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泊了一艘画舫,只见舱窗启处,露出一张红扑粉嫩,清丽绝俗的脸来。子玉看见,觉得殊不亚于独孤行和蓝郡主。
正思索间,只见张灵摆脱众人,登上船头,长跪不起,自称:“张灵求见。”
一名丫鬟掀开舱帘,走到张灵面前,道:“你这乞儿,好不晓事,这二两银子,你便拿去吃酒吧。”
张灵不接,依旧说道:“张灵求见。”
子玉见张灵已醉不省事,便登舟将其搀扶上岸,要了车子,使知道的热心之人送其回家。河中之舟也即移往他处。
子玉在附近又转了一会儿,忽觉饥肠辘辘,方想起从早至午尚未正式吃过一顿饭,正要回城,刚才画舫上的那名丫鬟来到跟前,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子玉随丫鬟沿河边转了两个弯,见前面停着刚才那只画舫。子玉随丫鬟进得舱来,一位少女婷婷站起,敛衽道:“只因有事相询,特请公子前来一叙。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子玉道:“小姐不必客气,如有可帮忙之处,倒是不胜荣幸。”
“看公子的穿戴,酷似富家子弟,如何会与乞儿为友?”
子玉便讲了与张灵相识一事。
少女道:“原来是张公子,果真是一位风流才子。”沉默片刻,又道:“听岸上人说,唐伯虎唐老先生画了一副《张灵行乞图》,可惜不能一观。”
子玉道:“此图就在在下手中。”说着,将图画递给少女。
少女打开图来,竟是目不转睛,痴痴地看着,许久许久,悠悠地道:“自古佳人配才子。然求之数千年中,可当才子佳人者,唯李太白与崔莺莺而已。今太白再世,妾虽不敏,然自莺莺而外,亦不敢多让。惜行旅匆匆,亦不知尚有缘再见否?”
此等儿女之事,子玉是毫无经验,况当此年龄相仿佛之少女,实不知如何告慰才好。
只听少女道:“公子便将此图送与奴家如何?掠人之美,实在不好意思。”
子玉道:“那有何妨,拿去便了。不知小姐仙居何处,以后若张公子问起,也好有个答复。”
“你想张公子能问起我来吗?”
“瞧他刚才的神情,对小姐也眷恋得很呢!”子玉说这话,自己的脸不禁红了一下。
“他是喝醉了。醉酒之人的言谈举止都是当不得真的。我家居南昌,因母亲病殁在外,正与父亲扶榇而归。路过此处,因闻唐祝二位先生在此,便停了一停,父亲想必是寻二位先生去了。船家催得紧,我与公子这便告辞了吧。”说话间,竟不胜凄惶。
子玉离开画舫,见赏雪之人已渐渐散去,便也随人群回到城中。忽然想起,尚不知少女姓名,南昌何处。当时只觉不便相询,现在想起来,这段姻缘,岂不要耽误在自己手里?匆匆吃了几口饭,又返回虎丘。但见江天茫茫,哪有画舫的影子?
次日,子玉来到阊门里,很容易便找到了唐伯虎家。
唐伯虎将子玉迎到客厅,刚刚坐定,忽听几位沙哑的老妇人的声音,嘁嘁喳喳地说着,朝客厅这边走来。
只听一个道:“有客人来,也不让我们见见,真不象话!”
另一个道:“相公是嫌咱们老了,想咱们年青的时候,只要有客人来,哪次不是把我们拽出来,给他摆门面?”
“嫌我们老?他自己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一脸老皮,几根鼠须,两眼无神,尖嘴猴腮。也亏了是我们几个,换个人,哼,谁能把他瞧在眼里?”
唐伯虎摇摇头,苦笑道:“小兄弟,这都是老哥哥我年青时欠下的风流债。到现在,你看,啥都不能干,光会张着嘴吃,还要吃好的,穿好的,钱就那么容易挣吗?老哥哥这几年就是指着卖画度日,画得多了,也渐渐不那么值钱了。
“这几个全不知体恤老哥哥,还是搔首弄姿,争风吃醋不休。什么温静贤淑,什么温文尔雅,全都荡然无存。所以你来得正好,老哥哥也想换个环境,眼不见为净。”
正说着,七位穿红挂绿的老妇,摇摇摆摆地走进厅来。大冷的天,每人手里还拿着把团扇。
子玉接触的老妇人,一位是自己的养母,一位是张健儿的干娘,一位是赵老夫人,个个都是面目慈祥。听说唐伯虎有九位夫人,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貌。而眼前这几位该被称做“师母”的妇人,虽然一个个皮皴牙豁,嘴撮纹皱,却都涂着厚厚的脂粉,“慈祥”二字,与他们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个吵吵嚷嚷,嗓子里便似撒了一层细沙,哪有什么莺声燕语?七人进来,竟是“扑通”一声,一屁股崴在椅子上,哪有什么袅袅婷婷?
