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依旧不依不饶,扯着买肉的又哭又闹。奇怪的是,老妪那一双扯着卖肉人的手却甚是丰满白皙,殊不似穷苦庄稼人的手。
卖肉的开始发怒道:“我就偷了你家的牛,怎么样?我昨夜牵牛的时候就告诉你们:‘你家的牛我骑去了!’我是告而后取,怎么能叫做偷?你要吗?它已变成牛肉了。哈哈哈哈!”
这时,只见老妪右手扯着汗褡,左手食中二指并成剑指,突然朝卖肉的膻中穴戳去。卖肉的身子一晃,大怒道:“老不死的东西,劲还挺大哪!告诉你,要命你有本事拿去,要牛没有!”说着将割肉的尖刀插在肉案子上。老妪见那卖肉的被戳了一指竟浑然无事,便放开了扯着的手,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你有本事,欺侮我老婆子干什么啊!我们往后怎么活哪,啊……啊……”
“好啦好啦,这一串钱你先那去,别在这哭丧了!”肉摊旁几个少年跟着起哄道:“行啦行啦,拿了钱走吧!谁也没偷你牛,告到县太爷那也没用。要不是我们老大看你是老太婆,早揍你一顿了!”推推搡搡,把老妪推出圈外。几位庄稼汉子劝这老妪,说道:“唉,算了吧,老大娘,你也可能看错人了,拿着钱走吧。”老妪接过钱,呜呜地哭着走了。
卖肉的也气愤愤地说道:“今天真晦气,碰上这么个老东西!”
子玉决定问个明白,一群青壮汉子,欺侮一位老妪,岂能容忍!
看着老妪出了集市,下了路,子玉便追了上去。走到老妪身后,子玉道:“老大娘,请留步!”
只见前边的老妪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一边转身,一边问道:“是叫我吗?哟!这么俊的小伙子啊!你叫我有什么事吗?”说话时露出两排晶莹如玉的牙齿,与满脸饱经风霜的皱纹颇不相称,说话的腔调浑不似刚被人欺侮过的样子。
子玉问道:“老大娘,你给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我给你做主。”
“啊!这年头还有打抱不平的人哪!啧啧,这么俊的小伙子啊!来,让大娘摸摸你的脸蛋儿。”老妪说着便伸过手来。
子玉窘得满脸通红,慌忙向后退了两步。
老妪见状,连忙收回伸出去的手,立刻换了一副腔调面孔,睁起一双泪眼,说道:“这位公子,你就别问了,我看你文文弱弱,你是惹不起他们的。你就是能惹起他们,你走了,他们还是得欺侮我。算我老婆子倒霉吧。”
子玉道:“老大娘,你不要怕,我会让他们一辈子不敢再欺侮你。”
“你有把握?你可别给我添麻烦。”
“放心吧,老大娘!”
“那,那,那就多谢你了。”
子玉转身又朝集上走去。望着子玉离去的背影,老妪嘴边露出一丝冷笑。
子玉走着走着,忽觉有什么不对。哪儿不对呢?子玉站在路边,想了一想。噢,是那位老妪!对了,是她!那两排白牙,那伸出来的纤纤素指,那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香气,全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应有的。还有戳向卖肉的那一指。子玉猛然向老妪走的方向转过身去,哪里还有老妪的踪影!
这时集市大概已经散了,两两三三的庄稼人从集市上走过来。子玉决定弄个明白。他看到一位头顶白巾,身着粗布黑裤白褂的老者,便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道:“这位老伯,晚辈想向您打听点事……”
“好说,好说。小伙子要打听什么事?”
“我想问问,那卖肉的……”
“你是想问同老太婆吵嘴的那个卖肉的吧?那可是个好人哪!”
这一带的百姓都知道,这位操刀卖肉者叫做张健儿,一年多前来此做屠牛卖肉的生意。偶尔也到富户家偷那么几头。每次偷到牛,临走时会说:“哎,东家,你家的牛我骑去了啊!”等牛主人家人听到声音出来时,连人带牛早没了踪影。
“以往被他偷牛的人家都是这一带为富不仁的豪绅之家,这次偷到这样一个老太婆家却是个例外。”老者道。
“那位老大娘您老认识吗?”
老者摇头道:“没见过,我从来没见过。我敢断定这老太婆不是这一带人。”
“哦,谢谢您啦,老大爷,耽误您老赶路了。”
“没啥,没啥!我看你这小伙子怪好的,路过咱家门口,别忘了喝口水。”
子玉来到集上,见那卖肉的已收了摊子,一伙少年簇拥着卖肉的向集尽北头的一家饭铺子走去。子玉跟着也进了这家饭铺。这家饭铺规模也算不小,前后两进,前面是三间屋的厅堂,摆了八九张饭桌,后面一进院子,堂屋和西厢也是饭桌,东厢便是厨房。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走到张健儿面前,问道:“张爷,是到单间还是在这大厅?”
“妈的,今天老子晦气,就在这大厅了。”
“来点儿什么?”
“还要问,拣你店里有的好酒好菜,只管送上来,问什么!谅你这小店也没有什么好玩意儿。”
“这洪泽湖的蟹和白鲢可是顶出名的。中秋吃公,重阳吃母,现在虽离中秋尚早,可公蟹也有好的吃。”
“行了,行了,别罗嗦了,赶快去办!”
