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等呀等,盼呀盼,接下来的一两天,我时不时地把橡木块拿出来看一眼。跟着我哥哥水波下地掰苞谷,跟着我爹到石嘴的大柿树打柿子,都想着我的白马王子。也不知道白马王子喜不喜欢吃咱家的水煮苞谷穗、烧苞谷穗,吃不吃红柿子。饿了,吃水煮苞谷穗,烧苞谷穗能填肚子;渴了,吃红柿是解渴的。
农历八月份的柿树上挂满了红灯笼、黄灯笼。石嘴的大柿树,有三根大树枝是我家的。我爹爬上树,站在树杈上,用夹竿夹柿子。我站在旁边看,时而跟我爹帮忙把柿子卸下来。我爹夹了几箩头柿子后,又用竹竿打柿子。从树枝上落下来摔破的,没有摔破的柿子,满地都是。我爹下了树,和我两人在地上捡。水波也来帮忙了。全部装在箩头和篾筐拿回家后,我爹把打下树的柿子砸粹,投在缸里让它发酵,是用来酿本地造柿子酒的,而从树上夹下来的又大又靓的柿子,留着吃红柿或晒柿饼。
我挑了几个最靓的红柿,又烧了两根玉米棒,在第三天午后站在自家院边的柳树下。
我想,山歌说的就是这棵柳树了。我家院边只有这棵柳树最高大,扑扇扇的,遮天盖地。白马王子还不来?他从天上飞来,还是从地上冒出来?从路上走来?他一定渴了,一定饿了。
我就这么傻傻地等。
我爹见了,说你抱着熟苞谷穗站那里干啥?
我妈见了,说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奶奶说,你拿着红柿不吃,给我吃。
水波走过来了,说山歌跟你说笑的,你咋当真了?
我疑惑地看着水波。水波走了,我还是站在树下。当石刚背着药箱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说,水仙,你拿的东西是给我的吗?石刚已经在卫生所干了两年,他跟石医生轮换坐诊,偶尔亲自下村给人看病。石刚把药箱放下来。他从我的手里拿了一根烧苞谷穗就啃。一边啃,一边看着我笑。我虽然等不到白马王子,却见到了石刚,还是很高兴。我把红柿和另一根苞谷穗都推给他。
石刚说,好香,你帮我吃。他让我吃另一根熟苞谷穗。两人蹲着啃苞谷穗。石刚啃完了苞谷穗,又吃红柿。他把一个红柿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抽了白色的柿心,送到我的嘴边。我要伸手去拿,石刚把那一半红柿又朝我的嘴边拿近了一些。我张开嘴就吞下去了,羞里羞气的,却很开心。
我把山歌送给我的橡木块又从兜里掏出来。我看着它,发起愁来。才知道山歌原来真是逗我的。就心想好歹我跟她是朋友,哪里有白马王子,还不如面前这块石头好。指的是石刚。姓石,我在心里就叫他石头。不过,山歌哪里有错,她也是好心想让我快乐起来。我对石刚笑。
石刚把橡木块拿过去看了看,说这个好呀。又捡了一片落叶拿在手中。石刚观察着落叶,说秋天来了,树叶落了,果子熟了,我和水仙在树下品尝秋天的美味,甜甜的,香香的,美美的味道,燃起了我们美美的心情。石刚问我,他说得好不好听。我点头。石刚问我觉得他好不好?我点头。石刚说那他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我眨着眼。石刚说就是做一个可以永远照顾我的人,不让我受委屈,不让我受伤害,永远照顾我。
石刚说得很认真。他拉了一下我的手。我马上把手缩回来,然后又伸出来,去拉石刚。我感觉石刚的话好迷人,让我好向往。石刚能够使我开心。我点头了。石刚高兴地抖了抖身,揽住我的后腰,抱住我绕着树走了一圈。
我晕了。我被他的冲动搞晕了。与他接触的这种美妙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尤其是我接触到了石刚的身体,我的身体有些发抖。真想再细细地感受一下。真想时间永远驻留在那一刻。
可是,我瞥见我爹从屋里出来了,便赶紧挣脱了石刚的手。石刚背起药箱走了。我正想跑去厕所,我爹叫住了我。我慢吞吞地走过去了。我爹说,你疯什么疯?我爹似乎很生气。我哭了起来。
我爹不理睬,挑着篾筐走下了院子。水波在我爹走后,也下地去了。我用一块毛巾擦了一把脸,坐在了堂屋。
