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立凡曾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舒立凡终究会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妪,身边是一群欢闹的孙儿。
我们会执舒立凡之手,成为父亲。
我们会抱着舒立凡,闻着舒立凡的味道,醉过一生的感动,温馨尘世所有的沧桑。
当舒立凡是个少女时,我们夜晚偷偷攥着舒立凡的手出去幽会,被她妈妈一顿打。
当舒立凡是老妪之时,她或者我们会在对方的坟墓前痛哭。
而那时,没有人再会知道我们和舒立凡曾经年轻。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舒立凡,也不会有人知道艾多斯。
只有艾多斯和舒立凡才能明白彼此。我常说哈萨克全球1000多万的人数,算不得少也算不得多。但有时只要有那么一对儿美好的男女,我们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腰板。而骄傲的所在,也必为民族之所在。
还是开始我们的小说吧。
今天我们说的舒立凡可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诗人对于哈萨克人非常重要,因为诗歌不是一项娱乐活动或者单纯的技能。对于哈萨克的部落,诗人是部落最大的尊严。舒立凡曾经就为自己的部落带来了很多尊严。
有个叫作艾多斯的少年几次三番地追求,到舒立凡跟前来挑战。部落里的众人都嘲笑艾多斯的失利,可是舒立凡终于爱上了他。
这个故事美得像是童话,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是时,哈萨克各部落尽皆西撤,很多亲人彼此都失去了联络,舒立凡和艾多斯便是这般。舒立凡苦等了几年,没有办法,嫁给了一个叫作努日满的小伙子。努日满非常崇敬舒立凡,认为她是女阿肯。但这次与亲人的分散似乎给舒立凡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舒立凡再也不是那么热衷于歌唱或者诗歌了。
努日满和舒立凡就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结了婚。努日满的部落从阿勒泰山脉的南边迁向西北。努日满为人比较懒散,使他声名鹊起的是青年时代那一句:“灿如皎月,美若灵鹿。”虽然是战时,这首情歌却依然广为流传着。
舒立凡和努日满有了一个孩子,舒立凡给他起名叫艾多斯。孩子降生的时候,战争依然没有停息。舒立凡将小艾多斯抱在怀中,为他唱歌。当艾多斯还在襁褓之时,舒立凡便为他作了一首歌叫作《哀哀宝贝》。所有的哈萨克人都知道这首歌,只是并不清楚,这首歌的历史原来是这样一个样子。
踏上茫茫迁徙路,命运驱使,谁能不从,长路啊,何处是尽头
不见父母时日多,故土气息,怎能忘却,日夜间,难抑故乡情
哀哀宝贝,你可知道,分别后,能否再相逢
哀哀宝贝,你可知道,分别后,能否再相逢
故土萦绕在心间,昔日美景,浮现眼前,离去后,何时再相逢
心中渴望父母的,慈祥面容,却难得见,宝贝啊,可知我心伤
哀哀宝贝,你可知道,分别后,能否再相逢
哀哀宝贝,你可知道,分别后,能否再相逢
是不是一首震撼的歌曲?哈萨克同胞们都知道这首歌。我们都是听着这么一首深刻而复杂的摇篮曲度过婴儿时期的。这首曲子舒缓悠扬,而其中又句句是血泪。几年之前,曾有个唱片公司企图盗窃这个曲子,宣称曲子是他们自己写的,让哈萨克人很为愤慨。这完全不是经济或利益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们曾经为了很多曲子流过血。好在有关部门查明事实,给出了公道。
舒立凡和努日满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在战争年代,也很少有阿肯互访的事情了。倒是有很多邻近部落间的年轻人,过访这个部落时,都来拜见下努日满夫妇。
努日满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自己孩子艾多斯身上。他想培养艾多斯成为哈萨克最伟大的诗人。舒立凡有些不以为然,她认为诗人在战争面前是没有用的。努日满想了半天很小心地说道:“你也知道,那些独自杀上百个敌人的故事,都是我们这些没上战场的诗人编的。当战士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在战争面前,无论你是谁,都会是脆弱的。”
舒立凡从来不和孩子谈诗歌,只关心他日常的起居。
艾多斯的天赋超越了一般的孩童,他写出了最美的诗歌。可他也同所有人一样,痴迷上了某个平凡的女子。再后来他在旅行中被蛇咬死了。
