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马表奇发话,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便骂了起来:“杂种!还狂了你了!”一边骂着,一边伸出手去,就欲掐张健儿的脖子。
只见张健儿左手拿住那家伙的手,右手托住那只手臂的肘部,往上一抬,只听“喀嚓”一声,一条小臂顿时耷拉下来,只听“哎哟”一声,那家伙竟然痛晕倒地。
马表奇见状,连忙挥动手中的扇子,吆喝手下道:“上,上,打这个狗杂种,打死了有赏!”
马表奇的手下蜂拥而上。
张健儿将握紧的两个拳头碰了碰,自言自语道:“老伙计,嗨嗨,看来这次要让你过瘾了。”说罢,迎上群凶,左冲右突,拳打肘撞,顷刻之间,群凶全部倒地。
这时,集上的人们远远围了一个大圈子。有人高呼一声:“打得好!打死这些王八蛋!”这一声高呼,立即引起响应,众人纷纷高呼:“好!好!打得好!”
马表奇见状不妙,就要开溜。张健儿赶上前去,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马表奇满脸鲜血,牙齿也掉了几个。看看马表奇头耷拉着,已经晕将过去,嘴里不断往外淌着鲜血,一声不吭,张健儿将马表奇往地上一摔,骂道:“这种松包,也能称霸!”
马表奇带来的喽罗从地上爬起来,架起马表奇和那位“满脸横肉”,连滚带爬,钻出人群,灰溜溜不知去向。这马表奇一走几个月不见踪影,集市依旧,但少了恶霸,做小买卖的庄稼人心里畅快,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张健儿也依旧混在人群中,干着偷畜卖肉的勾当。但这里的穷生意人,尤其是那些少年人,便自然将张健儿奉为首领。
那日马表奇被手下架回家,马辅国见儿子一身血迹被人架了回来,大是奇怪:“在这快地盘上,还有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的吗?就是敢拍,谁又能拍得起?”喝令家人赶快替少爷洗脸换衣,又令跟随马表奇的人说清事情原委。
马辅国听罢,捋着稀稀疏疏的鼠须,暗自沉吟:“这一带谁不知道我马家的势力?敢如此张狂,莫非有什么背景?”正想着,马表奇已洗换完毕,上过伤药,被家人架着,哭哭啼啼走了出来,说道:“爹,你可要给孩儿做主啊!”
只见马表奇两腮肿得像烂桃,乌青血紫,掉了几个牙齿,并无大伤。原来那张健儿只想教训教训这伙人,要不然何必抽他十几个耳光?只需一巴掌,就足以送了马表奇的性命。
马辅国道:“此事当然要有所了断。但看来这小子本事不小,凭我们眼下的人手,无一是他对手,你师傅现又不知在何处。何况这小子敢在此处撒野,我恐怕他有什么背景。”
“那这仇就不报了?我就白被人打了?”
“哼!没有长进的东西!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事决不能简单处理。现在要做的,一是派人查清这小子的底细,再谋良策;二是等你师傅来后再做道理。你现在就到城里,一边养伤,一边勤练功夫。想你这三脚猫的玩意儿,一旦独立门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再者,你同你做都头的把弟也商量个办法,必要时,就可请官府出马。记住,没有我发话,谁也不许妄动。”
后来查清,这张健儿原来是酒后打死上司有血案在身的逃犯,并无什么复杂的背景。这一下马氏父子放下心来,动用官府,师出有名。只是官府的捕快,平日里欺压老百姓,个个如狼似虎,绰绰有余,真要拿什么大盗,原是指不得的。于是只好等,等马表奇的师傅。
这一晚,马辅国窝在客厅里正如坐针毡,昏暗的灯光将他瘦长的身影贴在墙上,活象一只被吊死在树上的瘦狼。他不停地踱来踱去,似是盘算着什么,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几个月过去了,马表奇的师傅毫无音信,一切计划都无从实施。这张健儿每日卖肉喝酒,过得好不自在。眼看仇人在侧,却不能刃之而快,怎不令人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
正在想着,忽听院子里“倏”的一声,似一根树枝落地。接着,就响起了银铃般的声音:“西宾来此,东家不知迎接吗?”
一听此声,马辅国立即向屋外走去,口里说道:“谢天谢地,仙子可来了!我和奇儿可盼苦您了!”
