去年的收入一般。今年的庄稼长得倒是不错，还不知道到时是个啥样子。
我和秀山、秀燕都想你。你多保重！也向梁豆子问声好！
我大姐说的，水波基本上是按原话写下来的。写到了这儿，我大姐把信拿过去看了看，又望着彩霞、何小凤和江辉。彩霞说，就以你的话接着写，问大姐夫在那儿好不好找事做，我和何小凤也去，行不行。何小凤动了动嘴巴，没有说话，江辉说还有我，问问他那里要不要人。
于是，水波继续在信纸上写着：堂妹彩霞，和石梅花的女儿小凤也想去你那里，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找个轻省一点的事儿干。另外，江辉也准备去……水波写完了信，我们在回家的路上，他跟我说他的学校和他自己。我喜欢听水波说话。听不够。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块胶布，粘着他，跟他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一些。回到家里，我妈说让我第二天跟他一起去看望外婆，我满心欢喜。
第二天一早，我和水波就出发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把准备好的一只馍篮递到水波的手中。篮里的馍馍，是早上才蒸出来的。一蒸笼馍馍，我妈捡了一半起来，让我们拿给外婆。走在路上，我很想提着馍篮，就把手伸了过去。水波说，仙儿，我拿着吧。我缩手了，慢吞吞地落在了他的后面。水波回头，仙儿，你快点吧！我望了他一眼，迟迟疑疑地，边走边抠手。水波站住了，等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主动把馍篮给了我。我顿时笑了，把馍篮挎在自己的胳膊上。
走在梅花小学路口，再顺着左边的一条小路走半里路，有一个小小的渡口。这个渡口，只有两三只木船，可供平时摆渡。船公是石头岭人。坐船的大多都是探亲的。因两边儿结亲的多，周围的人都从这里坐船过河。逢上红白喜事，还需要提前从镇上请船。
我和水波在渡口上了船。在我们的旁边坐着一位抱小娃子的少妇。少妇喜欢说话。她的娃子只有一两岁。是个女娃儿。她一说话，小女娃儿就用自己的小手去抓妈妈的嘴巴。少妇拿开一次，女娃儿去抓一次。
这河啊，真像王母娘娘拔下的白发，划了一道天河。我小时候从河那边望着河这边；现在我是从河这边望着河那边。我结婚的时候，婆家人就请船了！少妇感叹着。小女娃儿再一次来抓妈妈的嘴巴，少妇就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小女娃儿一下子哭了，流鼻涕的，流眼泪的。少妇把她搂在怀里哄着，哄不住。
我看看水波，把馍篮揭开，拿出一个白馍递过去。小女娃儿双手抱着馍馍，笑了起来。 下了船，水波赞许地说，仙儿，你做得很对。我再次揭盖馍篮，把馍馍重新摆放了一下，开心地笑着。
少妇背着娃子上了一条泥路。我和水波从旁边的另一条路直朝一条沟走去。前面的路，先是平坦的，除了泥巴浆子，找不到一块石头。但进了沟，却是石路。再朝前走，一条石岭，就像山伸了一只脚出来，形成一道斜坡。爬过斜坡，越向上攀登，山越深。深山静得很，只有老鸹和野鸡在叫，它们唱对台戏似的，你一声我一声地，没完没了。听起来，让人有些发蒙。
仙儿，你说外婆知道我们来了高不高兴！应该高兴吧！仙儿，我在学校时常想起你！你知道为啥不？我一看到女同学就想，要是你跟她们一样，也坐在教室听课，有多好啊！可是，仙儿，你有你的好，是女同学比不上的！仙儿，我跟你说一首诗词！仙儿，学校里有很多书，很多同学。一些女同学爱看小说，是不是很有意思！仙儿，你猜我在城里还看见谁了？小姑。
水波断断续续说着，我们不知不觉地上了山。周围的山，连绵起伏。人家，似乎是在山的肩膀上和臂弯里，稀稀零零的，从绿树后面露出半张土脸，这便是石头岭了。石头岭的山，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闷。从一片山地走过，到了井口。再从井口来到栽有两根木电线杆的路上，一直朝前走，第一所房子就是外婆家了。
我落在了后面。水波首先去见了外婆，他没看见我，就又转回来。
仙——儿！
仙——儿！
水波叫着。
他的身后追来了一个人。那年轻的身影，看起来跟水波的年龄相仿。只是个头矮了一点点，身体胖了一点点。实际上，也算不上胖，是水波的瘦，对比出来的。