他的生命如幻影一般,却留下来了两首震撼哈萨克的民歌:《乌盖音》、《哈拉赉里》。
努日满一生懒散,而在葬礼上他痛哭得震天响。丧子没多久后,他竟因得了场风寒,也随孩子一起陨去了。
只剩下舒立凡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阿勒泰山,慢慢变老。
阿勒泰山的那头就是她的家乡啊。而她此时夫君和儿子皆亡,真是孤零零地剩在了这尘世。舒立凡日日想:自己活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每天就琢磨着这个问题,竟就这样又过了四十多年。人的名声真是个又实在又虚妄的东西啊,舒立凡如今已经不再被人记起了。那些曾经震撼草原的诗人又是什么结果呢?努日满和小艾多斯死了,老艾多斯失落,只有舒立凡独自望着山。想着自己一生也有过的繁华和幸福,终究也有一天,会那么地失落。
诗人是给世人指路的,然诗人终究也会同尘世之人一个模样。
小艾多斯痴恋的女子没看上他,却看上了另一位诗人。那位诗人和她是在苹果花下邂逅的,他为那个女子写下了同样流芳百世的《苹果花下》。
苹果花开
冰清玉洁心上人,你的面庞,宛如月光。五湖四海,示好之人,不可胜数。
他们深情望着你,怎忍离去。平地之上,如行冰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青春逝去,你我不觉。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姑娘走上那山岗,每天都在,静静眺望。她的耳环,闪动银光,叮当作响。
思念缠绕在心头,日见憔悴,怎能忍受,伴着琴声,我要将你,唱入歌中。
苹花灿烂,织之于毯。一针一线,寓以何情?
青春逝去,你我不觉。白驹过隙,追悔不及。
这位诗人叫叶博乐,他始终跟着那姑娘,每天看她走向山岗,在苹果树下发呆,不时落下泪水。他想知道这姑娘到底为什么伤心落泪,他想把姑娘唱入歌中,于是终究爱上了她。
那女子向他讲述了小艾多斯的故事。叶博乐深知小艾多斯的大名,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巧事儿。他带着妻子恭敬地去探访艾多斯的家人,才发现那老妪竟是当年哈萨克无人不晓的舒立凡。叶博乐当众表示愿意把舒立凡当作自己的母亲来供养。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一个老诗人,就是全哈萨克人的母亲。
想想吧,哈萨克竟也有过这么显赫的一个家族。哈萨克的传奇记述,常常散落不成体系。让我们梳理下:努日满的《灿如皎月》;舒立凡的《哀哀宝贝》;老艾多斯的《毕悠爱黛》;小艾多斯的《哈拉赉里》、《乌盖音》,再加上叶博乐的《苹果花开》……
想想之前,我对于这些文本的分析吧!我是真的爱这些民歌的啊。
在我心中,这个家族相比于天下任何一个文学世家,都不逊色。
还有一个流传不那么广的一句话,叫作:“日夜望着阿勒泰,于是转瞬老阿帕(老婆婆)”。这句话也是舒立凡自嘲时的言语罢了。是啊,多少哈萨克的老者,就是这样,望着一座平常而又神圣的山峰老去。
有一次叶博乐翻过山去办事,听人说起了老艾多斯。于是叶博乐便和舒立凡商量,写封信邀艾多斯来部落。
准噶尔和哈萨克的战争持续了百年。在艾多斯快要来的日期内,准噶尔人又发动了一系列的攻势。叶博乐很担心艾多斯老人能不能来,但是舒立凡说:“你放心,以艾多斯他的性格必然会来的。”
果然,到了说定的日期附近,在一个日落的时分,舒立凡和叶博乐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艾多斯。他虽然已然是快要七旬的老者,却还是很健壮,精神不减当年。当他的马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舒立凡就想好了一首歌。
待艾多斯从马上下来,舒立凡就开始唱了起来:
慈兄般的阿勒泰山
部落迁徙向他方,谁忍割舍,巍峨山间湖泛影,离别家乡,何处寻,慈兄般的阿勒泰山。
母亲心酸泪涟涟,垂落胸前,痴痴望着那山水,泪眼朦胧,何处寻,慈兄般的阿勒泰山。
烽烟四起离故乡,仓惶远去,人与故土脐带连,被箭射断,何处寻,慈兄般的阿勒泰山。
宝马踉跄枯树间,失去家园,就似骆驼无驼峰,怎能生存,何处寻,慈兄般的阿勒泰山。
舒立凡和艾多斯间有很多话是在不言中的。没什么能真正说出口的话,怪只怪人老得快,而山峦依然是青翠。
艾多斯也拿出冬不拉来,琴声一响,激昂无比。
他兴奋地唱起了那首《毕悠爱黛》,那首曾经打动过舒立凡的歌: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就算人贱言珍贵,请君侧耳
沉默相对坐于此,甚是无益
聊用诗句表心声,倾诉衷肠
去年艰辛直到今,日渐贫困空叹慨
沧海转眼变桑田,未来之事谁可见?