“什么事那么盼着我?”又是那银铃般的声音,“你爷俩在家受用纳福,我在外风尘仆仆,餐风饮露,为你们马家拉关系走后门,有多辛苦!你们能想着我吗?”随着声音,一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黑衣丽人飘然而进。只见她腰肢婀娜,星眸闪烁,只是两道黑漆漆的眉毛斜插鬓角,显出一点凶相,一身黑衣,衬得一张鹅蛋脸雪也似的白。
那马辅国跟在丽人的身后,恭恭谨谨地说道:“我马家能够今天不倒,日益兴旺,全仗仙子这棵大树遮着荫凉,仙子再生我马家之德,没日或忘。”
“行了行了,少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空拍这种马屁有什么用?”黑衣丽人一边说着,一边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我的练功房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那当然。练功房摆设依旧,仙子练功所需物品也都时时准备着。仙子所要的宝物也准备了一些。来人,上茶!”
茶水端了上来。黑衣丽人啜了一口,说道:“难为你还有这么好的西湖龙井。你这水是什么时候的?该不是夏天的污水吧?”
“哪里哪里,这是今年立春前后鲜花上的雨露,密封好了的,专门预备来给仙子品尝的。”
“奇儿呢?怎么不见来迎接我?”
“唉,一言难尽哪!”马辅国添油加醋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说道:“此事想请仙子掠阵,具体事由县衙门去办。这张健儿是个逃犯,咱们让官府去办,名正言顺。”
“官府怎么办我不问,明天我就会会这个张健儿,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居然打到我徒儿头上来了。”
“仙子不可莽撞,这个张健儿曾夸口,平生憾事就是没能和霸王比比。”
“这件事怎么办,我自有主张,你就不要再罗嗦了吧。我今儿个赶路累了,明个再说吧。”
黑衣丽人说着便出了客厅,居然熟门熟路,穿过一道走廊,进了一座月门。月门内假山翠竹。院子里不知种了什么花草,浓郁的香气阵阵袭来。一座南向的房间早已亮起了灯。这便是这位黑衣丽人的练功房了。房内已燃起檀香。床铺桌几一尘不染。原来此人正是马表奇的师傅玉面黑狐姜芸儿。
这姜芸儿原是江湖艺人,天生丽质,最善轻功和素女指、麻姑爪,信了采阳补阴的邪说,卖艺之余,专门戕害青壮男子。
马辅国在赣州同知任上时,一日闲逛,来到闹市,听到前面人声嘈杂,也挤去观看。只见那姜芸儿一身黑衣,头扎黑巾,正在一根架空的绳索上翻滚跳跃,时而跃起丈高,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后又轻轻落下,时而平叉了两腿由绳上轻轻弹起,在空中旋转几周,宛如一朵黑莲,又平叉了两腿轻轻落于绳上。在一根麻绳上施展种种身法竟如履平地。直看得观众目瞪口呆,提心吊胆,每个人手心里都不由自主捏了把汗。最后,这姜芸儿从绳上跃起,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飘然落在地上。观众热烈鼓掌,齐声叫好。
马辅国打量这姜芸儿,雪白的粉脸透着桃花,加上黑衣映衬,直如粉雕玉琢。这马辅国立即意识到这卖艺女子是奇货可居。他在这赣州任上,久欲巴结宁王,就缺合适的见面礼。那宁王姬妾如云,但经常喜新厌旧。如能将这女子献给宁王,便等于自己在皇亲国戚中扎下了根基,将来还不是平步青云,宦途无量啊!主意已定,待这黑衣艺人收摊,便尾随着,见她进了悦来客栈没再出来,心想:“这女子好气派啊!”原来这悦来客栈是赣州城内最豪华的一家客栈,价格昂贵。马辅国慢慢踱进店来。
店掌柜见是本州官员,只道是微服私访,便自知趣,迎上前来,道:“这位爷,是住店哪,还是用膳?住店上等房间还有,用膳时候尚早,得委屈您老等一会了。”
马辅国也不愿亮明身份,便道:“打听个人,这卖艺走绳的黑衣女子……”
“爷是打听这个女人哪。这个女人也真够特别,一天卖艺下来挣不了几个钱,却要住上等客房,饭菜要最好的。每日掌灯时分一身黑衣出这店门,鸡鸣时穿墙越脊回到客房,也不知捣鼓什么。已经住了十来天了,我们正怕她付不起房钱哪……”
“带我去见她!”
“是,是,请随我来。”掌柜的点头哈腰,领着马辅国从大厅的偏门进去,穿过一道月门,竟是一座小小的花园。一溜堂屋,前覆廊柱。二人走到中间的一扇门前,掌柜的叫道:“姑娘在吗?有位客官要见姑娘。”
“是什么重要人物吗?”屋里女人问道,口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是清脆悦耳。听在马辅国耳里,如听仙乐,心里竟扑腾扑腾地跳起来。
“姑娘,确实是一位重要人物啊!”店掌柜低声低气地说道。
“哦,重要人物?那就让他进来吧,还让本姑娘亲自迎去吗?你这店也真不会做生意!”