石刚。水波的口中冒出了这个名字。石刚跟水波同班。虽然小时候他因为害怕他的大大而不情愿与石刚接近，可一进入高中，两人打得热火。放假前，他们两人一起从学校出发，石刚回石头岭来了。
你看见我妹没有？
你妹？你原来是在找你妹？难怪我看见你从你外婆家出来，叫你没听见！石刚的声音就像风吹过树尖，叶子发出的沙沙声，那音乐一样的声音是受人喜爱的。已长大了的他，再也不是儿时那个多病的他了。
我坐在井边的一棵桑树下，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却不想回应。我的胳膊上挽着馍篮，手里捏着一片桑叶。树上的桑叶翠翠的，小小的桑葚还泛着青光。我仰头望着树，发着愣。
水波和石刚找到了我。
仙儿，你为啥坐这儿？我找不着你，好着急啊。可别这样了。你有啥事儿，一定要让我知道，懂不懂？水波说。
我一下子站起来，看到水波的胳膊流血了。他的胳膊是刚刚不小心碰伤的。我赶紧掏口袋，把一疙瘩棉灰按在哥哥的胳膊上。水波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把棉灰擦掉，才发现血已完全止住。
有个妹真好。石刚又伏在水波的耳根说，你妹是我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我们学校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女生。
水波笑着说，真有眼光，她是个很简单的人，你可别打什么主意！石刚大声起来，你错了，她很丰富！水波把石刚拍了一下，说，好你个石刚！
我瞟了哥哥和石刚一眼，轻轻地咬着嘴唇。
石刚说，我，你不会不认得我吧！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你了。你要记着我哦！干脆也跟我当妹子！我觉得水波的这位朋友不仅有意思，而且可亲，就点点头。石刚愉快地掏了一条手链出来，说是在他们学校外面捡的，不值钱，他自己也用不着，送给我。
手链是白晃晃的小珠子串起来的，吸引着我。我看着水波，征求他的意见该不该收下这件礼物。水波说，你要是喜欢，就接住吧。我把手伸出来，可石刚把拿着手链的那只手缩了回去。我僵了，满脸疑问地望着石刚，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石刚又把手链递向我，说小妹，我现在正式把这条珍珠手链送给你，祝你开心！我欢喜地接过来，把手链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感觉很美。再次看石刚的时候，我充满感激。
石刚说，好看，不过它是假的。
我一愣，不明白，然后，又陶醉地欣赏着。
水波说，什么假的，我妹已把它当成真的了。这下，你该明白我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有时我真担心她，她这样好，将来嫁的人也对她好才行呀。石刚说，你多虑了。水波说，大概我是多虑了。嗐，说这些干什么！
转回外婆那里，老人昏花的眼睛睁亮了。她激动地摸摸水波的手。站在我前面的石刚让了一下，我也挤在了外婆的身边。她又摸我，摸了我又摸水波。水波指着我手中的馍篮说，是妈让我们给您拿的蒸馍，吃的时候要热一下。老人揭了一下馍篮，说还是有个女儿好，儿子在跟前，眼里就没娘了。这也是老人有儿子，而要坚持独住的原因。一个人住自由一些，跟儿子、媳妇一个锅搅勺把儿，有时还得看媳妇的脸色。馍篮放进厨房里了。老人越说，话越多。她似乎渴望很久了，有几个围着她的听众。
梅花塘和石头岭，以前叫梅花关、石头关，表示敌人来了，关在这里，很难走出去的。两个关的人，互不往来。生出来的娃子总是得一种怪病，得了就死掉。养不住娃子，生娃子的人也总是积郁而死。有一天，石头关一个待嫁的闺女，做了一个怪梦。说是嫁到河对岸去，保证后代儿孙满堂。这个闺女羞答答地把这个梦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为了女儿，她爹自己动手做竹筏，过了河，到了梅花关。几天后，她爹回来说已给女儿找了一户人家，让女儿住过去。她妈哭得死去活来，害怕女儿离自己远了，见不着了，而不同意。女儿还是走了。女儿走后，她妈实在想念她，让她爹带她去。女儿嫁的人家不仅比自己的家里穷，而且男人是个瘸腿子。她爹害怕她妈知道了女儿过得不好，会很伤心，就不带她去。只是哄着她妈，女儿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