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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碧落黄泉

离开北靖国后,一路向着西北方向快马驰去,行道迟迟,禁凌烨明显感觉到气温正在一天天下降,而太阳的沉落也一日早于一日。每到夜间,身上的衣物几乎已经抵御不住寒冷,但是她不敢停歇,心中那一股牵引着她的力量愈发明晰起来,她甚至能够在山脚下抬起头仰望那座神山的时候感受到,他就在山上,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苍华大陆上,北靖国本就偏西,然而在北靖国以西、彝国以北的遥远地带,是一大片隔绝了天地的山脉。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过后,禁凌烨终于来到了横绝山脉下。浓墨般的夜幕之中,那一大片高耸着的山峰仿佛已冲入云端。她目光的焦距远远地注视着巍峨的山脉,那是苍华大陆上最北部的、相传从未有人逾越过的禁地。

传说山脉中最高的那座山名为碧落,其峰直达云端仙境,长年有仙人居住。而碧落山的另一面,是由于碧落山的山势之阻而终年不见阳光的黄泉河。

碧落黄泉,仙境地狱。

在这片地域少见的平垣的路面上行走着,禁凌烨不时转过头、看看前方奇峰鳞次的山脉,心中浪涛滚滚,汹涌翻腾着。

黑夜中,她看不见漫天的云彩在天际争辉的波澜壮阔之景象,狂乱的风鼓舞起她心里那种迟疑凝碧的幽寒。

强劲的风声中,隐隐约约的,仿佛传来一个在千般打压之后冒着万死的决心冲脱出来的一句尖锐的声音:

“当五星闪耀在大陆的中央,当人族的血液浸染他们的国土,当碧落山顶传来天神的哭泣,黄泉下埋葬的魂魄……将一一归来。”

夜风不断的侵刮下,她但觉周身刺骨般的寒冷,那飘渺无边的话语仿佛只是自己不小心听错的风声。然而,那个说话之人语气中的狂傲与激动,还有那必死之决心中骤然爆发出的狂喜……让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方才那些声音真的只是幻觉。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疯狂,才能令她欣喜若狂地将自己的性命与躯体如奉献一般地交托给自己设下的一个游戏?

那仿佛,是要以自己的死来做一颗种子,然后在漫长的黑夜中苦苦煎熬着,等待着这颗种子最终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硝烟与荒土中锐不可当地狂澜而起!

念及此,禁凌烨蓦然倒吸一口冷气,暗暗体会着那句话背后的深意:所有死去的族人,都会在那里复活。

她匀速前行着,在寒冷的夜幕中,她仿佛看见了无数漆黑的影子在山风中闪动。

星月之光照不到这里,所以在这样的一片漆黑中,根本不可能爬上山去。无论禁凌烨心中有多么急迫地想要登上山顶,都必须等到天亮。

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她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眼下,她放任着马儿吃草,自己寻了不远处的一道溪流,拿出干粮,就着溪水咽下。

水击于石上,声音清泠而婉转。

她才一坐下,便感觉困意从意识深处一团团涌出——思绪仍是清醒的,然而身体已然太过疲累,强迫着她闭上眼睛,在这陌生的、潜藏着无数未知的横绝山脉之下小憩。

一想到封无痕此刻也许就在山上,她的心间突然升起一种云霞散尽般的感觉,那些有生之年中的记忆一点点压上来,像是树上枝桠的碎片从许多角落处扎过来,扎进深深浅浅的梦里、扎进梦中那一方无人可以踏足的沉寂与低迷。

禁凌烨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这梦来得如此猝然而猛烈。梦中,她看见蓝天如洗,原本昏昏暗暗的视线豁然变得明晰起来,历历分明。她放目望去,依旧是那险峻的山脉、奇峻的高峰、狭窄逼仄的山路上,各种各样的植物铺满了一路,郁郁青青,间或穿杂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

云色忽绯忽翠,织锦烟霞般在面前遥遥铺展开。

禁凌烨徐徐而行,目光中浸染着一缕澄波,浮光掠影,移过她发间的一支珠簪,簪头温润的珠子在光下漫延着微微的暖意。

霞光普照,绚丽多姿。她不由得就在心中细细想来:是不是每个女子的一生中,都必须要有那样一个染雾胭脂似的一瞬,如夜间骤添的月华之光,如杏色的衣裳晕淡出一抹虚弱的妆容。

她继续往前走,衣裙的底部沾上了未干透的露水。

梦里的沉寂逐渐消融,心中的羁绊一分分被无形的手解开,曾经有过或被割碎、或被打压的欲望,却在这时候苏醒过来,一改当时的无可无奈何与不暇分身,竭力冲着她嘶吼出灼热的鼓动。

此时她听见,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呐喊:只要再往前迈出一步——只是一步,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快去吧、去吧……

她似被蛊惑,但是又猛然间在这蛊惑中拉回一丝清明。

她记起自己是入了梦。

但这梦……却不是自己的。

感觉到身周忽然寒风吹彻,又忽然盛如炎夏,她一个激灵,猛然睁开双目,便觉呛人的水正汹涌着强灌入她的眼耳与口鼻。

这一惊非同寻常,但她很快便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尽量在水中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的形势。好在幼年时候曾学习过游水,此刻她屏住呼吸以防止水流再度进入,双脚一蹬的同时,手已经尽量用力地往外围拂开。

借着浮力,身形一点点往上升起。直至浮出水面后,她才发现,自己还是身在原来的山脚下,而这条小河正是她先前休息饮水的地方。

禁凌烨爬上岸后,才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起来了,山的那一头,有晨光一缕缕地透过来。虽然被河水浸泡得浑身透湿,但现在的气温也已经不再似昨晚那般寒冷,她微微曲了曲手指,借助一个小法术将身上的衣物快速烘干。

远望山峦层叠起伏,云气绵亘、变幻无端,仿佛天外化境。禁凌烨不由得皱了皱眉,思忖道:这地方果然怪异,自己不过是想停下来稍作休息,却也被卷入了一场仿佛精心设计过的梦境里,好在她及时醒悟过来,否则,岂不是要淹死在这条河里、变成那葬身于此的千万人之一?