堂屋里,我妈和我奶奶正在剥苞谷。我坐过去,手中拿起一根要剥的苞谷穗,却心不在焉。我妈让我去给牛上草料。于是,我抱了一大抱青苞谷壳,去了牛圈。我把青苞谷壳丢在圈里,一回头看见石刚站在圈门外。
石刚这次没有背药箱,看样子是专门来找我的。我的眼皮不住地跳动。石刚说,水仙,我来看你,你高不高兴?我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石刚说你不高兴我来吗?我眨了一下眼。石刚说你安静的样子真美,我以后每天都陪你好不好?你喜欢啥,我就跟你一块儿干啥。你喜欢数树叶儿,我跟你一起数,数一数一棵树上到底长了多少树叶儿,地上的树叶儿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我又眨眼。石刚说我跟你一起努力,快乐地过日子。让不快乐的事情都飞到天外去,让快乐每天都绕着我们转。我们每天至少笑五十次。雨天里,雨在笑,我们就跟着雨笑;晴天里,我们跟着日头笑。好不好?
我闪动着泪花。
石刚说你别哭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别哭啊。石刚用一根手指擦了一下我眼圈的泪水。我的泪流得更汹。石刚说你不高兴,那我走了,该天再来。石刚不住嘴地跟我说了半个多小时,他要走,我拉住他,依然在哭。
水波挑苞谷穗回来走在院子里,他放下担子跑进来,推了石刚一下,说他是人医,我家牛又没病,他呆在我家牛圈干啥!是不是他欺负我了?水波红了脸和脖子,那样子似乎不顾朋友情面,要跟石刚翻脸。我向他摇头,从中间把他和石刚隔开,水波的态度才软了下来。
石刚说,我会欺负她吗?他又说他喜欢我。以前我跟水波去我外婆家那次,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我。今天只是跟我说了一些话,不知我为啥就哭起来了。水波相信了。他转了口气,说差点误会了。如果石刚真的对我好,他也放心。他要抽个时间跟我爹说一下我俩的事儿。
石刚笑着,说那真谢谢你。
水波看着我说,仙儿……
我红着脸,跑出去了,只听到水波在身后说:仙儿需要一个对她好的人……水波当天晚上在我爹面前替我和石刚讲情,结果两人争起嘴来。我爹说我跟石刚不合适。石刚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怕我跟着他,日子越过越糊涂。水波说石刚会对我很好,难得有一个这样的人。我爹说你妹的干妈会在城里给她找一个好婆家的。水波不说话了。
我的干妈谭红莹是在我家烧了柿子酒后,与扶贫工作组一起来到我们梅花塘的。这个时候,地里的苞谷已经全部掰完了,少部分晚稻正在收割。那天,我干妈来到村里,直奔我家,然后跟着从田里回来的我爹到了我家的黄姜地。从我家的黄姜地,又到了花家的黄姜地。从黄姜地回来,她留在我家吃午饭。
我妈烧了几个菜,全是农家小炒。有葱花炒蛋、炒粉条、炒豆角、青椒炒丝瓜、青椒炒苦瓜、凉拌黄瓜。我爹把柿子酒拿出来,看着桌上的菜,说全是不正经的菜,没有‘猫叫唤’?我爹把腊肉叫做‘猫叫唤’。猫见了,就叫唤。我妈说早就没有那个东西了。我爹倒了一杯酒递到我干妈的面前,让我干妈随便吃点菜,喝点酒。我干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连口称赞好酒。我爹说这个酒还可以,有香头,有甜味儿。他敬了我干妈一杯。我爹跟我干妈又谈了关于黄姜的话题。还说看电视新闻,有的地方养鱼、种蔬菜也挺划算的。我干妈说我爹可以放开胆量尝试一下,有需要的,可以说出来。我爹喝下一杯酒,眼睛亮亮的,说水波曾有这个想法,他真有心试试。
我干妈喝了三杯酒,不再喝了。当她看到水波远远地坐着,一边啃馍馍,一边看书,就劝我爹一定让水波再去学校读书。她说秀水一中的老师有她的朋友,她去跟老师勾通一下,不要紧的。到时交点补习费,他直接去就是了。我爹没说什么。他瞟了一眼我,似乎有话要说。
我端着一只碗,坐在水波的旁边。干妈的话,我听到了。她说让水波读书,我的心里有几分高兴。我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水波的手背,水波却没有反应。
