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怀孕后,我便决定动笔写这个长篇小说。
她很是感动,满心以为是写给孩子的美好故事。可结果一看是现在这么一个东西,她很生气。她觉得我就是意淫出了很多美女很多爱情故事,也没在她怀孕期间好好陪她。她还指责我:“你老说女儿的事情,万一将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那不就糟糕了?”
呵呵,这我倒没想过。
今天,我累了,不再想编故事了,想随便唠点家常。
话说老婆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愣了好久,不相信这是真的。等反应过来后,我欣喜地抱住了她,我趴在她肚子上使劲听。她娇嗔道:“喂,现在怎么可能有声儿呢?”我趴着,特别认真地告诉她:“有呢,真的有声!”她“扑哧”地笑道:“不会是我肚子饿得在叫吧。”
不是,明明是有声音的。我仿佛听到从北国来的上万匹毛色纯正的雪白大马正踏着风雪而来。等它们到来后便会化作我的女儿,从我夫人的身体里走出。
真的。我的女儿的骄傲是能够抵得上一万匹毛色纯正的骏马的。我将来不让她勤做家务,不指望她嫁给什么俊杰,更不指望她怎么花容月貌,舒雅芬芳。我希望她有一万匹骏马踏雪而来的清新和骄傲。
不要像我这样迂腐、多愁善感。不要像我一生流浪于苦难的文字,不要像我这样窝囊,被人们误解和排斥。
老婆怀孕之后,我就给她做饭。她在短暂的一个小时期俨然有了女王风貌,她开心我也开心。老婆有时会突然焦虑地问我:“你说将来我们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人?”我告诉她先把碗里的肉吃了,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
我告诉老婆,如果是女孩的话,我想叫她舒立凡。因为我本该是个女孩子的,叫作舒立凡。生我之前,医院的医生说我99%该是个女孩。但最后生的个男孩就是我,性情却也比较软的,有些像女孩。老婆每次听到这个都欢乐得不得了,说道:“你这个懒瓜(懒瓜?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老不剃胡子。满脸胡子拉楂儿的,一开口说什么:‘我本是女儿身……’羞也羞死人了。”呵呵,成吧。
后来,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大。
老婆的性格比较粗犷豪迈,透着英气的,但容貌呢,却是很温婉的样子。我呢,长得像李逵,整天陪在老婆身后,很敏感小心,天天像唱戏地围着老婆转。她要是去拿什么东西,或者不注意,我会像唱京剧般拉个长嗓,说道:“娘子小心啊——啊——”她总只好摇摇头,放下手里的事。
再后来,就是最必然的结果,我带老婆去医院,老婆要生了。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医院的墙壁雪白得吓人的。
百无聊赖之际,我再次开始了呆劲儿,思索起为什么我是爱老婆和女儿的。
我爱老婆,但爱老婆的什么呢?我曾说爱她的美貌、智慧、品德……但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虚的靠不住的东西。当我回想起老婆,我想到老婆责怪我时的样子;我想到老婆笑话我,当我说自己本是女子的时刻;我想到老婆平时洗刷碗筷,怀孕不洗后享受时的样子;我知道老婆想吃一个东西,吃到或者没吃到的表情。它们全都无足轻重,但当我闭上眼睛时,它们便会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
这才是爱的全部。
不是因为老婆展现了某个品质我才爱她,是因为她把一切都展现在我面前。只有我看过她晚上打鼾那个开心样儿,只有我看过她的优点和缺点,并不把它们记在心里,只道是平常,所以我爱她。
就像是一本小说,它绝不是因为无法复制出生命中的灿烂才显得贫乏。它复制不出的是贫乏本身。它无法把鼾声,把那每一次有意义和没意义的吵架都记录下来。甚至小说粗鄙到:基于一条线索,为了凸显人物而安排事件。这和生活相比不是太可笑些了吗?
就像我在文章中说的:人和人不是靠恩惠,靠你对我好我对你好的“感情纽带”来维系的。连接人和人彼此之间的是“羁绊”。而我们都是哈萨克人约莫就意味着我们都是和哈萨克有“羁绊”的。
人又为什么热爱自己的民族呢?大体是因为亲人都来自于同一个民族,而人们和亲人间总是充满着羁绊。所谓羁绊,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一些琐碎的话语和瞬间,却让人能在若干年后某个时刻忽然想起。
人们因为羁绊而相爱,于是便又因为相爱而羁绊下去。
那天在网上看到很多这样的帖子:“哈萨克语是在宇宙上第四种被说出的语言,所以我们以哈萨克为荣。”当然,我并不是多有意见。但试想想,假如我老婆真的是个宇航员的话,我对她说:“老婆,你是第四个上太空的女人,所以我爱你。”估计要被她骂一顿呢。
这里,我倒反生了些男儿血性:又不是第一,吹它干什么!那第三的,第二的,难道就更强了吗?就算我对老婆说她是第一个上太空的,所以我爱她,估摸着她也不会太高兴。
在世界上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每一个民族都是平等的,无论贡献或成就的多少。民族就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女人。我常想:凡是我们炫耀的,都是无足轻重的。而那些我们觉得平常的,才是最值得炫耀的。
我喜欢哈萨克。就因为想到念“bata”(祷告词)大家围坐在席间的时候。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吃不到羊耳朵。(给孩子吃耳朵,意为要孩子听话。)我喜欢哈萨克,因为女孩子高高的从斯基泰人就开始的头饰和女孩子戴的银色的耳环碰出的声响。我喜欢哈萨克传统意义上的阿帕(老奶奶)都是一副笑呵呵的仿佛要融化掉般的善良。我喜欢哈萨克喝完茶要拿手盖一下碗(习俗是这样的)。我甚至热爱这个民族的懒惰。勤劳的民族多了,这个民族的懒惰也挺有意思的。我就稀罕这个……
这都并不伟大。哪个民族没有耳环,但耳环碰出来的声音,就无法和哈萨克的银耳环碰出来同样的响声。哪里没有女孩子,但只有这个民族的女孩子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奶味。
有些味道,有些声音,有些话语,有些行为已经浸透在记忆里了。不是这些话语、声音和味道有什么好,而是仿佛并非这个味道,并非这个声音,不这般,就仿佛是错的了。
嗯,我们每个人都是因为这样,才爱上自己的民族和亲人的。
只是有很多人不自知。
呵呵,文章最后落地还是到了哈萨克上。
我写了这么一篇流水账般的没有什么情节的故事,只是想说:我们都要学会在流水账中爱自己、亲人和民族……而不是在口号和夸耀里。真的,如果您为您的女儿来到世间而开心,并真正切实给她一个精心的家,比为什么英雄的名义而骄傲要来的更仁慈和必要。我们都是活在大地上的,在大地上切实地去幸福比什么都更重要。
待我们回到情景,我坐在医院的长椅,等待着妻子的消息,终于听到了孩子的一声啼哭。
妻子生完孩子了,我走进产房去看自己的孩子。
之前,我是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婴儿的。
抱着女儿时,我端详她,她只是那么软软的小小的一坨。
以后她也将带着哈萨克人的优点和缺点,活在这个世上。
这乃是因为她淌着我和妻子的血液。
这乃是一种大的荣幸,大的幸福。
婴儿刚出生,浑身褶皱的皮肤通红。
当我骄傲地抱起了她,把她举过了头顶。
我仿佛托起了一个太阳……
想到这里,我浑身一颤……
我将为她取名叫作舒立凡。
舒立凡啊,舒立凡。我喃喃自语。
我知道我和这世间又多了一层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