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昼夜的地方。
明月永远高悬于天际,在大地上垂泻下朦胧的银白色光芒。
在这里,碧草丛生、鱼翔浅底。万物变化的过程,分明是如此的安静祥和;连造物生长的声音,几乎都能清晰地传至他心底。
似乎,这里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似乎千年万年的时光都已在此恒定;似乎……他们的祖先,就曾在这样澄净得近乎透明的空气里经历生老病死。
他不由再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只是,这个梦境太长太长、仿佛永无边际——他害怕自己若是再不赶快醒来,就要忘记了自己是谁。
漏滴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纱帐,在他耳边回响着——“滴答、滴答……”那种声音,几乎延绵为一种动魄惊心的召唤,仿佛催命的鼓点,鞭挞着他快速醒转。
他从锦被里探出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后,终于找到了那一排用尖刀划下的细细刻痕。
“一、二、三、四……”
他日日关注着计时的滴漏,每过去一日,便会在墙上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三十天。
整整三十天。
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
这座宫殿极大,然而却见不到一个侍卫或者侍女。在这里的三十天里,他只见过圣女胧、祭司那迦以及那个说起话来有些疯狂的圣君大人——这座神宫的主人:龙阙。
那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每日都会到这里来看他,然而不知为何,他对此地的印象却是极为模糊的,竟是想不起那个白衣祭司究竟做了些什么……似乎,那迦每次一转身,便是对他施加了某种咒法,令他只能任由自己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息缓缓蒸腾;而脑海中,却愈来愈空白……如同这间纯白色的房子、如同那迦那一袭雪白的长袍。
在这么多日子里,他可以在此地自由出入,从无人拦阻。然而,每当他尝试着欲图自己摸索着路径离开之时,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这是个与世隔绝、迷宫一样的地方。
禁凌雪轻轻叹了口气,再无心睡眠。
“你以为,这座轴仪滴漏,与普通的滴漏一般,是用来计时的吗?”思绪惝恍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陡然飘入了他耳中。
乍然听见这个声音,他蓦地一震,霍然立起身,“你说什么!”
然而,那迦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冷冷望着他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时间这种东西于此刻的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你,又为何还要做这样不必要的困兽之斗呢?”
顿了顿,他唇角微勾起一丝讥嘲的弧度:“雪,我问你:现在,你还记得自己的全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记得……你心中还有些什么人吗?”
听着那迦这一连串的提问,禁凌雪不自觉地抬手摩挲着墙壁上那一道道刻痕,顿觉心底的恐慌如潮水般巨幅蔓延着,汗水渐渐浸湿了他背后的衣衫,缕缕幽寒贴着皮肤渗透入他的血肉与骨髓。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再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尽量保持清醒,哪怕只是这一刻的清醒——因为,他不愿继续“遗忘”下去。
从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中暗自立誓:日后,定要切切记住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唯有这样,方能填补灵魂里那有如冷风穿梭于其中般的空白,他不想再……那样寒冷下去。
白衣祭司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清冷而飘忽:“雪,请你记住:所有的一切——过去与现在,你所看见、听见的一切,都是可以被遗忘的。
“倘若,在这样的地方继续生活了千年万年之后,那些……你所认为重要的一切,还有再被记起的必要吗?”他此语似是在自嘲,然而那低沉的声音冷漠而不带任何情感——一如平日。
“你只需要每一刻都清醒地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你肩负的使命。
“那种传承了千万年的力量啊,它已经在你的血液里复苏了——
“雪,从今而后,你只需要时刻听命于圣君大人——他会告诉你,你该要做什么。”
禁凌雪茫然地点了点头,讷讷问道:“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
“听着:你不是在帮我们做事,而是……我们在赐福予你。”那迦冷冷纠正他的话,“这里的每一个生命——一草一物,在俗世之人的眼里,都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不可亵渎!”
仿佛知道他此刻罕见的凌厉神情是为了圣女胧,禁凌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么,你们准备如何拯救我呢?——伟大的神?”