子玉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师母们好!”
“好,好,好,好孩子,这么可意的人儿,我要是年青的时候……”
“你现在也不老哇!要不是有相公在场,这位公子还会把你当成小妹妹哪!”
“听见了吗,阿寅?你不是嫌我老了吗?听我妹妹怎么说的?”
“这位公子,我们几个忝为师母,其实都是被我家相公骗来的。我们哪一个不是闭月羞花之貌?公子,你看哪?”
子玉大窘,实不知说什么才好。
唐伯虎将一只手高高举起,重重挥将下来,拍在桌子上,却是“扑”的一声轻响,大声道:“都给我——”
“什么?”七位夫人齐声问道。
“住口!”这两个字说得却是甚轻,已有戏谑的口气了。
子玉暗笑:“过去只听说过‘风流债’一词,没想到唐老先生的风流债竟是这样还的。”
几位夫人闹了一阵走后,子玉说起昨日张灵和舟中少女之事。
唐伯虎奇道:“莫非真是天设姻缘?那张灵平日也道:称得才子佳人者,唯李太白和崔莺莺,不遑多让青莲士,佳人何处觅莺莺。你看,岂不是一般地狂吗?”
二人来到张灵家,张灵正卧床不起。子玉略一思索,便知病因:大雪之中,科头跣足,必致风寒外束而恶寒,饮酒高歌,必致内热伤津而引饮,或兼情思缠绵必致内生郁结而饮食不下。一问,果然。
子玉笑道:“张兄此病易治。”即开小青龙汤一方,并嘱服逍遥散。
子玉说起昨日之事。张灵一把抓住子玉的手道:“兄弟,你一定要替哥哥找到她。哥哥平日自负得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昨日一见那舟中女子,顿觉便是平日魂牵梦绕之人。”
子玉道:“唐老先生不日也到南昌宁王府上任,一定会替你多方查找。”
张灵转而又抓住唐伯虎的手道:“老哥哥救我!”
唐伯虎道:“昨日见到一位老者,南昌进士,却是在咱们吴县做教谕的崔博文崔老先生,平日竟无来往。说是老妻病故,这便辞官将回南昌。看来该是此老之女了。”
正说着,书童捧来一封书信,说是府衙公函。
唐伯虎替张灵打开了,原来是上司闻知张灵屡效乞丐之行,醉跪客船,以至观者如堵,令士人之颜面扫地以尽,特褫去张灵生员资格云。
张灵看罢,“哈哈”大笑道:“我正愁如何摆脱这死样文章的束缚,不想倒被它先解了。它能褫我生员之名,也能褫我才子之名吗?哈哈哈哈!拿酒来,祝贺我被褫名!”
子玉暗暗摇头:“自称才子,可又有什么经世济民的佳作流传于世?无非是圉于一个小小天地之中,相互标榜,自吹自擂而已。
“放眼江湖,有多少优秀儿女,为了民生,扶困济贫,除暴安良。这位自称的张才子,又哪里比得上他们一星半点?若这种人真做了官,也必不会将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李太白固是才子,而自唐以降,又有几人追得上李太白了?”
舟中少女自子玉走后,也是心情怏怏,将一副《行乞图》看了又看,展开合上,合上展开,不能自已。
及至父亲回船,听女儿吞吞吐吐讲了张灵之事,又见到唐伯虎的《行乞图》,竟也连连惊呼:“真才子也!真才子也!”安慰女儿道:“我儿勿躁,待将尔母之事安顿了,我便再来一趟,就托唐伯虎先生把此事给我儿办了。”
少女这才展颜为笑。
不一日,船到南昌靠岸。只见码头上站着一位腰悬佩剑,身着玉蓝色衣衫的公子。
这位公子见崔博文和少女上了码头,即趋身上前,拱手道:“小子季安,替王爷管着这一带渔行漕运。见过老大人。有何需要,但请吩咐。”原来季安立于岸上,一眼就看到了袅袅婷婷走出船舱的少女,不好直接与少女说话,便主动上前与崔博文搭讪,说话时,眼光不住瞟往崔博文身后的少女。
崔博文见季安神情俊朗,双眸含星,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般的人物,可眉宇间总有一股阴沉轻浮的味道,便道:“老朽是扶榇而归,自有家人办了,不敢劳动公子大驾。”
“这位是?”季安的一只手掌摆向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