我干妈把我叫到了她的身边。她给我夹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让我以后嫁给亚海。这是我干妈早有的想法。一个是干女儿,一个是儿子,这样的两个人都在她的身边,多好啊。问我爹同不同意?我爹有些惊讶,他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但是,亚海呢?我干妈对我有感情,不一定亚海对我也有感情。亚海是上海大学的一名学生,他对演艺有兴趣,正在奔前程。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干妈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她说亚海喜欢漂亮的女孩,应该没什么问题,好女孩重在品德上,不能拿文化差距来衡量。
我干妈如此尊重我,如此把我当人看,这也使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我挺感激她的。只是,我一想到亚海,内心不是滋味。我干妈问我,你记不记得你亚海哥,喜不喜欢他?
我一听,从她的身边躲开了。一连几年,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家,总觉得亚海对我时冷时热的。我不想提起他,只是我爹不知道,他说,我娃害羞呀,谭恩人,你看,你一说,她就跑。我爹直接把我干妈叫恩人,听起来有些忸怩。我干妈说,你千万别这么叫,呵呵,别这么叫!
我干妈吃了午饭,去了村委会与其他人会合,当天下午就匆匆地赶回城了。我很快忘记了这件事,跟家人一起忙碌着收割稻谷。我们收割稻谷不用收割机,而是手工收割。收割了七八天,秋播又开始了。
这个时候,野菊花在季节里开放。黄黄的菊花,开满村子。在山上。在地边。在路旁。一片片。一簇簇。一朵朵。朝忙碌的人们微笑。一种带着微苦的香气,在村子里四处飘散。村里人,不仅用菊花茶清火,缝菊花枕头,还采来晒干了卖钱。忙碌的间歇里,我每天午后都拎着箩头跑出去采菊花。我渴望采很多很多的菊花,卖了给水波凑学费。水波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不知道。只要他能够去读书,我愿意自己累点、苦点,给他多凑几个钱。
我先在家门前采。家门前没有了,又跑到池塘边采。池塘边没有,就跑到野山上采。我的箩头里装着蛇皮袋。采满一箩头就倒进蛇皮袋里。把蛇皮袋背着,继续跑,继续采。手肿了,脚起泡了,我咬着牙,还在跑,还在采。
有一天,我一个人跑了很远,很远,到了村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里了。
我的眼里全是菊花。好采的菊花已被人采走了。着黄衣的丰满的村子,仿佛一下子少了肌肉,裸露着干骨头。
我顺着没有菊花的地方跑,跑到刺林里。刺林里,长在这儿一朵那儿一簇的菊花,很显眼,但很难采到。我把头伸进去,把手伸进去。有时,野刺架缠住了我的头发;有时,把我的手划破一道口子。我顾不上这些,采了就走,哪里有菊花就朝哪里走。采满了蛇皮袋,采满了箩头,我要回家,却找不着路了。
我在一条荒坡里走来走去,怎么也走不出那条山岭。我慌了,最后硬着头皮从长满野草的地方闯出来,还是辨不清方向。我站在那里想,我到底从哪里走来的?天快黑了,我实在想不起来。周围也看不见一个人。我背着蛇皮袋,又慌慌张张地跑。当黑夜漫过来时,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夜鹰的叫声传来。松鼠的嗤笑声,山虫的吵闹声,都在那个夜晚里刺激着我的耳朵。我幻想着野狼、野猪……自己被自己吓坏了。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我终于走回村里了。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由于困乏,背上本来没有多重的一袋菊花压弯了我的腰,手一松,袋口开了,一袋菊花顺着我的肩膀倒下来。我的身上,地上全是菊花。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膀子,用手把地上的菊花捧进蛇皮袋。捡得干干净净的,我提上箩头,背上袋子又走。可是,箩头里的菊花又撒在地上。我把袋子放下来,把菊花捡起来装进箩头。一把一把地捡,又一朵一朵地捡。终于捡完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站起来,拢拢头发,低头一看,袋子却歪了。我傻傻地看着又撒在地上的菊花。一阵大风刮来,铺了一地菊花。我发疯似的捡。风哟,不要刮。我的眼睛被风刮得睁不开了。
