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没事了,她跟我爹说着庄稼的事情。我奶奶坐在了门外的房檐下,手中拿着一根竹棍。我奶奶是在看晒架。院里的晒架上,晒了绿豆。只要鸡跳上晒架,我奶奶马上把竹棍举起来,朝鸡吼着,鹰哦,鹰哦!鸡怕老鹰的,所以叫鹰哦,鹰哦,鸡听了,来不及嘬一嘴晒架,又立马跳下去了。
秋蝉在院边的树上叫秋儿。火辣辣的太阳几乎把地皮都晒裂了。晒架上的绿豆,在太阳的暴晒下时而发出“啪啪”的声音。二十四只秋老虎,村里人是这样形容刚入秋的酷热天气的。我跟水波站在门前,水波正小声跟我说着他去卖牛的感想,我看见秀山和秀燕顶着太阳跑来了。
秀燕边跑,边朝水波喊舅!舅!秀山却躲躲闪闪的,看过来一眼,又赶紧把头偏向一边。不过,到了门前,他却把攥在手中的几颗花生糖伸出来给水波。秀燕的手里也拿着糖果,并且嘴里嚼着一颗糖果。秀燕张开了嘴,让我和水波看她嘴里的糖果。说是山歌回来了,还有燕思也回来了。糖是她们给的。秀山把妹妹的胳膊扯了一下,说她不懂大小,应该叫姑,两个都是姑。
水波听了,立刻朝屋外跑去。
他要去找山歌,走在了花家旁边的路上,却站住了。
在花家院边,有一棵桃树。是七月桃。桃子不稀不稠地结了一树。有的桃子,桃尖已红了。桃树下,一位模样十一二岁的少女,她正仰头望着树上的桃子。少女的皮肤很白,棉花一样白。她的头发,扎了一圈碎发辫,收拢到中间,又扎了一个橡皮圈,像花骨朵。水波看清楚了是燕思。燕思伸手没有够着桃枝,她就跳起了双脚,拽着了桃枝,却没有摘到桃子。似乎不甘心。她把放在树下的一只凳子挪了一下,踩上凳子。这次终于摘到了桃子。从凳上往下跳的时候,没有踩稳,双脚一着地,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水波飞速朝燕思跑去。他跑去了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燕思没事儿似的拍拍身子,自个儿站起来了。她看着水波。水波找了话题,问她学习好不好?
哥哥。燕思突然叫着水波。水波和燕思好久不见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叫得那么亲热。她把刚摘的桃子拿在一只手里,举起另一只手看了看,手掌红红的,就 “哎哟”叫痛。水波问是不是摔疼了,有没有摔伤?燕思说流血了。她把手掌往背后藏了一下,笑起来。水波皱皱眉,他反应过来了,燕思是故意的。燕思拉了一下他的手说别生气。
水波没有生气,他问燕思的学习和考试情况,让燕思好好学习。他只想说这些。燕思递给他一只桃子,他不要。燕思要他帮她摘桃子。水波的两只手拽住了树枝,还没有碰到桃子,瞥见山歌从屋里走出来了。
山歌一愣,又一笑,眼里全是柔情。两人突然见面,有很多话要说,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山歌走来了桃树下。两人对视着,不由得同时问出了一句话:你好吗?同时笑笑。这一笑,瞬间所有的烦恼都好像不存在了。仿佛气候也舒适起来,不冷不热。人也不浮躁了。只剩下了一份温情驻留在他们的心中。
水波问山歌啥时回来的?山歌说是刚刚和燕思坐了一辆摩托回来的。两人又笑,看着对方。燕思懂事地走开了,但是水波和山歌并没有再说什么话。秀山和秀燕也屁巅着回去了。他们缠着让水波给他们摘桃子。水波发挥了个头高的优势,伸手就摘了一捧桃子。他走时,只跟山歌说了一句话:有时间再谈。
水波和山歌下午又碰面了一次。水波赶牛到里湾的河沟去饮水,山歌在河沟洗衣服。两人只说了一句话,水波饮完了牛,牵上牛绳要走,山歌拉了一下他的手。水波动也没动。山歌把手松开了。她说,天黑了,她在石嘴的柿树下等他,她有话跟他说。