“爷,请您进去哪!”
“好了,这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马辅国推开房门,见是两间清雅的房间,桌、几、凳、床皆古色古香,一尘不染,床上挂着一顶粉红色纱帐,帐子未放,黑衣女子斜躺在床上,一双绣花黑缎鞋搭在床边。马辅国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什么人?要进就进,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鄙人马辅国,因慕姑娘芳容才艺,特来拜访。”
“咯咯,”黑衣女子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来人,顿时止住银铃般的笑声,柳眉倒竖:“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像你这种刀刻无肉,半嫩不老的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哪!”
“哪里哪里,鄙人是本州同知马辅国,因见姑娘街头卖艺,甚是辛苦,特来看望,看看有无可以效劳之处。”马辅国心里“突突”直跳,他倒不是如何怕了这女子,而是怕弄不好,把到嘴的鸭子给弄飞了。
卖艺女子暗想,这老小子狡猾得紧,那个熊长相看了就叫人恶心,不过既是当官的,自有可利用之处。想到这里,便从床上站到地上,将杨柳腰儿弯了两弯,说道:“原来是同知大人,失敬失敬,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不过,我辛苦什么的倒不打紧,大人治下的子民辛苦的多着哪,你也一一慰问吗?”
马辅国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说道:“姑娘说笑话了,那些蓬头垢面、粗手大脚的丑汉蠢妇,还能谈上什么辛苦?像姑娘这般天人,却于街头抛头露面,风尘仆仆,叫人心中不忍哪!”
“我们命穷哪!我无爹无娘,孤身一人,不卖艺怎么吃饭?难道叫我卖身不成?”
马辅国一听“无爹无娘,孤身一人”,正中下怀,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是想,凭姑娘的才貌,弄个官太太做,还不是如拈草芥的事?只是以前姑娘身居下流,玉埋土中,无人提拔罢了。我想让姑娘到敝处盘桓几日,待找到相貌、地位、钱财三全的人家,嫁了过去,岂不省却街头卖艺、风吹日晒之苦?”
“没想到老爷还是个大善人哪!”
“那当然,那当然,我家在泗州,在家时,街坊乡党都称我是‘马善人’。”
“哦,善人的太太也伴你上任来了?”
“不在,不在,那种女人只能在乡间称霸,入不得上流。”
“哼哼,”黑衣女子冷笑两声:“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是安了什么好心肠,接我过去,可以,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每日锦衣玉食供着,日常花消不能吝惜,半年之内你要不能给我找到合适的主,得比你官职大得多,咱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
“都照姑娘说的办。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我姓姜,叫姜芸儿,江湖上称我‘玉面黑狐’,别的,你也不要多问。你大概不知我的厉害,便生怜香惜玉之心,我让你见识见识。”说着,便伸出右手五爪,朝红木床桄上一抓,只听“嗤”的一声,木屑纷飞,床桄上留下近半寸深的五条沟痕。
马辅国看得心惊肉跳,没想到如此貌美的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弄得不好,自己的小命随时都可能搭进去。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姜芸儿见状,便道:“害怕了吧?哼哼,想打姑娘的歪主意,是要付出代价的!”
马辅国心想:“这女子虽然如此厉害,但凭我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老谋深算,巧舌如簧,还哄不了一个江湖女子?风险与机会并存。看来,还是得赌一赌了!”心一横,说道:“姑娘,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怜香惜玉之心是有的,非分之想半点也无。能给姑娘找个高官人家,我马辅国也可借姑娘之力青云直上,只是姑娘到时莫要过河拆桥就是了。姑娘大可放心。”
姜芸儿见镇住了马辅国,心中暗自发笑:“老蠢驴,还想把我当成进身之宝哪!不过,要是真能做个大官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划得来的呀!”想到这里,“咯咯”一笑,说道:“真没想到,在此地能遇到你这么一位好心的人儿。就按你说的,如能遂愿,将来你的飞黄腾达就包在我身上了。”
于是,姜芸儿打点好行装,便随马辅国离了房间。走到柜台前,掌柜的拦住姜芸儿,道:“姑娘,这是要走啊?这十几天的房钱饭钱,共是二十两六钱银子,零头不要了,姑娘就付二十两吧。”
马辅国道:“这帐就记在我头上了,明儿个让人去取!”说罢,带着姜芸儿扬长而去。
掌柜的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炮生意又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