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的摸骨婆捧着我的脑袋,摸来摸去,摸到了我的脖子,摸到了我的背脊,摸得我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众人都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我,我是哭笑不得。
那位摸骨婆终于放下了手,只说了一个字:“贱。”
我差点就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我就算是平民百姓你也用不着说我贱吧!我再贱我好歹还做过公主做过皇妃做过女官做过大少夫人呢!有你贱吗?讨厌!说话都不会婉转一点儿的。
正在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摸骨婆又徐徐地说:“摸了这位夫人的骨头,老身才知道,自己连一个‘贱’字都算不上啊。夫人这个骨骼,一摸,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夫人一定出入过这天下最是奢华壮丽的宫殿,一定是有着天子的青睐和封赏,夫人的父亲,或者祖父——总之上溯不过三代,家门出过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叱咤风云。夫人的命理,也不平凡,夫人一定是上过朝堂,和男人们一样,朝见天子,上呈奏折,舌战群臣。夫人这骨头,老身在民间,可从来都是摸不到类似的啊……”
这么一番话,如同一个火药,在大厅里头炸开了,大家都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摸骨婆说的话,的确是夸张了,我的确上过朝堂,但大多是在朝堂之上和南宫痕吵架而已,不能用“舌战群臣”来形容,太过夸赞了。
婆婆用震惊的眼神看着我,她一定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娶错了的儿媳妇,被自己嫌弃了千百遍的儿媳妇儿,居然是这么尊贵的一个人,是先皇亲自册封的昭阳公主。
我沉溺在了他们羡慕和崇拜的目光之中,晕晕乎乎的——奇怪,为什么朝廷忽然要找昭阳公主?而不是来找陵妃娘娘和杨美人?不是说来找两个人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一个人?
难道说——
难道是因为南宫羽和南宫痕在皇宫高墙之上大打出手,一决雌雄,最终两败俱伤,朝廷没有了主持大局的人,所以要急切地找一位皇室出来?
那这么说来,水清浅,连同各位皇子都已经不幸薨了?
别啊,我可做不了女皇帝,我待会儿推辞推辞就算了。我这么想着,笑嘻嘻地跟钦差大人道:“我是昭阳公主没有错,但是我没有什么治国才能,你们还是回去吧,别再来打扰我现在的生活了,回去对他们说,我在杨家挺好的,勿念勿念。”
“公主。”钦差大人一副“你在说什么东西”的模样,抱拳道,“还请公主随下官回朝,皇上说过,死要见尸。”
皇上?南宫羽没死?还是南宫痕?我道:“我不想去京城,我不想回宫……”“公主,您方才可是听清楚了?下官说的是,死、要、见、尸,没有说‘活要见人’,昭阳公主,这个可是皇上亲口说的,不是下官杜撰的,如果您不跟下官走,那么,这里的所有的人,都要死。”
最后一句“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死”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都纷纷说:“大少夫人……不不不,昭阳公主,您还是回宫去吧,这里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快回去吧……”
杨沉握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说:“陵儿怎么会是公主呢,她的确是从京城来的,但她至多只是一个女官,她不是公主,她不是……”我感觉到了他的害怕,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惴惴不安。他总能保护我,即便保不住,在我的心里,也是保住了。
杨沉……
对不起……
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对他道:“相公……要不……要不我就跟他们走吧……我不能连累了你们……”我望着他左手抱着的孩子,于心不忍。我不知道在朝廷上发号施令的人,到底是南宫羽,还是南宫痕。难道我就要这样离开我的相公,离开我可爱的笑笑了吗?
可怜的孩子,都还没有满月,就要失去娘亲了……
我注视着杨沉,他朝我心痛地摇了摇头。我轻轻说:“没有用的,我必须要走,你听到没有,他们不要‘活要见人’,他们要‘死要见尸’,如果我稍有反抗,他们就会提着我的项上人头回京复命。他们可不在乎我的生死,我不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不爱惜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啊……”
水陵儿,你什么时候这么的伟大了,不,我是为了自己,我是一个贪生怕死、要命不要钱的小丫头啊。
我最怕死了。
我是一个胆小鬼。
我轻轻地扯开了唇角,笑道:“钦差大人,我水陵儿,正是昔日的昭阳公主,我愿意随你入京面圣,但还请大人放过我的家人。”我笑容从容,我今日被以“昭阳公主”的身份迎回宫去,很是蹊跷,既然上面的人知道我水陵儿就在杨家,那怎么不以“陵妃娘娘”的身份要请我?