水波答应了。
于是,水波整个下午惦记着这件事。到了晚上,他吃完饭后就朝石嘴走去。夜晚的村子非常寂静,地上铺着淡淡的月光。水波来到石嘴的柿树下,山歌还没有来。水波靠在树上,静静地等。他朝土坡上面的坟茔看了几眼,阴森森的。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人家唤狗子和娃娃哭的声音。这声音像从坟里传来似的。水波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看见山歌走来了,就迎了上去。蛐蛐在草丛里低唱。山歌走来的身影飘飘然然的,他自己的身影也晃荡不定的。两人站在树下,水波说他们很像《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山歌发出了笑声。
山歌对水波说她很有可能要调回我们梅花塘教书。水波说在城里多好,为啥要回来?山歌说一是为了她叔,二是她自己想回来。水波说人家都渴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她却想调回来有点不符合逻辑。山歌说她把工作调回来有很多好处。一是能够经常看到他。二是能够照顾一下家里。三是对农村教育的一种支持。我们梅花塘这种地方,很少有教师自愿到这里来执教,她作为一名本地教师,是应该回到这个贫困的地方接受考验的。
水波非常赞成山歌的想法,他听着蛐蛐叫,不想把自己的苦恼告诉给山歌,山歌追问起来,他也只好说了其中的一件事:家里给他提亲。
啊!女方是谁?山歌显然很吃惊。
水波没说,他问她跟亚海怎样了?山歌不回答,她突然哽咽着要水波先回答她。水波虽然内心紧张,但他已不像小时候他听到山歌哭时那样哄他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何小凤。山歌说小凤不错的,又问他是不是答应了?水波说不可能。山歌问为什么?
水波深深地看着山歌,又把头扭向远方。
山歌说她跟亚海根本没什么,让水波也不要再提她跟他什么什么的了。
沉默。
他们靠在了树上。月光从树尖洒下来,树下的光点就像麻子脸,星星点点的黑,星星点点的白。他们看着那些大小不同的光点,然后转过身来,你看我,我看你。山歌突然问,你到底爱我吗?
他们都知道自己心中有对方,可这是山歌第一次向水波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一句是多余的。山歌明明知道是多余的,也要问。女孩们往往喜欢向异性求证答案。这是山歌后来向我说的。她说这样求证实际上是一种很傻的表现,可她就想求证一下。第一次问,她很紧张。她渴望水波能够回答她。可水波在跟我讲他的爱情故事的时候,说到了这件事,他说,爱是有担当的,他尽管爱她,但不能够轻易地说爱,所以没有回答。
山歌蹲下来哭了。水波把她拉起来,扳了一下她的头。山歌趴在了他的肩上。两人依偎着,坐了下来。
爱情。在那个时候,他们内心的爱情彻底苏醒了。他很想抓住,永远地抓住她,于是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许诺着,山歌,我一定会给你幸福。他被自己的声音感动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个真男子,要为自己的女人能够得到幸福而努力。他也流了泪,抱着她又说,会的,会的,会的……山歌受到水波的感染,连连点头,我相信,我相信你!