就在这一刻,周遭忽地传来一股浓重的腥味,一大团暗红色的烟雾从河水中飘了上来,在半空里弥散着,眼看着就要漫过来。禁凌烨来不及多想,登时屏住呼吸。她见这暗红色的烟雾越来越浓重,心下焦急,即猛地一挥衣袖,转身朝着山上径直冲去。

身形几个起落后,她已跃上了十余丈高的山腰,那烟雾却只在河边徘徊,似乎有所畏惧,不敢朝这山上靠近。

她在高处注视着那条泛起红雾的河流,见它沿着山势一路蜿蜒至深山中,心中略一思索,便猜到这定然是黄泉河的某一条小支流——若非如此的话,这河水中岂会凝聚了这般重的怨气?

此时她微微感到了一丝庆幸:好在是恰好赶上天亮了,否则,可真的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与此同时,她心中也多了份警惕:看来日后若是遇着暗夜,最好是寸步不走为好,不然,谁知道又会遇上什么被黑夜掩盖之后她无法预见的危险。

正欲继续前行,蓦地听见上方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禁凌烨一怔,紧接着发现自己所在的这整个山体都跟着起了些晃动——好在只是轻微的摇晃,并无大碍。

但是,很快禁凌烨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震动过去之后的不久,渐渐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从上方滚落下来。初看上去,并不知道那些石块究竟有多大,直到近了才知道,其中最大的几块几乎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大——这些石块要是滚落在身上,还不被立马掀翻下山去!

禁凌烨蓦地提起一口气,闪身避过了一块从她身侧滚落下来的小碎石,双脚疾疾发力,在一块巉石上立稳了。同时两手捏诀,手腕交叠之下,但见一道白光咆哮而起,直直地劈向前方源源滚来的巨石。

巨石与白光交接之下,登时发出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响,似有火焰升腾而起。这座原本阴暗诡异之中又显得沉静苍凉的高山,突然间竟变得异常生动,那火焰来势凶猛,火光腾地冲天而起,仿佛是隐忍许久之后、一下子爆发而出,震人心脾。

待那些巨石尽已被她的术法击裂为无数碎石,纷纷从身旁两侧簌簌滚落,禁凌烨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些来势汹汹的巨石,看来非是上方之人有意为之,倒像是山头上刚刚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变动,才使得整个山体发生震动。难道……是封无痕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她心中暗自焦急起来,仰起头估测了一下这座山的高度,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务必赶在天黑之前登上碧落山——这对于平常人而言,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禁凌烨自小便修习术法,轻功又极为了得,即便是剑法精湛如封无痕,在速度这一点上也是大不如她的。

不及多想,她蓦地提了口气,催动法术,一路沿着起伏的山脉往上攀去。

到了山顶,眼前呈现出的却是大片平坦的、光滑的石地,虽然山巅积雪很深,但禁凌烨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寒冷。她诧异地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只有往来的风,低回地缠绕起她的思绪。

她有一瞬间的绝望:在这样一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办法找人,甚至她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在这儿坚持多久。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一长,肯定就要得雪盲症的。

她试着喊了一声,“封无痕!”

但听空旷的声音远远传散开,在山谷间回环,却始终得不到答复。

她并未死心,行了好几步后,又开始高声喊叫,“封无痕!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

“帝都的封大将军,你不是自称武艺高强吗?就这么点困难,才不会把你难住!你出来啊!”

几番高声嘶喊之后,禁凌烨的喉咙渐渐有些沙哑,再也发不出大声。她环顾四周,却见周围都是白茫茫的积雪,连方向都分不清楚,似乎朝任一个方向所见都是一样的景象。她在转了几个身之后,甚至都已经找不到自己来时的路,绝望之中更添绝望,只好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徒步前行。

而不多时,她就感觉到头顶之上骤然传来一阵震天巨响,像是天边滚滚而来的雷声,在耳畔隆隆回响,轰然不绝。

一瞬的惊骇,令她差些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刹那间,她只觉得整座大山都在震动,好容易才勉强支撑着身体的平衡站稳了,抬头看着不远之处。

待到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时,她的脸上霎时间褪尽了血色——但见前方更高的巍峨山脊上,一道又一道雪亮的白浪骤然冲击过来,转眼间已经绵延成一大片,如滔天的白云全都挤压到一处,万马千军似的奔涌而来。

“这是……雪崩?”禁凌烨咬着唇,喃喃地发出一个近乎无望的声音。她本是应该立刻躲开的,但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凶煞之景,惊骇之下,所有的机敏都已经在刹那间纷纷溃逃。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眼见着雪浪已经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冲过来,才拔足往边上跑去。

轰隆隆的巨响声震天暴起,已经有大片大片的白色冰沫打在禁凌烨的脸上,扎喇喇生疼。然而,不管她的咒语念得多快,都赶不上这雪崩的速度,更抵不住这样强烈的冲击。

视线里,滔天的雪浪疯狂地逼近,大团风雪席卷过来。无措之中,禁凌烨余光猛然间瞟见不远有一处岩石的缝隙可供她暂时躲避一下,便忙飞步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然而,就在快要接近那个藏身之所的一刻,她陡然不慎被一堆雪块绊倒,一个踉跄,膝盖便陷入了深及膝的大雪之中。她试着往上攀爬,然而力气却远远不够。眼见着身后的雪浪已近在咫尺,她心中认定了:自己今回,必是死路一条。

怎料,忽然间,前方那道岩石的缝隙中蓦地伸出一只大手,紧接着一道人影光速般冲到她面前。待到禁凌烨看清楚那个人模样的时候,身体已经被那只手从雪地里拖了起来。

“别怕!”一声低低的安慰之后,禁凌烨感觉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怀里。她感觉到他坚硬的肌肉硌疼了自己的胸口,一股暖意顿时从心间涌出。她喜极而泣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臂,颤声道:“封无痕,真的是你?你没事吗?”

“我怎么可能有事!”依旧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禁凌烨却听出,其中多出了几分沉着和坚毅,再加上生死之际的相遇,已经让她感动万分。

此刻,禁凌烨的身子被紧紧地贴靠在岩石壁上,封无痕挡在她外面,将她保护得极为周全。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风呼啸着涌来,禁凌烨想要抬头去看,却被封无痕一手按在肩上,“别动!就你那大惊小怪的样儿,保不准第二场雪崩又要来了!”

