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乞丐皆是衣衫褴褛,每人拄了一根藜杖。唱歌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乞丐,体格清瘦,三缕胡须白多黑少。另一名乞丐更老一些,体格微胖,眯缝着眼睛,花白胡子垂到胸前。第三名乞丐却只有二十几岁,长身玉立,仪表不俗。
子玉心想,这名年轻人若非乞丐,倒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那老乞丐唱完,便把一只肮脏削瘦的手伸到店老板面前。
店老板笑眯眯地摇摇头,道:“来段笑的。”
只听那老乞丐唱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店老板笑道:“好,好,再来段文的。”
那位更老一些的乞丐闻言,便唱了起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老爷行行好,给咱钱几文。”唱的是唐代诗人刘长卿的《雪夜宿芙蓉山主人》。
店老板道:“这首不好,太也寒碜,再来首雅的。”
那名年青的乞丐便唱了起来: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老爷赏咱钱几文,保你天天伴财神。”唱的又是宋代卢梅坡的《雪梅》。声音如爽籁清风,清越嘹亮,浑不似寻常乞丐的浑浊沙哑。
子玉想,这三人倒不是寻常乞丐。
店老板听完,笑道:“好,好,给你几钱碎银子,打酒喝去吧!”
三名乞丐从这家店铺到另家店铺,走到门口便唱,唱词有俗有雅,有荤有素,只讨银钱,不讨吃食。
子玉想:“这一条街转下来,怕不有几两银子!”
看看天色已晚,三名乞丐也转到别处去了。子玉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雪下得更大。子玉起得晚了,心想,寻一家酒楼,便连午饭也一并吃了。
出了客栈,见前面街旁悬着一张布帘,上书“太白酒楼”四个大字。
子玉上得楼来,见临窗有一位公子正在自斟自饮,只见他器宇轩昂,颇有点光彩照人,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也没在意,便要了一个火锅和一坛金陵瓶酒,也自斟自饮起来。忽听窗边那位公子说道:“那位兄台,你我皆是独自饮酒,何不聚到一处,饮饮谈谈,岂不乐哉?”
子玉一扭头,见那位公子正是对自己说话,便道:“小弟正有此意,只是不敢唐突,怕扰了兄台的雅兴。”
那位公子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接着又吟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子玉将酒菜挪过来,与那位公子合做一处,见那位公子面前,尚放了一本《刘伶传》,心想:“此人饮酒也手不释卷,看来也似刘伶一般,嗜酒狂放。”
二人正要对饮,店小二走上楼来道:“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宴集虎丘赏雪,张公子何不一往索醉?”
子玉想:“那有开酒店的将酒客赶往他处的?”想是脸上现出了惊愕的神情,店小二道:“你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张公子是我们这里常客,又是唐解元和祝京兆的忘年好友。我如不将唐祝二位的行踪说了,张公子日后知道了,也要怪我。是吧,张公子?”
张公子“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咱俩便去搅一搅两个老头儿的清兴。谁叫他赏雪也不叫了我去。”
转脸又对小二说道:“将我的花子衣服取来,向两老头儿讨酒去也。”又对子玉道:“兄弟,你便不要换装了,瞧你这身皮裘如此华贵,正应了李太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不过,今日却不必换美酒,跟着哥哥去讨酒。哈哈!”
子玉暗喜:“一点周折都不费,便找到了唐解元。”
小二将花子衣衫拿了来,张公子脱下外衣,将缀满补丁的花子衣衫穿上,又弄乱了头发,科头跣足,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乞丐。
子玉这时想起,这位张公子不就是昨日那位年青的乞丐吗?于是问道:“张兄,昨日与你在一起的,想必就是唐祝二位了?”
“正是,你都看见了?”