他们铺了干净的柿叶坐下来,山歌把头枕在水波的胳膊上。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两人才回家。
水波回来的时候,我们家里人已睡了。他跟我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说那晚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山歌,想着他获得了秋天的礼物:爱情。太激动了。
山歌在那年后秋就回到了我们村小学教书。水波在家过得充实起来。他除了干农活之外,写诗、看书、最享受的是和山歌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见面最多的地方是在山歌的寝室。中午,山歌在寝室里等他。水波去了,坐在床上,他们谈论着共同的未来。有一次,他们又谈论起来,水波说他们盖一所新房子,只要一个小娃就行了。山歌说她想要一大堆娃娃。整天围着她转,这个叫她一声妈妈,那个叫她一声妈妈,那才叫开心。水波说只要她不嫌累,要一大堆就要一大堆吧。只是如果头胎是个男娃,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她生第二胎了。
山歌忍不住抿着嘴笑。水波说生一个小山歌。山歌说她想生一个小水波。山歌的脸蛋白里透红。水波看到她的额头上有汗珠,把手放在上面擦了一下,山歌却把他拉住。两人的脸慢慢地靠近。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拥抱着,嘴唇靠近了,轻轻地,热烈地吻。
突然,山歌喘着气拉住水波说他们该制定一条规定,结婚之前不能碰‘禁区’。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她再给他。她一定为他守到那一天。水波便又吻她。山歌问水波他们应该什么时候结婚?这个问题不寻常。水波陷入了冷静的思考中。他说他想去打工,攒些钱了,就结婚。
山歌惊诧地说,你要打工?不!我们晚几年结婚都行,我希望你去上学,而不是打工。
水波说上学只会多花钱,而他打工能够挣钱。他已长大了,不能再指靠家里了。山歌问他真的不想上学吗?她会支持他的。她用工资支持他。水波说那更不行,他是男的,应该挣钱让她过得幸福才行。山歌让水波听她的没错。水波不听,他转身走了。
山歌在后面喊他,水波没有回头。
两人那天生气后,整整三天,水波没有去学校找山歌。他的心里倍受煎熬。他明白山歌的一番好意。只是让一个女子支持自己读书,自己还是男人吗?所以,水波跟我说他不能够这么做。更何况,他已经得知消息以后的大学生,毕业后国家不再包分配,要自主择业。我们村里人听广播、看电视新闻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已经流行起了一句话“读书无用”。因为“读书无用”,村里一些当父母的似乎对自己的娃娃读书没有信心了。娃娃们也少了学习的积极性。秀燕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我大姐没有让她入学。秀山不认真学习,我大姐也不管了。还是山歌回来说通了我大姐,秀燕才入学的,至于秀山,也是山歌在监督他的学习。山歌的这一做法,水波是非常赞赏的。让山歌为了他读书要承担一份负担,他任凭打消读书的念头。三天后,他开始想山歌是不是很伤心?这样好的女子到哪里去找啊?不该伤她的心。水波朝沙袋捶了几拳头。沙袋吊在水波的睡房。是他从外面挖回来的沙。本来是为了锻炼身体,那一刻他却用来发泄自己。
梅水波,你是什么人!水波一边说着一边打沙袋。沙袋左一晃右一晃,荡秋千似的。我妈进门来了。她站在他的跟前,说他不答应跟何小凤提媒,何小凤已经走了。
水波不愿意听。我妈又说他跟山歌咋样?反正山歌已经回来了,操办一下,先定下这门亲事。这合乎水波的心意。想到前途迷茫,他觉得还是先缓一缓再说。我妈生气地出去了。
水波的心情更糟。当我拿了一封信递给他的时候,他马上拆开。信是山歌写给他的。山歌让我把信转交。他捧实在拆开的信,读了起来。
水波,这两天我很难过,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意见?你应该明白的。既然我愿意把命运跟你拴在一起。你的未来,也就是我的未来。我支持你,也就等于支持我自己。你的意思我懂。为了你能够给我幸福,你只有获得了更大的能力,才能给我幸福啊。上学,不是惟一的途径。但可以获得给我幸福的更大的能力。你怎么不明白?你要比我明白。你自己考虑一下。我在河边等你……这封信的内容我也看见了。我就像水波的尾巴,随后,我跟在了他的身后,不知不觉地走去河边。山歌一个人坐在河边。水波从山歌的背后走去,悄无声息地在她的旁边坐下来。山歌一回头,两眼秋水,笑盈盈的。他们拥抱,亲吻,又挨着身子坐在草地上。面前的河,流动的似乎是爱情的进行曲。他们的心似乎深入河底,紧紧地交融在一起。