禁凌烨听出封无痕的言下之意,是说刚才的雪崩是因为自己的大喊大叫才会引发的,立即闷闷地沉下了脸,“谁叫你一直不肯理我的。”

封无痕闻言登时无奈地苦笑起来:“我刚才一直躲在这石缝里,哪能听到什么声音?一出来听见你叫我,我还以为是这鬼地方的山灵又使的什么怪招子,刚想出来看看,就见到雪崩了。”

禁凌烨心中一动,听出他淡淡的语声中其实还包含了另一重意思:这地方确实极为诡异,他方才听到她的声音,即便知道很可能是这鬼地方的山灵又设了什么阴谋来害他,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要出来看个究竟。

她心中陡然一热,上前一把将封无痕紧紧抱住。二人一起紧贴在岩石的缝隙中,她还是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一滞。

这还是相识的十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抱他。并不算厚重的衣物下,她感觉到他背部骨骼分明、硌得她生疼,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涩意:才这么些日子不见,他竟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瘦弱的样子。她鼻子一酸,却不敢吱声,只是用力将他拥得更紧。而即便是已经消瘦了这么多,封无痕还是能够将洞口牢牢地堵住,任外头的风雪多么凌厉,有他阻挡着,它们便再也不能伤到禁凌烨一分一毫。

这场雪崩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待到外面逐渐安静下来,风雪不再舞动,封无痕才缓缓让开了身体,别过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禁凌烨走上前看清楚他的脸,只觉得比起前次分别,他真的消瘦了好多。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她才恍然发现:他的脸,竟然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封无痕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仿似四月里和煦的阳光般明媚温暖。但听他柔声道:“没事了。”

禁凌烨点了点头,被风雪吹刮得略显苍白的手紧紧握住了封无痕的手——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坚定地握起他的手,仿佛带着一种这辈子都不愿再放开的决意与执著。

封无痕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即不再动作,任她紧紧握住。

方才那石缝里的冰雪其实颇深,透着衣物都能感觉到格外的凉,他见禁凌烨的脸色已被冻得有些苍白,目光刹那间柔和下来。他反握住她的手,唇角有一丝笑意轻轻地泛起来,然后越来越明显,如同温暖的春风将一池清水吹得波光潋滟。

他轻轻地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禁凌烨想了有好一会儿,却终究只是抬起头对他苦笑,无奈地老实回答,“我怕……你一个人会出事,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来看看?”封无痕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说华翎公主,你可知道,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来看看’,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我知道。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她看了一眼面站在对面的人,语气已不再温温吞吞,“我是逃婚出来的,行不行?反正一样是逃,到了这里才没有人能找到我!”

封无痕看着她忽然有些激气的表情,唇角一弯,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终于有人肯娶你了?”见禁凌烨眼神一横,忙又改口道:“哪家的公子,眼光这么好?”

听禁凌烨将近日在北靖国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之后,封无痕满脸嬉玩之色尽去,沉吟道:“这么说,你这样一走,阿雪和卡索尔之间的盟约,不就没有下文了?”

禁凌烨却是摇了摇头,皱眉道:“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彝国国主有他的心上人了,我这个名义上的正妻对他而言,或许没有好过有。至于阿雪……”她顿了顿,神色蓦地有些怅然,“来的这一路上,我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故意要引我来找你的,因为他知道我……”她忽然止住了不再说下去。

封无痕追问道:“知道你什么?”

禁凌烨脸上一红,忙别开了头,“我北靖国的家事,你理会那么多做什么?”她立即转移话题道,“快跟我说你来这里之后看到了什么。”

封无痕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将话头被她给带了过去。

“我那天一清早上山,到了山顶之后才知道,这碧落山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一带山势连绵,虽然有人说碧落山就是横绝山脉最高的那一座山,但我想这也不一定。从这里望去,这些山群是一个整体,无论哪一座山,都无法从其中脱离而出……我在这些山群里跑了好几日,连碧落山的影子都没看到,所以我怀疑……那是一座人眼看不见的山。”

禁凌烨不由诧异道:“人眼看不见?这怎么可能?”

就听封无痕淡淡一笑,“怎么不可能?在这里多呆上几日,你就知道什么怪事都是可能的了。这地方白天能见着月亮、晚上能见着太阳,这也就罢了,花草树木竟然能从山的正中间横着长出来,半夜里你身边的一缕烟气都能变作人影,鸟兽要么就是到处乱飞乱窜、要么就是一只都见不着……这几日啊,可算是让我长着见识了。

“在你来之前,我正好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山洞,要是我猜测得不错,那里,应该就是碧落山的入口了。”

他的目光转向禁凌烨,一脸认真地看住她,沉声问:“你,要跟我同去吗?”

禁凌烨想了想,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冒着九死之险,来碧落山是为了什么?”

封无痕沉默了片刻,目注远方,叹息道:“为了……一个约定。”

“很重要的约定?”

“……是的。”

禁凌烨嫣然笑了起来:“君子一诺,重逾千金——行,我跟你去!”

封无痕却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不问是什么约定、与谁的约定?”

禁凌烨摇头道:“我不需要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个一诺千金、敢作敢为的真君子、大丈夫。”

封无痕心中一热,决然点头道:“那好!我们一起进去,一步也不要分开!”

看见他再度展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禁凌烨心间的褶皱似乎被一分分抚平了。

“喀嚓!”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脚下响起,仿佛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禁凌烨低头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登时好似一个惊雷打在了脑子里,她不由得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走在前面的封无痕的衣袖。

封无痕转过头,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了?”