子玉微笑着点点头。
张公子左手拿着《刘伶传》,右手持了一根藜杖,当先走下楼去。刚出了酒楼,便大声唱道:
“北风一刮飘大雪,雪中走来一位俏娇娥,弯弯的眉儿大大的眼,看也不看一眼我。我,我,我,没人疼的乞儿哥……”
出了城,陡觉天地宽阔,只见天野一色,银装素裹,俨然一派北国风光。
来到虎丘,但见游人簇簇,或于亭轩之中设宴豪饮,或于露天之下,撑起锦伞,铺上毡毯,燃起火锅,席地而坐。虽是大雪纷飞,而处处热气腾腾。
张公子每路过一处,便捧着书本拱手道:“刘伶告饮。”接着便唱歌,便讨酒。
众人见此乞儿竟手拿一本《刘伶传》,仪表不俗,又见乞丐身边的青年,锦帽貂裘,好不气派,都觉此丐迥非寻常,也便乐意施舍。
渐行渐近可中亭,张公子已是步履踉跄。
子玉远远望见昨日与张公子在一起的两名老者,今日都是锦衣华服,却不知哪位是唐伯虎先生。见那位三缕胡须的老者正朝这边指指点点,便凝神谛听。
只听那老者道:“张灵这小子来了,咱都装做不认识,让他作诗唱歌,才与他酒吃。”
“原来这位公子叫做张灵。”子玉暗想。
又听那位须髯飘胸的老者道:“就依了六如,看这小鬼头八成是来耍咱们的。”
“六如”自然便是唐伯虎了。唐伯虎名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佛家认为,人间的一切事物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故称六如。这唐伯虎信了佛教,却又不出家做和尚,所以自称六如居士。那位老者,不用说,便是祝枝山了。
子玉既然已知谁是唐伯虎了,心中大慰。
张灵已走到可中亭前。只见他拱手道:“刘伶告饮。”
唐伯虎道:“你这乞丐,年纪轻轻,持书行乞,想必也识几个字。”
张灵道:“识字何难,便是吟诗做赋,在我也是轻而易举。”
“胡吹大气!你果然满腹经纶,又为何不去金榜题名,却落到乞讨为生?”
“俗也!俗也!文人才子何必为鬼话连篇的道德文章所束缚?”
“越来越狂了!你要真有本事,看见吗,旁边的悟石轩,你就写一首七绝来,单咏这悟石轩。写得好,便与你美酒畅饮。”
“笔墨伺候!”张灵大叫一声。
便有书童捧出文房四宝。张灵不假思索,当即挥毫,只见他写道:“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吟诗岂让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写罢,将笔、镇纸,一股脑抛在地上,“哈哈”大笑:“好极,掷地金声也!拿酒来!”
(按:相传晋末高僧竺道生(世称生公),曾在虎丘山聚石说法,而石皆点头,成语顽石点头就是这样来的。——作者)
唐伯虎看罢,也“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乞丐中也有如此俊才!再唱上一曲,我便与你共饮三杯。”
张灵闻言,扶着藜杖,仰天唱道:
“北风一刮飘大雪,雪中走来一位俏娇娥,弯弯的眉儿大大的眼,腮畔两个小酒窝。婷婷袅袅地来,一阵香风过,看也不看一眼我。两个老乞儿,哪懂赏什么雪。我,我,我,没人疼的乞儿哥……”
“好,好,没人疼的乞儿哥!老哥哥疼你。来来来,老哥哥与你饮上三杯!”
张灵三杯酒下肚,脚跟早已不稳,跌跌撞撞出了可中亭,拱手向悟石轩道:“刘伶谢饮!”说罢,不辞而别,边走边唱:
“北风一刮雪纷纷,自古才子配佳人,江南才子有一个,千古佳人何处寻……”歌声渐渐凄凄惶惶,消逝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
唐伯虎望着渐渐远去的张灵的背影,道:“祝兄,今日我辈此举,全不减晋人风流,我便写一副《张灵行乞图》,你来题跋如何?”不等祝枝山答话,即舐笔伸纸,一挥而就,寥寥数笔,便将张灵雪中乞讨的形容,展现得栩栩如生。众人传阅,对唐伯虎的绘画神技,自有一番惊叹。
子玉上前拱手道:“唐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伯虎见子玉锦帽貂裘,双眸含星,看似富家子弟,却又彬彬有礼,觉得不便拂面,便随子玉出了可中亭。子玉掏出宁王的书信,唐伯虎匆匆看了,放入怀中,道:“请明日到阊门里舍下说话。”
两人回到亭中,子玉看了《张灵行乞图》,便道:“我与张兄相识不到两个时辰,仰慕其为人,先生便将此图赐予学生如何?”
唐伯虎道:“你若喜欢,拿去便了。”
子玉持图告退,惦念张灵,怕有意外,便四处寻找,见河边集了一群人,便上前观看。只见张灵正在其中,被人拥着,说话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