石刚看到我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我的怀里紧紧地捂着菊花。我的头上,衣服上沾满了菊花末末。
石刚说:水仙,你别趴地上,地上脏。
风吹得路面上的灰尘飞扬起来。石刚迅速跑到了我跟前。他去拉我,我不起来。石刚把我身上的菊花末末拍了一下,又弄了弄我头上的菊花末末。
风小了些,我把胳膊移开,才发现怀里的菊花已被自己揉碎了。石刚帮我把菊花末分别揽到箩头里,袋子里。他说,你去哪儿了,我和你爹你妈,你哥找你了半天。水仙,下次你不要一个人跑远了。
石刚帮我把菊花拿回去。我爹见我是跟石刚一起回去的,发起火来,你昨黑在哪儿?一夜没回来,你在哪儿?原来你跟这个小子在一块儿!石刚,你明明知道我们家哑巴在哪儿,为啥还说帮我们找人!我爹的一双眼睛在我和石刚的身上睃来睃去,眼中的怒火越燃越烈。石刚说,别错怪我了,我也是刚在路上看见水仙的。我爹说,好,那不管你的事。小妞,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不对?干啥事心里要有数。你天黑了不回家,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那咋行!
石刚说,这不能怪水仙,她迷路了回不来了,在野坡上过夜,她受得不是罪。
我望着石刚,觉得他的脸很生动。我默默地把菊花倒在笸箩里。倒了一笸箩。我望着一笸箩菊花,兴奋地笑着,把我爹的训话抛在了脑后。
我爹说,傻女子啊。吵你,骂你,你还笑!
我傻。我知道自己傻。可谁知道我心中的快乐?水波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回来了,我指着笸箩里的菊花,笑着望着他,我想说的是等菊花卖了,哥,给你凑学费了,你去读书。
水波说,仙儿,你……仙儿……
水波仿佛害怕失去我。他紧张地叫了半天“仙儿”,才把话说完整:仙儿,你没事吧?没有菊花了,就别去摘了。你想买啥?我这里还有十块钱给你,抽个时间,你跟山歌两人去秀水街,给自己买一件衣裳。
水波掏了钱。我非常郁闷,把水波的手推回去,摇摇头。当我的目光再次触到笸箩里的菊花,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愉快的光芒。我端着笸箩朝屋外走。屋外有太阳。我想把菊花端到太阳下晒一晒。我刚出门,一跤趴在地上,嘴唇擦着了笸箩边沿,流血了。
水波和石刚同时跑来了,我指着笸箩,笑着让哥哥和石刚看,菊花没有撒在地上呢。我抱着笸箩,血滴在了笸箩里的菊花上面,很鲜艳。
水波说,仙儿呀,你小心一点。他和石刚一起把我拉起来。水波替我把笸箩端起来放在了晒架上。石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擦了一下我的嘴唇,问,是不是很疼?
水波也又来到了我的身边,说,你回屋里洗一下,漱漱口,牙上有血。
我的眼睛只盯着晒架上的笸箩。有风。防止被风吹走,笸箩需要用东西压住哟。我跑向院边。从院边搬了一块石头放在了笸箩里。又从圈棚拿了一根晒杆出来,压住笸箩。
水波说,仙儿,你真是的。
我很吃惊。他是在责怪我,自己哪里做错了吗?我感觉嘴巴很不舒服,朝地上吐了一口,是血。我到厨房从水缸舀来半碗水,漱了口。锅里凉冰冰的,没有饭。我看到案板上有一根黄瓜,就抱着啃起来。一边啃,一边朝盆里舀面,准备做饭。我妈从外面匆匆忙忙回来了,她来到我的跟前说,你以后可要注意。让人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