“像是踩到……骨头了,我们还是点火吧。”禁凌烨边说边向他走近了几步,背脊掠过一阵冷意。

自从进了这个山洞、在里面转了两个圈之后,外面的光线便再也透不进来了,幽深的洞里只剩下一片漆黑。禁凌烨生怕火折子不够用,因此一直没有点上,想等再深入洞内一些的时候再拿出来。

听出禁凌烨语声里强自克制的惧意,封无痕立即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双指交错一弹,一簇柔和的火光瞬间被点燃——虽是极其微弱的光线,却足以照亮这条并不算很宽阔的甬道。

在火光无法照亮的地方,周围依旧是大片无边的黑暗——这条由山洞延伸出的甬道仿佛长得望不到尽头。待将火折子凑近石壁看去,禁凌烨才发现:其实这甬道两侧的石壁上都挂有烛台,然而烛台上却未置烛火。

禁凌烨低下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先前所料无错:二人足下的地面上,的确是散落了几处白骨——加起来,大概也有七八具之多。她心中思忖着,这些不幸横死于此的人应该也是想要进入甬道的,却不知为何,就这样死在了入口处。

四下一片寂然,禁凌烨的面色有些青白,握着火折子的手不经意地晃了晃——这一霎,她蓦地瞥见,甬道两侧的石壁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她走近细细瞧来,发觉这些图案所描绘的竟然是一个个非人非鬼的怪物,无一不手执着斧钺刀戟等物,像是忠诚的侍卫般,守护着这个山洞。它们虽然不是活物,但禁凌烨却感到那雕刻在石壁上的一双双眼睛仿佛活了过来似的,正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二人。

她一时间思绪有些惝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希图去触摸那些奇怪的雕画。然而,她的手指方触到冰冷的石壁,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力量在指尖苏醒过来,令她整颗心顿时一阵激灵——那一瞬,有一种强烈的愿念在催迫着她,令她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些什么,可是无论她如何费力地搜索脑海,记忆中却怎样也翻不出她想要找到的那一页。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轻声问道:“无痕,你看——这些石壁上雕刻的是什么?”

封无痕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不对,赶忙上前,一把将她拉住,阻止了她触碰石壁的动作,急声劝道:“这些壁画,像是能够摄人心神的东西……别管它是什么了,也不要想太多,我们继续往里走吧。”

视线离开了那些古怪的壁画,禁凌烨的精神陡然又清醒了许多,虽然心中仍是疑惑重重,但也不敢再回望,只静静地跟着封无痕走在后面。

甬道里寂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生气,越是向里走,气温似乎也就越低。封无痕仿佛是有意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随便扯了个话题来开玩笑,“其实阿雪选择卡索尔当盟友,也可算得上是明智之举——至少,卡索尔总比华千征那老头子要好啊。不过,离国的襄绎也是不可小觑啊:此人韬光养晦多年,隐忍而发,比起卡索尔,那是一点也不差的。我说烨儿,这两个人中,你更想选哪一个?依我看啊,要阿雪给你选,倒不如你自己来选,反正也是你未来的……”

封无痕说着说着,竟是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本是想找个话题打趣打趣她,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让她轻松一些——以前这样相互揶揄的交谈方式,对于他们而言是极为合适的,但是眼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找错话题了。见禁凌烨也不搭腔,更觉气氛益发尴尬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朝禁凌烨望去,但见古佛昏灯下,身畔女子略略低着臻首,脸颊上散发着瓷器般微漠的光晕。

连日来二人忙着赶路,疲敝交加,衣衫上也已沾上许多尘土,可是封无痕只觉得从未见她这般好看过,心中不由得一颤,脱口唤道:“烨儿……”

他至今记得,天顺九年,他在自家花园里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眉眼神情、笑颜语态。那时的她,远不如现在这般安静温雅,活脱得像只兔子。念及此,封无痕心中不由低低一叹:其实这些年,变的不只他一人。

这时禁凌烨抬眸望住他,瞳眸中似有波澜微微兴起,“封无痕,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她垂袖而立,那样凄清的神色,让封无痕有些无所适从。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你觉得,我会为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权利,而委身屈从?我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然后求他照拂北靖国,是理所应当的?而我的价值,就仅仅在于用自己的婚姻,去做两国结盟的筹码?”她目光泫然,先前仅有的些许温情,也在他的沉默之中分分瓦解。

见封无痕没有答话,她唇边那抹自嘲的苦笑益发悲凉:“封无痕,原来,是我看错了你;在你的眼里,我一直都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所以你……你永远都……”

封无痕看着那双秀眉中骤然生出的愁苦与绝望,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绞着一般,无比疼痛。他不由得拉住转身欲去的禁凌烨的手,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烨儿,对不起……”

禁凌烨停住脚步,但听身后之人沉默了片刻,忽地叹息一声:“我素来口无遮拦惯了,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一直都想要你留下,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嫁给任何人。

“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让你带上阿雪,我们一起去天山,把什么卡索尔、什么襄绎,统统甩一边去——天下大乱,关我们屁事?乱世烽烟,与我们又有何干系?但是……这样放肆的话,我敢跟你说吗?你又真的敢接受吗?”说到这里,他唇边掠过一个有些解嘲般的笑容,“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两个小孩子了。太多时候,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当年未有勇气开口说出的话,长大后,却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他在幽微的一点火光中,怅望着前方甬道深处,眸子里的光仿佛深夜阑珊时朦胧的灯火,明灭不定。

“很多话,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因为我觉得,这么多年了,一些话即使不用我亲口说出,你也能够明白。你今趟能够冒险来碧落山找我,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至于别的事,不妨等到以后再说吧——如果,我们还能活着从这鬼地方离开的话。”

禁凌烨在他的话声里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看到有微光在其中柔柔地流转,蕴着让她轻颤的涟漪。

禁凌烨脸上挂着一丝清浅安宁的笑意,语声听来却宛如一缕叹息:“我们都有着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你有你的父亲,有大将军的职务,有保卫帝都的责任;而我,也有属于我的责任,北靖国正等着我回去,父王正等着我回去,阿雪也正等着……”她说到这里蓦然止住,语音已有些哽咽。

前方的道路百转千回、曲曲折折,他们只是在某一个转角相遇,身上各自背负着重重的使命,双肩已然承担不起彼此的重量。于是,只有相互看望一眼,再继续走自己的路。

良久,她目注前方,长长叹息道:“我只希望,日后若真有兵戎相见之时,你我……都不要过分执著。”

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起来,令人几欲窒息。禁凌烨已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似是想要逃避什么。

蓦地里,听见背后一声急促的高喝:“烨儿!当心!”