但见那迦抬手遥指向西北方的天空,一字一句、吐出毫无起伏的话语:“在那片无垠的沙漠里,有你命定的劫数。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亲自前往了结。”
他转首看向禁凌雪,素来淡漠的眼神此刻犀利如冰,幽然闪动着某种异样的光彩:“雪,你记住:那个男人有着一对阴阳妖瞳——如此不容于世的妖异造物,自然不可留在世间。而你目下要做的,就是……杀了他!”
骤然自梦魇里惊醒,冷汐昀全身一震,倏地坐起身,早已汗湿重衣。
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清晨凉风翦翦,冷汐昀有些战栗地将双手叠抱在自己胸口,仿佛为了驱散那侵人的寒意,然而胸脯依然无法抑制地剧烈起伏着,似乎心中有某种不能自抑的情绪,正在疯狂地蔓延、膨胀。
“汐昀,你怎么了?”身旁的金发男子被她异样的举动惊醒,缓缓从背后揽住了她的纤腰,柔声问询:“又做噩梦了吗?”
冷汐昀静默良久,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极缓极缓地点了一下头。旋即轻叹一声:“我梦见了……一个人。”
卡索尔目光微动,试探地问出一句:“不会是千梵那个老妖怪吧?”
听他猝然提起这个名字,冷汐昀脸色不禁有些不悦,却只是摇头道:“不是。”她停顿了片刻,方轻声喃喃道:“我方才梦见了……北靖国的世子。”
骤然听见此人的名字,卡索尔不由诧异道:“怎么会突然梦见他呢?”
“我也不知道。”冷汐昀蹙眉摇了摇头,“而且,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看见他被关在一座纯白色的屋子里,接受一些奇怪的训练、和一个奇怪的祭司交谈着什么……”
“你一定又是想多了,汐昀。”卡索尔柔声劝慰道,微笑着将她拥得更紧,“听我说:以后你就陪在我身边,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忘了吧——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可是……”冷汐昀却有些迟疑,轻抚着自己的额头,神色有些烦躁:“我总觉得……似乎,不久后,我就会再见到他一样。”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汐昀。”卡索尔再度试探道,“莫非……你还在怨我那时……”
“卡索尔,“冷汐昀忽地从他怀中挣脱,转过头来,直视着他双眼,脸色微沉:“我一直很想问你、只是一直觉得没有必要问……但是,卡索尔——你可否坦诚地回答我一件事?”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微笑:“你问。”
冷汐昀沉声道:“那时,你为何要教唆古月灵纱假扮我的容貌,去刺他一刀、却故意留他一命?”
不待卡索尔答话,她紧接着又厉声补充道:“你可别回答我,是因为你那不可理喻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卡索尔,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乱世枭雄,身负治世之才,绝不是那般气狭量窄之人……何况,你分明知道……我对他毫无感情。”
“那你对我呢?汐昀。”卡索尔忽地茫然问道,缓缓握住她双手,目光有一瞬的迷离,“你心里的那个人,究竟……”
他没有再问下去,然而他这半句话仿佛触及了某个不可触碰的禁忌,两人一时间微妙地沉默了下去。
“至少,在我如今的生命里,他只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终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良久后,冷汐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缓声道:“而你……”她斟酌着用词,语气却仍旧踯躅:“而你却……”
“却是什么?”卡索尔唇角闪过一个有些暧昧的笑意,轻声催问:“是什么?”