“好酒好菜只管上——”小二一边喊着,一边来到子玉桌前,问道:“这位爷,您来点什么?”
“菜随便,来一坛酒,要原酒,不要掺水的。”子玉答话的时候,张健儿朝这边乜斜了一眼。
此时,坐在西北角的一位黑衣老者也向这边瞥了一眼。只见他面孔消瘦,一对眸子却是炯炯有神。黑衣老者眼睛一睁即闭,随即拿起酒壶饮了一口。
听张健儿桌上的一位少年道:“趁着酒还没上来,大哥给咱表演一手绝活如何?就这门外的碌碡怎么样?”
子玉看那门外的石碌碡,少说也有三百来斤。
张健儿走到门外,双手抱起碌碡,往上一送,膝微屈站成马步,右臂一屈,轻轻接了碌碡。
“好!”众少年鼓掌起哄。
张健儿轻轻放下碌碡,面不改色气不喘,说道:“这算什么,再给你们露一手。”指着饭铺门前一株碗口粗的柳树道:“店家,这棵树在这影响你店的风水,咱这就给你拔了,不要你的工钱就是了。”说罢走到树前,双手抱定,前后晃了两晃,说声“起!”,只听“喀嚓,喀嚓”,一株碗口粗的柳树竟被他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好哇,好哇!”众少年和围观的乡人轰然喝起采来。
“厉害,厉害!大哥,你这一手,当年的鲁智深又不如了。那鲁智深还得弓腰缠臂,连身子也用上了。再说,他那棵树也不过咱的胳膊粗细……”少年中的一位瘦猴道。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吃饭!喝酒!小二,快上!”
“真是天生神力。”子玉暗暗赞道。
酒菜端了上来。只听一位少年道:“自大哥来这里,咱扬眉吐气多了,做点儿小买卖也顺当,县太爷也拿咱怎么不了。”
“县官老儿算个球,老子要不是打死人,官儿可比他大多了。唉,老子晚生了一两千年,要不然,可跟楚霸王比比力气,没的在这穷乡僻壤憋气。”
一位少年道:“大哥来这几个月,赶跑了恶虎马表奇,欺行霸市的没了。不过我听说那姓马的跟官府有关系,这几个月不见动静,大哥你可要小心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怕他个球!大不了再轰轰烈烈干一场。”
这时,一位少年道:“大哥,昨日卖掉牛皮换了二十两银子。都在这,您验一下。”
“验什么,十两你们拿去分了,十两给我有用。”
“谢大哥,这回又沾了你的光。”
张健儿刚把钱分完,突然屋子里一暗,只见饭铺门口一字排开,站了一群长短不齐的汉子。为首的一个,面色黄白阴沉,两道倒吊浓眉,年纪也就是二十多岁,一身淡绿色锦缎,手里摇着一把锦扇。只见他“唰”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上是一幅苍鹰搏兔的画面,摇了两摇,说道:“张大侠在这痛快哪!别来无恙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见张健儿挑了一团蟹黄放入嘴中,又饮了一大口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恶狗,这几个月又长了什么本事,想现现眼吗?”
“哈哈,尖牙利嘴,口出狂言又有何用?有种的,你就一个人到西边的树林,我在那恭候大驾。在这大庭广众面前吵吵嚷嚷算什么能耐!”说罢,便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原来此人便是他们谈到的恶虎马表奇。马表奇的绰号并不叫恶虎,而是叫做玉面虎。其老子马辅国做过州官,因贪赃枉法,本该被流放边陲,只因会使银子,在江西赣州任上时,又结交了宁王朱宸濠,因而只被革了职。眼下赋闲在家,仍不安份,勾结官府,欺压良善,包揽词讼,********,端的是地方一霸。又在泗州城里开了赌坊,身边聚了一群歹徒。
这马表奇仗了老子的势,也在地方上逞豪。平日里带着一群地痞打手为非作歹,横行乡里。每逢集市,他便巧立名目,派出手下四处收钱,什么门捐、灶捐、路捐、摊位捐,名目繁多,哪怕是卖个三斤二斤的瓜果梨桃、针头线脑的,也得收费。谁要是不交,被拳打脚踢一顿不算,还要砸了你的摊子,甚至追到你家,把你一家老小都作践一顿。
张健儿初来乍到,却不知马表奇的这些道道。这一日正逢集市,张健儿也在熙嚷的人群中吆喝卖肉。这马表奇也自然是有眼无珠,带着一群不三不四的汉子来到张健儿的肉摊旁,其中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把一张毛茸茸的大手伸到张健儿面前,喝道:“拿来!”
张健儿茫然不知所以,问道:“拿来什么?”
“嗬嗬,这小子还敢犟嘴!”
旁边一位老汉道:“马少爷,我看这人是初来乍到,让我给他说清楚了。”
马表奇道:“就让你说说,我量也没有人敢到这快地盘闹事。妈的,一点规矩也不懂,就跑这里作生意,混蛋!”
张健儿把割肉刀朝案子上一甩,两手卡腰,双目圆睁,骂道:“狗娘养的,敢来消遣老子!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