感觉到封无痕语声中流露出的焦急,禁凌烨有些莫名地转过身——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但见黝黑寂静的甬道内,一道暗红色的光线在半空中蓬然弥散开去,使得原本灰黑色的地面顿时呈现出诡异的绛紫色光泽。

与此同时,只听轰地一声,整个甬道都像是狂烈地摇晃了一下。这巨大震动不知是为何而起,原本古朴苍凉的山洞内突然间变得异常汹涌。

封无痕眼疾手快,登时冲上前拉过禁凌烨,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避过了那一道猝然来袭的红光。

禁凌烨只觉得原本黑沉沉的甬道似乎变得更加暗沉了,诧异地回过头望着来时的方向,讶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出口被堵死了。”封无痕皱了皱眉,转而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拍了拍她的肩,“别怕,前面肯定还有别的出口。我堂堂剑圣门下传人,定能保护你的。”

看着在自己的话语中嫣然一笑的禁凌烨,封无痕发现自己抱着她的另一只手还没有松开,而禁凌烨似乎也丝毫没有要将他推开的意思。他蓦然想起:认识这么久了,他们一直都没有好好说过几次话,多半时间都花在相互挖苦和斗嘴上了。他们曾一起爬过树、斗过剑、抓过泥鳅、偷过酒……但是,他还从未像这样子抱过她。

许久后,禁凌烨忽然出声提醒他,“喂,你够了没?”

封无痕松开手,捂着嘴干咳了两声,掩饰脸上的尴尬,“走吧。”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禁凌烨的手便往前走,却不料禁凌烨的衣袖一抬,里面就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封无痕眼疾手快,立刻探手接住。就着火光,他看清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面人,背着手握了把剑,神态颇有些得意。他不由揶揄道:“这么大人了,还和阿雪讨面人玩儿啊?”

话音未尽,他的语声已禁不住有了些微的变化。

他看了那面人一眼,即不动声色地递还给禁凌烨,口中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可得小心点,这东西可没有真人结实,一摔就坏了,别到时候又来心疼。”

这一次,她难得地没有回嘴,倒是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随即都不再说话,似乎已心照不宣。

又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地势忽然变低,眼前出现了积水,一眼探不到头,用目光测量,那积水似乎由浅及深。

封无痕俯身拣了块石头,远远抛到水中——但听那石头“噗通”一声下水之后,却再也听不见坠落到水底的声音。

封无痕淡淡道:“你先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他说着便将火折子交到禁凌烨手上,挽起裤腿下了水。

这水下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是否隐藏着什么危险。见封无痕一人摸着黑下水,禁凌烨心中一急,顾不得沾湿衣裤,也跟着下了水。

听得身后响动,封无痕不由得转过头,蹙眉道:“你上去看着情况,这么跟过来,弄不好只会给我添麻烦。”

“既然封大将军您都这么说了,那么我就更要下来——我倒要看看,谁才是个麻烦。”说话间,禁凌烨已经跟上,与封无痕并排而行。

这甬道深处的积水冰寒刺骨,好在封无痕内力较强,禁凌烨也可以用御寒之术抵御。

积水果然越行越深。再行多几步,水便已漫过腰身。禁凌烨心中突然毫无预兆地一紧,只觉一阵刺骨幽寒猝然袭漫至她全身。她登时出言提醒道,“小心!我总感觉,这水里有什么古怪。”

她乃是北靖国国师添朝袭之徒、当世灵力屈指可数的巫女,当她敏锐觉察到异样的片刻后,凝聚了全身剑气去探测周遭环境的封无痕才终有所察,正要采取行动时,便觉身畔禁凌烨脚下猛地一个趔趄,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魔物将要冲天而出一般,整个大地似乎都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只巨物惊天动地的嘶鸣声蓦地响彻了整个地底甬道,眼下两人已经走至水中央,即便是这时后退,也已来不及了。封无痕与禁凌烨对视了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是要与自己并肩而战、共同进退。

封无痕振剑出鞘,手中祭雩剑一经脱鞘,一泓龙吟般的剑气登即裂空而出,暗夜中白光宛如惊鸿一瞥,瞬息便遏断了一声近在咫尺的呼啸。

在那惊鸿一现的剑光中,禁凌烨凝聚法力,看见那只身子蛰伏在水底的怪物只有一截尾巴是露在水面的——只是那尾巴,竟有丈余长、尺来粗细。那巨物巨大的尾巴朝上猛力一卷,便听哧地一声,一阵大风袭过,禁凌烨手中的火折子瞬息熄灭,四下里再度归于一片黑暗。

看来这怪物倒也甚是聪明——它自己在这地方生存了多年,早已经适应了黑暗,而眼下灭了火光,封无痕和禁凌烨就完完全全处于被动之势了。

刹那间,水中那被黑暗笼罩的深处,霍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轰然刺两人的耳鼓。

水面陡然间震荡起来,那种急遽的震动仿佛地狱在崩塌,一瞬间四壁飞滚下千钧巨石,水光蓬然破裂中,穿过乌沉沉的黑暗,隐约可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从水中翻腾而起。

封无痕心中一惕,迅速一手抱起她,一手振剑出鞘、凝运剑气向下激射而出,身子接势而起,腾跃上虚空中。

那剑气势若腾蛟起凤,霎时暴溅起一蓬倾天巨浪,令二人如置身苍茫溟海之中,眼前一切尽皆朦胧空幻;然那簇剑光如长虹耀目,却点亮了一瞬间的视线——仅仅这一瞬,封无痕便一眼扫见,那庞然之物竟是一只似极了蜥蜴的怪物,身长丈许,漆黑之躯覆满鳞片,双目赤红如血,目中充斥着浓烈的贪婪与嗜血的欲望!

禁凌烨见状,面色早已惨白如纸,只来得及低呼一声:“小心!”封无痕却是微微笑了笑,身体冯虚御空,掷剑而出,疾叱一声“去!”那柄寸不离手的祭雩剑即应心而发,仿若矫龙游空,直贯而下,而二人的身形凝定于虚空中,竟是经久不坠。

在这凌厉无匹的剑势之下,那巨物似乎由于受了伤,而发出一声势若雷霆的怒啸!那啸声森寒而凄烈,竟将两壁岩石惊得簌簌陨坠!