“你是……”冷汐昀踌躇着,眸子里神光颤动:“你是与我……与我结下同生血契的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欣赏和佩服的人,也是……”
“是你的情人。”未说完的话语被金发男子的唇封在了舌间。他叹息着,将剩下的话语含糊地吐入她唇齿间,“而你,是我的爱人。”
秋风翦翦,寐园的庭院内转眼便被黄叶覆满。零散的枯叶飞扬着被抛上蓝灰色的天宇,继又徒劳地挣扎着、在风里打着旋下坠……
那些依靠灵力维持了过久生命的玫瑰,也终究无法超越轮回生死,片片芳菲凋零殆尽,与这些黄叶一起腐烂成泥,成为孕育下一代花叶的养料。
这一派秋景将绯衣女子的眼眸也映染得一片萧瑟凄凉。
人生苦短花上露,一叶知秋无春貌。漫漫三万几多日?流年惜时不徒劳。
她知道,终此一世、或她有幸再重入轮回……她心里恐怕都无法磨灭掉那个缥缈落寞的身影,直到那主宰地上人们命运的最后一颗星辰陨落、直到那象征生命水源的大海干涸殆尽、直到人世离散为尘埃里的传说。
然而,她枯寂的心偶尔也需要慰藉。无数个风声寂静的夜晚,在这个广寒寂静的深宫里,同那个与她共结下生死契约的男子抵死缠绵,用身体的温度抚解彼此寂寞、用唇舌的探索安慰彼此创伤累累的心。
只是,她偶尔也会觉得,这种状态不能再持续多久了。
卡索尔,究竟有没有继续为她寻找那片掩埋在万里沙海之下的古迹?抑或作为前世同伴的他,也与自己一样,早已觉察到,那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不知道。她也无心再去追究这些。因为终此一生,纵便回得去那个时空,她也再无颜面去见那个曾殷殷唤过她“妻子”的爱人,哪怕……她从未有一日忘怀过他。
她也不愿再见到那个与他生着同一副脸孔的男子,因为……每一个狭路相逢的瞬间,都会让她的心不自觉地抽紧,再度泛起久违的隐痛。
便在这样思绪纷乱的矛盾挣扎中,她又在寐园度过了十多个日夜。
这日深夜,卡索尔如常一袭缓带轻袍,踱步至寐园内。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夜是九月十六,距离彝国与离国签订《锦郊会盟》的合约,已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两国相安无事。而这个诸侯鼎立的乱世,也没有再兴起新的硝烟战火——乱世的格局,似乎进入了暂时的稳定状态。
然而,冷汐昀知道,看不见的滚滚暗流,正在状似平静的冰层下激烈澎湃地沸腾着,等待着到达某个临界点的一日,它们将勃发冲炽,彻底搅覆这个天地!
冷汐昀独坐于妆镜前,默默梳理着及膝的长发,抬眸遥望明月,长长叹息。
青丝凌乱,在发梢缠绕成结,无论怎样使力也梳理不开,仿如……那个解不开的心茧。
金发王者的脚步无声无息行近,在身后轻轻掬起她一捧青丝,指尖轻挑,须臾便将那个结解开。
冷汐昀一直漠然地坐在妆镜前,一声不语,甚至连呼吸声都很平静。
“汐昀?”做毕这一切后,卡索尔俯下身来,从铜镜里凝视着情人微锁的眉宇,柔声低语:“今夜月色静好,别总闷在房里……可有闲情与我至水云亭共饮一杯?”
冷汐昀回过头时,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似是转瞬便收整了思绪,颔首笑道:“好啊。”
再没有多余的言谈,二人并肩穿过游廊,来至庭院中央的一座小亭内,相对入坐。
这座凉亭乃是仿造东南方园林建筑而设计,八柱重檐,顶部覆盖青碧色琉璃瓦,攒尖宝顶。亭倚假山石而建,一脉泉涧穿山石而出,汇流至亭下,水声泠泠澈澈,宛如环珮轻吟,低回悠婉。
“汐昀,“卡索尔姿态优雅地俯身为她斟满一杯酒,微笑着问道:“在七千年后的那个世界,你的家乡,是否也有这样的景致?”
冷汐昀闻言不禁摇头苦笑:“殿下不妨试想一下,在一千年前、澹台氏统一这片大陆之前的彝国,可与今日的彝国形貌相似?”