我狐疑地看了钦差大人一眼,他笑着请我出去坐马车。我亲了一下笑笑的脸颊,笑笑开始嚎啕大哭。杨沉始终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要走……陵儿……”
他差点就要落下泪来,我安慰说:“你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南宫羽别让我抓到机会,一旦抓到了,我肯定会回来看看你们的。”
从皇宫里逃出来,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还怕什么。我只怕,没有我在身边,陪伴着长大,笑笑会早晚忘了她的这个亲娘。我抱了抱笑笑,不忍心撒手。
雪儿抱着我的大腿哭,杨黎和黄贞儿走到我的身边,默默地都不说话。
他们要带走的人,不是黄嫔娘娘,不是杨美人,而是我,只有我。他们只要带我走。我怎么就这么的倒霉呢,我郁闷地覆下了眸子,千言万语都凝固了下来。
我朝婆婆和公公鞠了一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想他们都会明白——我是在感谢他们这一年来的照顾和关怀。
我要回京去了。又要回京去了。回到那个,我属于它,而它不属于我的地方去。
“相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们两人,夫妻一年,琴瑟和鸣……相公……”我泪流满面,怎么说着说着就入戏了呢,怎么说着说着就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呢。
杨沉深深地凝望着我,右手握成了拳头。他在抑制着自己,不去反抗命运。他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他还得为家人,为这里的上百口人的性命考虑。
我终于转过了身去。
“娘子……”
杨沉……
我迈出了细小的步子,缓缓地跟在了钦差大人的身后,走出了大厅,朝杨家的大门口走去。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今夕明夕,君已陌路……君已陌路……我小声地哭了出来,到底为什么要带走我,为什么……
我只想要过安安稳稳的平凡人的生活,我可以不富贵,可以不安逸,但求问心无愧,不担惊受怕……
为什么不能满足我这么小小的要求。
“昭阳公主,请上马车吧。”马车夫掀开了帘子,我回头望了一眼杨家的匾额,望了一眼两边威武的石狮子,望了一眼这个我曾经生活过、当做家过的地方。
我缓缓地跨上了马车。
放下帘子。外面的一切,与我隔绝。我听不到外面属于济南府的秋风,听不到杨家里面对于我的事情的各种声音,各种情绪,我听不到笑笑的哭声,听不到杨沉沉重的呼吸。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水陵儿,我是昭阳公主,是陵妃娘娘,是女官,是宫女,也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丫头。
我的泪水,落到了衣襟之上,我低头看着这件杨沉亲自给我挑布料做的衣服,它一定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跟着我一起离开杨家,离开这片土地。
我要去京城了,去我的故乡,去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过沉闷的岁月。
唉。
我低着头,默默地数起了手指头。
“昭阳公主,这一路上,您可千万别想跑,没有用的,下官带的这些官兵,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身手,您没功夫,还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那钦差就驭马在我的马车旁边,马车轱辘声响起,我朝他的那个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声,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逃走。
如果我逃走,还会连累了杨家吗?
我忽然问道:“大人,请问您姓甚名谁?”他说:“公主问这个做什么?”他肯定是在怕我日后回到了宫里报复他,我笑道:“如果大人不说,那小女子怎么知道,你是真的钦差大臣呢,还是假的,来杨家糊弄人,来拐卖妇女的呢?”
那钦差大人估计被气得不轻,他正色道:“下官姓方,单名一个嘉字,是朝廷里的三品官。”“噢,是三品啊?那,是正三品,还是从三品啊?”
“正三品。”
“噢,那官职还不小呢,看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担此大任了呢。大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不像朝里的老臣子,畏惧这个,畏惧那个的。”
“昭阳公主,您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