禁凌烨来不及多想,当即喃喃吟诵了一段冗长的咒语,同时右手手掌缓缓升起,不过须臾,掌中已然托起一轮明亮的白光。

见此情状,封无痕蓦地一惊,失声道:“烨儿,你……”他心知禁凌烨用的乃是术法中极为损耗心血的御光之术,不由大为担忧。

“我没事。”禁凌烨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微光下的脸色却已隐泛苍白,“眼下最紧要的,是合力制住这个怪物!”

她说罢凝聚心神,大片大片的光亮在她手掌中托了起来。这光比之先前火折子的光芒强了许多,足以照亮周围的环境。

待光芒渐盛后,禁凌烨才发现,他们此刻所处之处,已经不是一个狭长的甬道。这里像是一个圆形的地窖通向外间的甬道,而她环视四周,竟然没有其他出口。余光蓦地瞥见四壁上的烛台,她来不及多想,衣袖一挥,掌心的光焰登时四散开去,点亮了石壁上那些烛灯。

一时间,暗道中烛光大盛。

蜥蜴本性惧光,那只大蜥蜴乍见自己的巢穴蓦然亮堂起来,巨大的眼珠子愣了一愣,旋即电光般纵身而上,朝着禁凌烨俯冲过去——这蜥蜴虽然身形庞大无比,身法却是极快,令人目不暇接。

封无痕大惊失色,冲口而出:“烨儿小心!”语音才落,便即挺剑而出,速度却远不及那只巨型蜥蜴,只好凝聚所有真气,对准那巨物的尾巴狠命地一剑斫下!

剑光仿若惊鸿掣电,迅而准。祭雩剑穿过蜥蜴的尾巴,直没入水底,将那条巨尾钉在了岩壁上。但听一声震耳的怒吼响起,水面顿时掀起惊涛,赤红色的液体从水中喷涌而出,渐渐向外扩散开去。

水流的中心,封无痕和禁凌烨两人俱已衣衫透湿,面色苍白,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烨儿快过来——你看,那里有一条石缝,肯定就是这甬道的出口!”趁着那巨物暂时脱身不得、无暇顾及二人之际,封无痕疾脱口道。

说罢,身形一晃,二人已御风至那百步外的石缝边缘。这时,他们才看清楚封无痕适才所说的那条石缝:这缝其实很小,仅容一人通过——原来,就是石缝外面流出来的水注成了这个水池,却不知这怪物又是从何而来、在这里生存了多久。

便听封无痕轻声吩咐道:“你先进去,我看着这畜生。”

禁凌烨点了点头,猜想这缝里虽是别有洞天,但只怕也是异常崎岖凶险的。然而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头一低,便往那石缝中钻了过去。石缝内两侧的石壁间生着许多青苔,滑不留手,禁凌烨险些就要扶不住。好容易爬过那条石缝,她立刻回转过身,伸出一只手过去,“你快过来!”

却听得对面一阵激越的水声响起,发出仿佛海啸般的巨响,禁凌烨正自一惊之际,只听得封无痕急促的声音已传了过来,“糟糕!祭雩剑被它撞开了!”

禁凌烨微微一怔,正待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封无痕喝止了,“烨儿,你先别过来!”

禁凌烨闻声一惊,探首朝石缝内望去,然而隔着一团浓稠的血雾,她根本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也不敢贸然过去,生怕会给封无痕添乱。

原来,是那巨蜥蜴虽被祭雩剑钉在地上,却犹自不肯老实,自断了尾巴,再度冲过来,回身反扑向封无痕。

封无痕衣袖一挥,念了一个御剑口诀,那祭雩剑凌空一转,便落回了封无痕手间。

封无痕举剑齐眉,口唇翕动,迅速吐出十六字真诀:

“乾天真煞,御剑伏魔,三界流焕,上圣上灵!”

随着这十六字真言,只见那袭白衣霍然间逆风猎猎飘舞起来,白衣剑客身周三丈之内的水面上忽然有无数剑光腾照,犹如万千朵白色优昙花般,齐在夜下盛放。

那些剑光仿佛也凝化为了实体,龙吟之声响彻天地!

此乃天山剑圣门下几臻于化境的最高绝的玄功术法之一的“天罡伏魔剑阵”。但见水花哗然暴涨,漫天浪珠纷降如雨,笼罩住封无痕的身形,也阻隔了石缝对面禁凌烨的视线。

待水浪重新归于池中、一切俱静后,那怪物的尸体终于坠回水底、再无声息。封无痕轻轻吐了口气,还剑归鞘,却也终于心神耗尽,从空中坠下,只得涉水朝那石缝行去。

穿过石缝,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水声潺潺,清越如铃,洗涤了他大战后疲惫的心。他沿着河流一路探索下来,却遍寻不见禁凌烨,情急之下不由大叫起来:“烨儿!”

除了水流的哗哗声外,山野间一片寂静。封无痕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往下看去,山壁下的水流非常湍急,从高山之上形成的瀑布飞泻而下,撞击着底部的岩石,浪珠四溅。

看着这激越的水势,封无痕心中大骇,飞身往下冲去,口中疾呼:“烨儿!”

然而,水中却哪里有禁凌烨的影子?沿着水流一径往下走去,傍晚的崖壁间树影斑驳,长长的水流,似是没有尽头。

封无痕沿着河岸行走了约有一里,岸边林木葳蕤,遮遮蔓蔓,阻挡着他的去势,体力已经渐渐稳不住这滔天水势。

夜色益发浓稠,从头顶连绵迭翠的枝桠间远远看去,尽是深色的黑影。他再一次拨开一丛草木,抬脚踏过去,猛然间一个浪头打过来,他方才对付那只巨蜥蜴时才施用过“天罡伏魔剑阵”,此术一旦施展,必将耗损施法者九成以上的真气,要过一个昼夜方能恢复,此刻一时抵挡不住这水势,双脚一滑,身形踉跄栽倒,手腕即被一枚尖利的石子割开了一道口子。