“嗬,是我说傻话了,先自罚一杯酒。”卡索尔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低头将酒水倾杯饮下。
饮尽酒水后,卡索尔顿了顿,振眉又问:“汐昀,一直未听你提起过,你七千年后家乡的状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否跟我描述一下你家乡的样子呢?”
冷汐昀沉默了一瞬,旋而不置可否地一笑:“殿下真想知道?”
“是的。你的一切,我都希望知道。”卡索尔的神色却是极其认真的,定定看住她,那双象征着夙夜交界时的眸子里神光如雪般清亮。仿佛这么多时日以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她主动开口,将禁闭的心房里所有的秘密、与那些不能言说的创伤,一一对他坦诚。
那样他们之间,便再也没有任何阻隔了吧?
就见冷汐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遥望夜穹中那镜盘般的冰轮,轻轻叹出一口气:“其实,七千年后的那个世界,也并不如你们所希望的那般美好……当然,那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所以……”她苦笑着,低头浅呷了一口杯中酒水:“所以,那个世界的战争,要比这个时代,更加惨厉可怕千百倍!”
“什么,你们那个时代也在开战?”卡索尔惊然脱口,“难道那个时候,这片大陆还……还没有统一?”
“在我成长的那个时代,这片大陆早已统一了……统一在很多年前。”冷汐昀举起酒壶,为自己斟满酒水,叹息着道:“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片大陆统一、又分裂;分裂、再统一……如此轮回了无数次,经历了几十个王朝的兴盛与衰落后,终于迈入了一个真正的新时代……”
“哦?那一定是一位才能卓著的帝王将它永远统一了?”卡索尔目光闪动,神色里透着七分憧憬、与三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然而,冷汐昀却是摇头苦笑:“非也。是这片大陆上的人们,为了权势、土地和财富争夺得昏天暗地之时,视野狭窄的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片大陆之外的异域者的入侵……”
“什么?”卡索尔面色一变,“难道除了我们生活的这片大陆、与东方那个名为浮国的岛国外,在没有尽头的大海之外,还有另一片大陆的存在?”
“不止一块大陆,而是七块。”冷汐昀有些解嘲般地一笑,也不知是在嘲讽生在这个时代的这位彝国国主眼界的狭窄,还是在嘲讽自己这可有可无的“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再度饮尽一杯酒水后,抬眸遥视着漫天繁星,缓声述说道:“殿下,你们目前已知的土地,是这片苍华大陆、擎苍海峡另一头的浮国、还有传说中毗渊山脉极北的溟海尽头的从极渊,是吗?”
“是啊。”
“那么朱海、南海的另一头呢?浮国以东的大海的另一头呢?”
卡索尔有些困惑地蹙眉道:“那茫茫海洋的另一头,还是无尽的海洋啊……”
冷汐昀微微一笑:“那么,殿下,我想请问:你们是如何得知北溟海尽头,还有从极渊这片大陆的存在的?”
“因为……”卡索尔略略迟疑了一刻,在大脑中追溯着那些杳远的古老传说,幽幽道:“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吧……或许因为,那是神明居住的地方,于是神明的使者将那片大陆存在的讯息带来了这个世界。”
“是的,因为在传说里,从极冰渊是神明居住的地方、目前凡人的力量尚无法介入的禁地,所以由于那些不知从何途径流入大陆的神话般的传说,你们因而知道了从极渊的存在。”冷汐昀淡淡笑道:“可是,你们却忽略了这个星球上、居住着和你们一样的人类的其余五块大陆!”
卡索尔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冷汐昀淡然反问,“就因为那些地方,你们目前的力量尚无法到达、你们的海船无法继续探索得更远,所以便因此而否定,有与你们一样居住着人类的其余大陆的存在吗?”
卡索尔微微一震,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便在二人为此而陷入短暂的沉默中时,突听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迅速逼来:“关于那些狗屁不通的废话,还是等你们留到黄泉海再说吧!”
乍闻这个声音,沉默中的二人俱是一震,还来不及抬头,便觉一簇银寒如水的剑光瞬息啸风而至!
