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茫茫驼队迁徙的时刻
兵戈倒映出月亮冷的光芒
当左手酒壶右手剑的一生
当英雄平躺在坟冢
四处只有比静更静的哭声
哈萨克啊
那些雄伟的山脉
曾记录过伟大的进军
有时我们也溃败
伴随丧失亲人的哭声
只有小马驹不知离愁
欢步跃在母亲的身畔
小骆驼不堪远途
被剩在了故里
它们纯净的眼眸
倒映着这世间的
欢喜和落寞
他们无法知晓
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人在尘世里就是
相遇相爱然后离去
但当面对战场上的白骨
谁能这么平静地讲述
那些自以为是的彻悟？
哪些冰冷的嘴唇曾偷偷
吻过哪一家的女孩？
谁家姑娘脸庞未曾靠在
男人宽广的胸膛，说着承诺？
而为什么又在离乡的路上双颊
一边沾着泪水一边沾着尘土
还要学会那可憎的勇敢和遗忘
哪一个哈萨克的少女不是
先学会了憧憬，然后学会爱情
然后懂得战争，然后明白丧亲之痛
然后勇敢，然后接受，然后再嫁人
然后学会了老去，然后看着远方的山峰
死亡
你要是能让白骨说话，去问问
哪个哈萨克女人的一生不是这么度过？
当我在梦境中，我看见满山的尸骨
那些男人雄浑的肌肉已经开始有些腐烂
我忽然想：
他们中定有些人爱慕虚荣和钱财
他们中也定有些人骄傲而智慧
他们中有些人恶毒，爱嚼舌头
他们中的有些怀着英雄梦
有些人遭部落不齿
有些人活着无非是
毫无建树的一生
当我想到这片原野上的尸骨
他们的性格和可能的一生
竟会是那么迥异
而如今竟接受了一样的命运
我止不住地痛哭流涕
这个民族守过太多的东西了
却总是不说
哈萨克静静驻守在草原
哈萨克人的爱情故事极为枯燥
无非是一个小伙子爱上了姑娘
姑娘一律都是美的
见面都是一见钟情
小伙子和姑娘中
有一个人先死去
紧接着后一个也死了
哈萨克千百年来始终
讲着这么一个不变的故事
这是信仰
因为满山谷的死尸
已经不能再说话
只有女孩子的帽子
高高的，立着一撮
猫头鹰的羽毛
象征幸运
因为我们只有这些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
哈萨克面向战争与死亡
哈萨克人的双拳总是攥紧
当敌人费劲心机掰开那拳头
看看里面放了什么珍宝
啊，只有爱情
哈萨克攥着的只有爱情啊
不是一般的爱情
是比一般更一般的爱情
紧紧攥着的不是
精巧的浪漫
是枯燥如同干馕的爱情啊
是千篇一律的爱情啊
没有精巧的传说，没有奇迹
只有一些理所应当的误会和
误会的化解
只有一些匆匆的拥抱和亲吻
和仅仅一次的持续永恒的死亡
只有一个姑娘最后在山岭上痛哭
只有她变成了母亲
又遭受丧子之痛
哈萨克只是一群看着山长大变老的人
而他们在这世间战争的唯一理由
就是：他们定要看着那一座山老
——这种精神
恰如哈萨克的爱情
总有一些人把山的价值看得过于高
这些人聚到了一起便是哈萨克
哈萨克的意思就是：自由
哈萨克人的自由，不依靠律法
更不是人和人间保持距离的
所谓的城市礼仪
哈萨克人认为只要能看着一座山
长大，然后老
这个人就必然是自由的
这个人定是受到上苍眷顾的
他定是有福的
无数在民歌中飞过的月亮啊
也请你们照耀今天的月亮吧
多少人遇到了爱情
然后留下一首歌
然后死去？
在苹果树下孤独然后老去的女子啊
是谁唱着：驼不堪重负疲于道路
人将散，故里瞬时已荒芜
他用悲歌唱着部族凄凉的命运
然后对姑娘说：“Bolsangxe ange humar-ay！”
——请暂且痴迷于我的歌声中
我们活在这样一个世界
姑娘
在我们的世界里
智者、勇士和平庸之人
一起静静死在了原野
分不出彼此
不要四处寻找谁是美好的人
所谓的美好无非就是
初次邂逅的时刻
我多么想知道哈萨克女孩子
彼此咬耳朵叽叽喳喳分享的
是怎样微不足道的秘密
她们跳舞的时候恍如天鹅
嫩如玉脂的双手晃动
能让人一时忘记这尘世
她们穿着大大的裙子
一辈子的梦想是嫁给英雄
最后不过是跟着平庸的人走
却幸福得仿佛美梦成真
她们身上有着淡淡的奶香
只因为这种奶香
她们便会被保佑，幸福一世
我曾以为自己把哈萨克丢了
我呼唤，我含着泪将它找寻
然而哈萨克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梦里
在那里，老银匠天天抚摸着银子
我的奶奶骑着褐色的大马飞奔
怎么也奔不到乌鲁木齐
在那里，人的一生
只为寻找真心的伴侣
假若你因为孤独而苦恼
爱人便会化作黑色的骏马
飞奔而来
那里有一座神山，她是一位少女
她记住了尘世间所有的苦难
见证着哈萨克的一切
她会在春天，披上树木
翩翩起舞
她总是含着笑歌唱和跳舞
却永远不愿诉说哀愁
她叫作哈萨克
我用一百三十天
结束了我的小说
如铁骑的飞驰
我在虚构的
爱情与悲愁中寻找着
我的哈萨克
却恍然发现一切
并没有那么复杂
哈萨克就是我
我的哈萨克
就是我自己的心
我坐在自己
虚构的历史中
倍感温暖
在这片记述里
没有得胜的一方
我挣扎着从字缝中看见
隔着无数山脉有两处
同样明亮和美丽的少女
会在某个时刻
因为同样的原因
流淌着泪水
这就是战争的实质
这就是最简单而凝练的
中华编年史
五千年来，发生的真相
只有这个
也只有这个才最温暖人心
怀着忐忑，我即将与众位
结束这一本书的旅行
充满着怀恋之心
也充斥着坦然
这一本书，细想来
满是虚言妄语
但也不乏某些美好的时刻
然而用这种形容诉说世界
却也再恰当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