封无痕蓦然深吸一口气,爬起身来,抬目望着上溯的水流——那条水流流经许多起伏不平的石丘后,分成了数支,从两块巨石的间隙里穿过。此刻已有点点月光从天际洒下,在水流中微微泛起银白色的光,在暗夜里看去,宛如天际星河倒泻。

其实,在做足一切准备上山之前,他曾想象过很多次自己死在这里的场景,但未曾料到的是:禁凌烨……竟不惜冒着九死之险,来此找寻他。从在这里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在心中暗自立誓:此次在碧落山,他即便是拼尽一切,也一定要让禁凌烨活着下山。然而眼下,他竟然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在水中苦寻了这半日,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此刻的他,几乎已经精疲力竭,甚至想要就地躺下来、任由水流将他随意冲刷,却还是抱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拖着疲惫的四肢,爬上河岸,继续往下游走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面前视野一宽,竟是走入了一座山谷内。

他屏息静气,看着沉沉的夜色中,水流湍湍,从脚底奔流往复,似乎永无终点。

那一瞬间,恍然有一种奇怪而熟悉的感觉涌现于心田。

“丰轩,你来了啊……”

就听一声轻喟自山谷间若有似无地传来,低缓如叹息,深情如爱人的呢喃。

封无痕登时眉色一凛,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祭雩剑,低喝,“什么人!”

但听耳畔山风低回迂转,寂静中透着森然。他环顾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他试探地问了一声:“烨儿,你在这里吗?”

然而,却是久久没有回应。

他心中忽生出一种奇怪的茫然若失的感觉,当即离开河流,向着前方那山谷走去。行了百余步,就见前方出现一堵沉重的巨大石门,封无痕心中有些诧异,正待想办法开启这石门,它却自动缓缓打开了。封无痕惊讶地望进去,顿时,一股奇异的热浪从里面扑出来。

石门之后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顶部由一个巨大的圆弧构成,其上镶嵌着无数的金瑜石、东渠、玛瑙、夜明珠、颇黎、琉璃……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几乎装嵌满整个大殿的穹顶,分布成了一张宏伟的辰星逐日图。而纵观整个大殿,全是由大块的白玉石、黑曜石、云晶石、奇异石等珍贵矿石砌筑而成。地宫中有一个个独立的殿宇,雪白的石门上皆雕饰着某种古老的异族图腾与花纹。

封无痕扫视了一遍周围,未见有什么异常,才执剑往里走去。

正殿离大门间还隔着一段冗长的廊道,这条廊道约有十车之宽,地面全部用名贵的黑曜石铺成,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明亮的光泽。说到烛火,封无痕纳闷地向长廊两侧看去,就见石壁上每隔十步左右,便嵌有一盏青铜灯,火光跃跃而动,焰梢还微微透着蓝色的光芒。他心中不禁有些诧异: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些蜡烛怎么可能至今还没有烧尽?

封无痕缓步走向一盏青铜灯,凑近一看,见那冥蓝色的火焰正燃烧得妖艳异常。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在自家书房中看到过的《寻古店》,其内有言:“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这下方才心下了然:原来这大殿之中所燃烧的,是鲛油灯,千万年不灭。

他细细环视四周,心中不由喟叹道:究竟是谁,有这样大的财力与人力,竟然能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花费重金建造一座这般庞大奢华的宫殿?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或许,这地方根本不是留给活人的,而是某个地位崇高之人的陵墓。地面而上为阳,以下为阴,唯有死人,才会把自己的居室建造在地底下。

而这样想来,这座地下宫殿的主人又是谁?他曾听父亲描述过历代帝王的墓穴,恐怕就连永安城澹台皇族的陵寝,都没有这样的恢弘气势吧?

封无痕又继续往前走了百余步,终于来到正殿。

这里说是正殿,占地之广博,却不啻于一座宏大的广场。广场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逐一数来,共有九鼎之多。相传,古时有王者在划分天下之后,命人以青铜铸造九鼎,其身无一不镌刻有举国名胜、奇物,集九鼎于王朝都城,象征天下归一。今日,在这样一个宏大奢华的陵寝之中,见到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九鼎,让封无痕着实冷汗倍出:难道,这世间上又多了一个有吞并天下野心之人?

好在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些冥蓝色的烛火似是因着他的到来而灼烧得更为炽热。火光流转中,祭雩剑环佩轻摇,光泽别样幽深。

封无痕轻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向着后殿行去。

但见前方的烛火微微暗了下去,虽然仍有能够照亮路面的火光,但在这样气氛诡异至极的环境下,封无痕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无边的黑暗中——大片大片的、浓墨般的黑暗。

一切恍然未知,不得究其因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只有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向又一个未知。

“丰轩,丰轩,你终于回来了……”

又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宛如梦寐,熟悉而又陌生。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但却是怎么也无法回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

“丰轩,就要回家了啊,你在……害怕吗?”

那个声音不知道是由什么地方传来,清晰地灌入他脑海深处。封无痕觉得自己的背后一片冰凉,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怕吗?

是的,他怕!

不是对于前方正等待着自己的凶险和危机而恐惧,而是……他似乎在这个地方,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迫切。他一遍一遍问着自己: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和自己有着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心底的血液,像是忍不住要喷涌而出般的狂野躁动?——在这些疑问的重重逼迫之下,他忽然感到疯狂,仿佛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不行,烨儿……烨儿还在等着他呢!那个青衫女子的身影瞬间跃入脑海,令他陷入狂乱的意识蓦然敲响了一声警钟。他猛地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剧烈的疼痛中重新寻回一丝清明。

然而,紧跟着落入他视线的东西,却令他更为惊骇。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冰晶石砌就的圆形祭台投入他的眼帘,祭台的底部由七根白玉石的柱子支撑起,而在祭台之上,七尊一人多高的金鼎呈勺状排布,鼎内散发出的幽蓝色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七根曜柱。

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他竟觉得,这个祭台不该是出现在这里,而该是……该是在一个……一个光洁而突兀、犹如被天神的利斧劈开的横截面的山顶上。

可是,他为何会有这样一段本不该属于他的记忆呢?