伴随着那道雪亮的剑光,一抹飘忽莫测的白影宛如闪电般撕裂了夜幕,倏然跃至二人身前。
人未至,凌厉的剑气便已割裂了二人的衣袂!
间不容发之际,卡索尔率先回过神来,无暇躲避,便先本能地将冷汐昀护在身后。
冷汐昀惊呼一声,却觉那道凌厉的剑气骤然缓滞。
冷汐昀侧首看去,但见卡索尔正骈指夹在停滞的剑锋末端,菲薄的剑锋在他指下微微颤抖,龙吟声不绝。
而一绺鲜血,正沿着卡索尔的指缝缓缓滴落,转瞬便洇红了他的衣袖——也不知是他手指被剑气的锋芒割破,还是剑锋已然重创了他胸口的血肉。
然而,她能够清晰看见的是:此刻的卡索尔脸上血色正在迅速褪去,双唇泛起苍白的色泽。冷汐昀但觉一阵刺骨的怵痛在她心底光速般蔓延,令她情不自禁地开口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微哑:“卡索尔,你……”后面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也无暇说出,哀怆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剑旋滞即返,二人相继跃入假山石林内,剧烈缠斗起来。
那白衣人剑招迅烈而狠辣,仿佛埋藏了许久的杀性,尽数在这一刻汹涌爆发。
冷汐昀看不清二人的招式,甚至看不清那白衣人的面目,只是担忧地跟随而入,就着清冷的月辉,观看二人的战局。
卡索尔此刻以掌为剑,与那白衣人剧烈搏斗。然而兵刃之道,毕竟一分短、一分险,何况照目前局势看来,那白衣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卡索尔之下……而卡索尔又已先身受重伤,此处山石嶙立,遮蔽了月光,卡索尔就算能够抽出余暇施展瞳术,只怕也难起到效果吧?
而这二人功力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是万难插手干预战局的。
假山石林内月影婆娑,以她的目力,竟只能看见白光与紫影宛如闪电般穿梭腾掠,往返于石林内,而完全看不清二人的身形、更莫说招式。
心中虽是忧急万分,然而情势却不允许她上前襄助分毫。她只能凝神默望二人打斗,紧握的掌心里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余光仿佛瞥见,那昏暗的石林内,有幽蓝色光芒微微一闪——那光芒稍纵即没,然而某种熟悉而诡异的感觉却令她全身蓦地一个激灵!
她凝聚全部心神看去,发觉那幽蓝色的光芒来自于那白衣人的三个部位——手指、和双眼。
“禁凌雪?”那个少年的面容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仿佛为了确认一般,她脱口唤出这个冥冥中与她有着莫大牵绊的名字。
然而,她话音方才掷地,缠斗中的二人身法便是一缓。
旋即,那白衣人率先停下,而卡索尔也随之停止了动作,深深调整内息。
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某根尘闭已久的心弦,而冷汐昀的语音又似乎勾起了某些凌乱而模糊的、不堪回首的记忆,白衣人此刻的情绪似乎极其激动,转首朝这边望来,目光怔怔落于冷汐昀脸上,幽蓝色的眼波剧烈颤动——
是他!果然是他!
看见他仍安好无恙,冷汐昀心中不知掠过什么样的情绪,眼色复杂地回望住他。
而后者深蓝色的眸子里阴晴变幻不止,带着一丝茫昧、与某种复杂的情愫,直直盯在绯衣女子的脸上,竟是半晌不能移开视线。
这个失去记忆的北靖国世子,在乍然看见旧日的梦中情人的这一刻,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态,竟全然忘记了,此刻蛰伏于身畔的危险!
“小心!”一声响亮的清叱的尾音,伴随着某个沉重物体砸落时发出的轰然巨响,同时划破了幽寂的夜空。
在禁凌雪怔忪失神的这一刻,卡索尔已猝不及防地从后偷袭,将蓄势已久的一掌轰在了这个少年背部致命要害处!
