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不能用成熟或不成熟来说,它是一座冰山突然倒下之后,冒出的一种特别奇异的树或者是花,我们就尽情享受这花或这树和新鲜的空气。那个时候出现张艺谋、陈凯歌、陈丹青,还有很多优秀的小说家,包括莫言、余华,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一点都不偶然。
许戈辉:还是给我具体讲一讲你那个时候的经历吧,因为你18岁以前的经历,我们更多地可以在小说里面看到,而你出国之前很重要的那一段经历,比如《康乃馨俱乐部》什么的,我们了解的渠道相对比较少。
虹影:《饥饿的女儿》里,我主要写18岁的时候怎么发现身世、离家出走,至于我在路上的十年,我想那是另外一本书,我以后会写。
说到鲁迅文学院,我曾碰到一个大学教授,他问我是否在鲁迅文学院待过。我说对,我在那里待过。他的眼光马上就变得很瞧不起我。我一问他,他索性就说:“听说鲁迅文学院是一个大淫窝。”他说:“你们那些作家,不分男女,都是孤身男女,同住一栋楼,不出事儿才怪。”在这种人的意识中,一个女作家进了鲁迅文学院,或一个男作家进了鲁迅文学院,他们绝不会管住自己,必然在里面乱搞。这是不对的,但是人的观念就那么陈旧。
其实我们进了鲁迅文学院,并没有像那些人说的那样,但是我们的思想肯定是进了一个新的境界。那个年代完全和现在不一样,刚才我已经谈到了,紧跟着就是1989年,每个人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我写《康乃馨俱乐部》,好多人都觉得我特别女权。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反感“女权”一词,为什么我们不说男人“男权”?从来没有人说男权。《康乃馨俱乐部》里面涉及一群女大学生、女研究生,她们组成一个同性俱乐部,穿皮裙短衣,紧身的,非常性感,非常妖艳,半夜开着吉普车出去,干什么呢?去对抛弃她们的男人进行报复,报复的手段非常极端——用剪刀把他们的性器官给阉割掉。这实际上是一种象征,男性的性器官被阉割掉会怎么样?
我在复旦大学时,曾和几个女友坐在银座聊天,其中有被男人抛弃的,非常痛苦,绝望到想要割腕自杀。大家想了很多很多的办法来报复男人。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倒是可以为你们写一部小说,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个小说。
这个小说在《花城》杂志发出来,她们读了特别痛快,说,好,把他们阉割掉了。很多男人却不干了,写信去杂志社抗议;一些男编辑、男评论家,因为读了这个小说,对我很排挤,写文章痛斥,说女人如果都是这样子,我们男人该怎么办?怎么活?
在路上的十年,虹影尽情体味着外面世界带来的每一次奇迹、邂逅和惊喜,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
许戈辉:那你是一个曾经被很多男人伤过心的女人吗?
虹影:我想我是的。很多男人都伤过我的心,就像我伤过他们的心一样。比如,有一个很爱我的人,偶然发现了我不是处女,觉得自己上了大当,他一向认为我很纯洁,怎么会不是处女呢?他觉得简直受不了,当场就把酒杯给捏碎了,从此以后把我的信到处给人看,这对我是特别大的伤害。因为我不是处女,我就该被侮辱不成?像《饥饿的女儿》里面,我说我就没有那张处女膜,但这不能代表没有一个女性的贞洁。
许戈辉:当那个男人因为这个而鄙弃你的时候,你的心里还是承受不了。
虹影:现在很多男人都希望找一个从来没有过性生活的女人,非常荒唐!他们把这个东西看成区别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标签,不是太可笑了吗?
许戈辉:是。我想可能在十几年前,这一点足以伤害到很多女人,但是现在有很多人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虹影:我碰见后来的爱人,第一句话就告诉他,我不是处女。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所以我们三分钟不到,就谈得非常投机,三个小时不到,他就向我求婚,我非常高兴,男人也有不一样的。
许戈辉:三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向你求婚了?这点你还要更具体地给我讲讲,我觉得这个经历特别有意思,为什么你总像一本书一样?
虹影:那我就说说我爱人。
许戈辉:你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认识的?
虹影:应该说我是对他心仪已久,特别奇怪,如果男人来追我,有点麻烦,一般很难追上。如果这个男人我很喜欢,我就喜欢我去追求他,我这个爱人应该说是我追求他。你想我跟他见面,我就说我不是处女,那实际上就是一种信号。当时他见我的样子特别奇怪,我穿了一身红颜色的裙子,皱巴巴的。他怎么说呢?他说:“虹影,你肯定是从另外一个男人那里来的。”
许戈辉:我说你们两个用的这些言语都太有挑战性了。
虹影:我说不错,那你怎么想?他就一笑。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人能够理解我。我们到外边去吃饭,在积水潭一带。那是一个夏天,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要找一个有空调的地方,那个时候有空调的地方非常少,终于找到了一家餐馆,坐下来之后我就点蜗牛,那个时候蜗牛特别好吃。但他没吃,他就像你眼睛这样,亮亮地看着我,笑笑的,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就开始打岔了,我就不像一开始那么有进攻性,而是一下恢复我的本性了,特别害羞。我就跟他说,我特别喜欢海水,海南岛的海水是一层一层的颜色,墨蓝,浅蓝,然后淡蓝,就是你衣服这种蓝,最外面的那层海水是透明的。我说海南岛的仙人掌有半人高,花的颜色是粉红的。我跟他谈景物、谈诗歌,他就像你这样一直笑着,整个没吃东西,我知道我心头特别虚伪,我承受不了。
许戈辉:你们两个太有意思了,先来个先锋派的,然后是传统的。程序给反过来了。
虹影:我整个就不好意思,天南地北地乱扯,古今中外的书,说得特别奇怪,特别不好意思。
许戈辉:然后他就向你求婚了,就是一顿饭的工夫?答应了吗?
虹影:没有。
许戈辉:你惊讶了吗?
虹影:我一点都没惊讶,我觉得好奇怪。他看我眼睛时我就感觉很特别,这个人真的是特别。
许戈辉:不过真的,虹影的经历,第一,特别戏剧化;第二,特别有电影的镜头感。真是很奇怪。你说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经历,你不写小说你干吗?你刚才跟我讲的,我觉得要不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我怎么能相信这个人三个小时就向人求婚?关键是他向你求婚不是开开玩笑就算了,大家一起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虹影:我们不说结婚,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许戈辉:后来你就飞到广州去了?
虹影:我飞到广州去了。我在广州有一个做生意的特别有钱的女朋友,跟她见面之前,我就在旅馆里与她通电话说,我碰见这么一个人,特别喜欢他,特别想跟他上床,但是我没跟他上床。为什么呢?因为我太喜欢他了。然后还说,他向我求婚,但是我不想跟他结婚,因为我特别怕婚姻。
许戈辉:你之前有过婚姻的经历吗?
虹影:没有。我觉得婚姻只会使男女之间的关系特别固定化,停滞在一个水准上面,没有发展,那个时候我特别欣赏萨特和波伏娃的这种不结婚的方式。
可是他找不到我,我自己悄悄走掉了。那天我特别孤独,正好躺在床上,一想起从前,更加绝望,好像过去那些事情又全都来了。我觉得不能接受他这么一个人,因为我没法把以前的那种黑暗给推开掉。这时,电话响了,是他给我打的。
许戈辉:他怎么会找到你的呢?
虹影:他这个人特别聪明,拐了很多弯费了很多周折,而且是在他临出国之前找到了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许戈辉:你都崩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