水波与山歌的那份情吸引着我。平时水波喜欢在我的面前谈论山歌,他给我讲他的一些体会。他讲的,以及我看到的,都让我感到爱情是神秘的。他们的亲密动作,我全看见了。让我害臊。但那多美啊。又忍不住羡慕他们。
我偷偷地笑着。
水波回头叫着:仙儿,你……。
山歌也回头了。两人赶紧坐远了一些。然而,我跑开了。水波心里有了山歌,还会对我好吗?谁会像水波对山歌那样对我好?啊!我抱着头,满脸通红。
水波说:仙儿,要么,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我已经走远了,可我听到了哥哥的声音,连忙点头。我望着地上的草,心想草会对我好吗?我蹲下来,掐了一根野草拿在手中。我想让野草拥抱我,野草太细太小了;想让野草亲亲我,野草不会。我轻轻地把野草拿近自己的鼻子、嘴巴和脸,用草尖儿刷着自己。我想象着野草是一个男娃子,我们在像哥哥水波和山歌那样接吻。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脸颊痒痒的,我心想跟男娃子接吻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拿着那根草慢慢地走着。走近草地前面的芦苇林,我的眼前,花絮漫天飘飞。花絮落在了我的胳膊上、头发上、鼻子上。芦花,芦花飞哟!我扔了草,双手同时向前一伸,去抓那一团团飘飞的白色花絮。第一次什么也没抓到。第二次抓到了。我用花絮擦了一下脸,又放在嘴边。用嘴一吹,手中的花絮不见了。我又看见更多的花絮从芦苇林飘起来,飘得很远。我痴痴地望着芦苇林。芦苇可以对我好吗?不可能的。
石头可以吗?
稻子可以吗?
苞谷穗可以吗?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想到什么都不可能,脸上没有了笑容。
水波从后面追来,看见了,他问,仙儿,你还没回家,你咋了?我渴望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拉住我。可是,我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女子了,哥哥肯定不会拉我。跟在后面的山歌笑着说,我知道你妹咋了。山歌趴在水波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水波有些惊讶,我妹想男娃子,你这样说啊,不是吧?山歌,你……。
两人擦着芦苇林又坐下来了。山歌看着水波,一下子认真起来,说以后我们老了,你先死还是我先死?水波说,啊?现在不能提这个话。太早了,等八十年以后说这个话。
山歌说八十年以后,我们是百岁老人了。走不动路了,说不动话了,能活那么久?我先死。要不然,你不在了,我多孤单。死了,你就把埋在这片芦苇旁。在这里好,能看见河,能看见村子。阳光能够晒到这里,风吹着……。水波把山歌的嘴堵上了,瞎说,要死也一块儿。死了一块儿埋在这儿,让儿子埋我们。
你才瞎说,好呀,水波,原来你想要个儿子呀!她笑了起来。看着我又说,你哥想要儿子哩,水仙,你听到没有?
我又羞又恼,一手扶着芦苇,一手遮着自己的脸。又想山歌以后要是嫁给哥哥了,就是自己的嫂嫂了,所以感到高兴。但在这个时候,我又是多么的孤独。
山歌向我招手,她从水波的身边站起来,拉住我,说,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摇摇头。山歌说你真想男娃了?赶哪天给你找一个。我把脸往胳膊下面藏去。山歌说不羞,不羞。我在胳膊下面笑。山歌说我送你个东西。
山歌从衣兜里掏出了铜钱那么大的一块小橡木。圆圆的,扁扁的,一面刻着一个字“情”,另一面也刻着一个字,是“真”。橡木块是山歌在秀水城买的。一次逛街,她看到摊上卖这种小玩艺,只买了一个。刚好这天她装在身上。为了让我的心情好起来,她像说故事一样的说让我拿着这个东西,后天午后在我家院子里的柳树下等着,有一个男娃子会从远远的地方骑着一匹马来,那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山歌说完,呵呵一笑。把橡木块塞进了我的手里。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想从她的脸上分辨真假。山歌认真起来,说是真的。我看看水波。水波什么也没有说。我就把山歌的话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