“不!”冷汐昀脱口低呼出声,迅步上前,拦截在了禁凌雪身前,目光惊恐地望着步步逼近的、那个眼神凶狠凌厉的紫袍王者。
卡索尔此刻左手紧捂着自己胸前那个殷然可怖的伤口,白森森的牙齿紧咬着惨白的下唇,形如一只被逼至绝境处、愤怒咆哮的野兽!
并且,这只野兽眼下还受了伤,布满红丝的妖异瞳仁里透出嗜血的狰狞与凶残。
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在冷汐昀心底急遽膨胀,那种强烈的守护的念力,甚至驱使她,屈下了自己的双腿、在卡索尔面前霍然跪下!
她清明的目光始终定定望住眼前这个被激发了杀性的王者,眼神不亢不卑,却透着某种真挚的恳求意味,对他微微摇着头。
看着这个素来冷漠自持的女子第一次跪下哀求自己,虽然未吐露一字,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卡索尔紧绷的面容有一霎的松动,微微顿住了脚步。
然而,只是短短一刻间,冷汐昀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一个清越的女音在假山石林后响起:“犯吾王者,其罪当诛!”
话音落时,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已从假山石林后跃出,转瞬便至相峙中的三人之间。
冷汐昀心神猛地一震,瞬间转过身去,对重伤的白衣少年使了个眼色。
那一刻,她只乞求这个少年能够读懂自己此刻的眼神,其余都不敢多想。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她看见那双深蓝色的眼里有神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下一瞬间,那个少年便霍地起身,一把抓紧她的衣领,旋即抄起地上的长剑,横上了冷汐昀的脖子。
“你们、你们演的这出什么戏?”古月灵纱微微愣了一下,然而碍于冷汐昀此刻毕竟命悬于对方手中,一时间踌躇着不敢上前。
“汐昀……”卡索尔低声喃喃着,踏前一步,轻轻唤出她的名字,语气恍如梦寐,仿佛对这一刻陡生的奇变尚自不能置信。
冷汐昀感觉自己此刻的心在胸臆内剧烈颤抖。然而,她毕竟不能停下自己的举动;毕竟……她欠了他太多。
冷汐昀最终只是轻叹一声,猝然阖上了双目——似是方才二人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已令她疲惫不堪,又似是为了逃避眼前这两个男人质问及探究的目光。
禁凌雪此刻已然恢复了神智,见冷汐昀默然不语,他手上劲道顿时加大了几分,瞬间便在冷汐昀白皙的脖颈上擦出一道血痕。
他咬着牙、极力恶狠狠地威胁道:“放我离开!否则——”
“古月灵纱!”看着黄衣少女便待再度上前,卡索尔蓦地开口喝止了她,摇头轻叹一声:“放他们离开。”
“可是——”古月灵纱方待反驳,却被卡索尔冷声打断。这个少年暴君此刻面部的表情凶厉得近乎扭曲,“我说了,放他们离开!你是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听见他用讽刺的口吻唤出这个尊贵的称呼,古月灵纱脸色登时一白,终于收剑退开一步,垂眸不语。
“你们走吧!”卡索尔快速别开脸去,语气已然有些暴躁,“你们快给我走——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禁凌雪挟持着冷汐昀站起身,方待掉头而去,便听卡索尔又在身后冷冷补充了一句,声音已然恢复了贯日的冷静。
“禁凌雪,本王告诉你:此去之后,你若再敢踏入我彝国国境半步,本王便让你受乱箭穿心之刑、死无全尸!”
“还有——”他眸光犀利如钉,剜落在禁凌雪脸上,一字一句告诫,“冷汐昀是我的女人,请你到达安全之地后,即刻放了她——否则,本王在生之年,必取你命!”
料峭的夜风呼啸着穿过四人之间,声音竟宛若初生婴孩儿的哭泣,似在宣示着:天下间又一轮的杀伐与动荡,便将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