玩闹相伴过青春,知己伙伴情谊深
特来寻觅拜访时,共诉柔肠道情思
紧握纸笔在手中,书信一封
一生寻觅真心人,未曾得见
你若骏马飞驰来,到我身边
满怀柔情钉蹄铁,与之偕老
一切尽在无言中。
当我写这段故事时,我耳畔始终放着另一首哈萨克歌曲。里面的女声在很甜蜜地诉说着青春的美好。配着甜蜜的音乐写这样伤感的故事,心中忽然有种很恬淡的感觉。我很想把这首在他们陨去两百多年后才产生的歌,送给他们,以表示我对于他们的敬意。
我敬重他们是敬重他们的青春,我敬重他们的青春就是敬重他们的生命。
生命就是一场不否定青春的旅程。
哈萨克圆舞曲
五月天,百花盛开,布满原野
山水间,夜莺欢唱,天鹅翱翔
青春啊,就像五月,生机盎然
让我们,尽情挥洒,美好时光
幸福之光,吼吼,拥抱着天与地
我们的歌,吼吼,和着春的旋律
爱情灿烂,年华锦绣
青春!青春!青春!
清泉水,奔腾而下,流过山间
金太阳,光芒万丈,温暖天地
年轻人,沐浴阳光,朝气蓬勃
青春啊,比那群星,更加灿烂
幸福之光,吼吼,拥抱着天与地
我们的歌,吼吼,和着春的旋律
爱情灿烂,年华锦绣
青春!青春!青春!
我要对我们的祖先说:“爱情灿烂!年华锦绣!”我要对他们唱五月的阳光,我要让夜莺、泉水,让太阳都为他们歌唱,因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人如果不热爱生命,便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无论他是否有伤害的行为。
我像个古老的萨满,高歌这现代而平常的歌谣。我要唤醒那些沉睡死去的先人的灵魂。无论是那些失意落寞的死者,还是那些死得其所的英雄;让那些沮丧、质疑、痛苦、怒吼、痛哭、孤独、寂寥的时刻都来吧。我们让那些悲伤,连同刺痛我们的往事一起来,大家坐在一个Dastarhan(宴席)上。
因为我们的信仰就是Dastarhan(宴席)。哈萨克人坚信:互相珍爱的人们能够在一起共享粮食就已经足够,向主乞求这么一份幸福已然太多。
我为我的民族而骄傲。
那些痛苦、悲伤、不甘心的往事,让我们把它们带到宴席上,和他们一起碰杯吧。这些也是我们的骄傲。
哈萨克是个伟大的民族,不因它的伟大。
是因为哈萨克这个民族有过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刹那,也有过无法与人分享的痛苦。
它有着很多非常令人恼怒的缺点,有着很多令人难以相信的品质。
故而它与这大地是般配的,是一个模样的。
舒立凡和艾多斯终于又再次相会了。
这时舒立凡和艾多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
说什么都太多,说什么都太少。
故而我决定停止对他们的叙述。
让我像电影导演一样大喊一声:“咔!”让时间岁月的摄像机,定格在这个画面再也不运转。让我们所有的后辈都记住这么一个刹那吧!
这只是哈萨克的一个刹那。
哈萨克并非什么雄伟的民族,也并非浅薄。哈萨克这个民族依靠着无数神话般的英雄,也依靠更多的默默无闻的悲剧。多少哈萨克的文人在自己平凡,甚至低贱的生命里,写下了爱情与英雄的史诗,却丝毫未提及他们自己的悲剧。没提到自己死去了儿子,没提到病榻前合眼的伴侣,没提到自己。还得需要我在小说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双手沾满泥土和鲜血地把这些往事挖出来。它们藏得太深了,连哈萨克人都快想象不到祖先是怎样活着的了。
我动笔时,都饱含热泪。
我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看着山度过四十年的。
哈萨克有着极为优秀的艺术水准。有人说我们这是因为生性豁达,喜玩乐的民族;有人说我们生下来就能歌善舞,其实都不是。
哈萨克能如此,只是因为——
哈萨克这个民族看过太多,除了战争就是在唱歌。
更因为——
我们经历过很多,却总是懒得说。
我们只是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