冥冥之中,有七人的声音再度在他耳畔响起,齐整而震撼,宛如来自轮回之前的冤魂,生生世世、不停不歇地纠缠着他: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今日以身相祭,以血盟誓:吾等定当助王与圣女完成今世未竞之使命,令吾族之永恒圣城降临凡世,解救吾之族人脱离苦海!吾魂不灭,此誓不改!”

封无痕心间陡地颤抖起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脑子里嗡地一响,下一刻,已然站不稳身体,一头向后倒去。

一阵昏天暗地的晕眩中,他已然分辨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方。这时,却有人在背后扶了他一把,使得他站稳了身体。

“丰轩,你怎么了?”一个熟悉而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封无痕循声转过头去,落入他视线的,是一个身着淡青色衫子、绫裙委地、姿容清丽的女子。她的神情似是天生就有些淡漠,故而即便是这般清润的语声,也做不出更为柔美的况味来,而雅致的韵味却已从那张素颜上晕染开来。

封无痕呆呆地看着她,讷讷道:“烨……烨儿?”

他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禁凌烨——虽然此人与烨儿的样貌极为相似,但……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天壤之别。

便见那女子面上透出些许错愕,讶然看着他:“烨儿?”她烟水凝成的秀眉微微蹙起,轻声嗔道:“丰轩,你又神游天外去了吗?身为七祭司之首,怎么还总要像小孩子似的别捏——你可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封无痕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无意间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不知何时换了——这件白袍柔软滑贴,像是祭祀时所穿的祭袍,雪白的袍子边缘用金线勾绣出繁密的星辰图案。再凝神一看对面那女子,但见她的衣着貌似寻常,然而细看之下,却也似乎透着星月之光。而他此刻所在的地方,竟然也不是方才那座诡异的地宫里!——这里,是一个式样有些古怪的宽大宫室,身边罗列着的都是些日常的器具之物,其上镂刻着奇异的异族图腾与花纹,整个室内宛如被天光所照耀着般,明亮异常。

封无痕看着眼前这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切,茫然低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便听对面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方法对于整个王族来说,都太过残忍了……但是,紫微圣女的话断不会有错,我们今日的死,将换回的,是整个族类今后的永生。”她清秀的眉间掠过一丝凌厉决然之色:“七千年又如何?总好过现在这样,一日拖一日地下去,人心早已涣散,最终也免不了全部消亡的劫数!”

“丰轩,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之前你不是也赞同这个提议的吗?七星之中,你与尘谙皆已经同意,别人也就自不会再有什么异议。匀烨和茱儿眼下虽然不在,但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也是会赶回来的——我们总要抱着这一线希望啊。”她挽起他的手,便朝外走去,“圣女和尘谙、倾颜他们都已经先行一步前往碧落山了,我们去看看初怀那边怎么样了。”

封无痕此时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这个女子刚才所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只得闷闷地跟着她走。

转过几道曲折迂拐的长廊、绕过一座座带有浓重异族风情的宫室,二人终于来到摇光大殿门口。

身旁的女子敲了敲殿门,须臾后,大殿之门缓缓开启,封无痕终于见到了那个眼神阴鸷沉郁的少年——初怀。

看着对面之人那俊美超逸的脸庞、刀削般的薄唇,封无痕心中不由发出喟叹:此人不是禁凌雪又是谁?

一时间,他心中堆积的不解和疑惑如惊涛骇浪般袭来,浑身有种即将瘫软跪地的感觉——这所有的种种,都像是发了一场荒谬的大梦,老天又何故要开这种无趣的玩笑?

那名为初怀的少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似是极为不情愿地开口道,“丰轩,式微,你们来了?”

封无痕心中一顿:原来,身边这女子名为式微,不是禁凌烨。

就听式微开口道:“初怀,你都准备好了吗?”

初怀嗤笑一声,抬起双眸看着他们,“死也要有什么准备吗?”随即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一只白羽小鸟突然挣着翅膀从殿中疾速飞出来,在他身边扑腾了几下,待他伸出手之后,稳稳地落在他手掌心里。

这时,封无痕见到式微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初怀看着立在掌中的小鸟,有些揶揄地笑了起来:“怎么,连我去死你都要跟着么?莫非,你真的看上我了?”

但听那小鸟悲鸣一声,恋恋不舍地在他身边飞绕了几圈后,便转向辽远的天际振翅而去。

初怀顿时鄙夷地笑道:“果真是贪生怕死的畜生。”

一霎间,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自封无痕心间升起,他很想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这姐弟二人,竟会变得这般古怪?

然而,不及他多作深想,眼前的景象这时再度一恍惚,仿佛水波漾动,待视线重复清晰时,他发现他们竟已到了碧落山下。

封无痕这时才惊愕地发觉,原来他之前寻到的那座地宫,就位于碧落山的山腹之内。

仿佛是害怕禁凌烨再度从他身边走丢一般,他不经意间拉起了式微的手。

式微看了他一眼,语声依旧淡漠:“丰轩,祭祀仪式的一切,紫微圣女应该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不会害怕——不管要等待多久,只要今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我就不会害怕失去你。”

封无痕心念一动,冲口道:“对不起,其实我不是……”

“我说你们,究竟还要再婆婆妈妈、唧唧歪歪多久?”初怀似是已有些不耐烦,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已先一步走入了山洞中。

却听式微笑着转过头,对初怀说道:“来世如果再相遇,让我做你姐姐吧。”

初怀闻言微微一震,立时顿住脚步,诧异地看着她,没有搭腔,然而眉宇间掠过的那抹疑惑的神色,分明像是在问“为什么”。

就见式微仰首望着湛蓝色的天宇,语声飘忽:“你这一生已经孤苦无依,总不能下辈子,再这样无依无靠吧?初怀,我可不是在怜悯你,不是谁想做我弟弟都可以的!”

她说罢便携了封无痕的衣袖、一同往地道内走去,封无痕却蓦地回过头去,发觉身后那个阴鸷少年的眼眸内,突然多了份少见的柔和。

走入正殿,便见先前所见的那七根曜柱依然金光凛凛地伫立在那里。

在见着那名为尘谙的祭司侧脸的第一眼,封无痕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柳……柳先生!”

那人闻声缓缓将脸转向他,而封无痕却已在顷刻间失去了意识,昏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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