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在场，我还不知道？”方祖德正色道，“你没听胡老板讲的原话，是说即日起验货收丝，但又没说几时给他付款子。从来做生意，拖个几天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传到市面上，也没人敢说我们家的不是。”
“但是——”
“你就不要但是了。”方祖德道，“老宓，你想想，你这头顺顺当当的把一百多万划过去，金嘉记就算是熬过了这一劫，还不知道后头要翻起怎样的波浪！胡老板心软，答应拉他一把，我自然也要收他的丝，但趁这个机会，挤兑挤兑，让金嘉记翻不了身，不是少了日后多少烦心事？”
宓本常这才意识到，方祖德是成心要趁年关，逼金嘉记关门，想来想去道：“那我怎么回话？”
“有什么不好回的？你就说我这里还有几笔丝没有验清楚，要再耽搁几日，让他们年关后再来。明天就是三十，你把排门一上，回家自己睡大觉去，哪个找得到你？”
宓本常想想，叹口气道：“真是把人家逼上绝路了。”
“无毒不丈夫，做生意要讲手腕，斗不过认输好了！何况又不是不给他钱，总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只是让他从此不要再动生丝的主意。”方祖德冷笑一声，结语道，“不杀他个干干净净，岂有天下太平？”
宓本常回到阜康，按方祖德教的话把金嘉记的人赶了回去，等金亦寿知道消息亲自来催讨时，却见阜康钱庄已经上了排门，上面贴着个告示，说是提前放假一天，正月十五后重新开市。
金亦寿见状，不由得晕天黑地，险些支撑不住，旁边周方寸忙去扶他，金亦寿好容易清醒过来，恶狠狠道：“胡光墉！我金家和你势不两立！”
年关一过，金嘉记关门歇业的消息便在南北两市不胫而走，各钱庄不等正月十五开张，便又齐到金嘉记索债。金亦寿在门前烧起“封门香”也无济于事，被逼红了眼的钱庄伙计踢翻，冲开排门，进去捡东西就抢，又同丝行的伙计动起手来，不免就惊动上海县。此时的上海县令名叫黄承暄，是新近署理的，头一次遇到此事，难免有些慌神，一面让衙役赶到金嘉记去弹压场面，一面跑到苏松太兵备道找新任的上海道邵友濂问计。
邵友濂见了黄承暄衣冠不整慌里慌张跑来，当面教训道：“老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正月十一，总算是你运气好，我昨日才从余杭回来，若不然，你到哪里去寻我？金嘉记这么大事情，你做知县的，竟然事先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做官要讲究个预为布置，什么事情都到头来慌里慌张，还能办好？”
按理说，上海知县上头是松江府，松江府过了才是苏松太道。但自从开埠后道台衙门移到上海，道、县同城，驻在苏州的松江府反而管不了上海的事了，上海道就成了知县的顶头上司，因此挨了邵友濂的训，黄承暄忙辩解道：“县里其实早就知道金嘉记欠账的事情，但听说后来金家同胡家讲和，说好由胡家出面收购生丝，县里想这事情怕就是搁平了，是以放松了心。想不到胡家故意拖着丝款不给，说是要到元宵节后再付，钱庄等不及，事情就闹大了。”
邵友濂哼了一声，讲：“你是没见过世面，真以为胡光墉是什么好角色？算了，事到如今，你先说说，上海县准备怎么办？”
黄承暄心想，如何又发作到胡雪岩头上去了？但不及细想，只好回道：“县里已经派人去现场弹压，不准扭斗，不准抢掠，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想要封了金家的丝号、典当，并派人看住金亦寿，怕他逃了，但这一条，要大人点头，县里才敢去办。”
“嗯。你这两条倒是落在实处。”邵友濂点头道，“本来商场上的事情，做官的不该插手太多，但怕扰乱了市面。封丝号、典当这一条，我准了，你即刻去办。另外，你写个禀帖上来，就说裕记拖欠金嘉记丝款，导致金嘉记欠账，请德公下个札子，委你从中调停。我批阅了，替你递上去。”
德公就是江苏布政使德馨，黄承暄有些懵了，明明是清理金嘉记欠款，何以绕这么大个弯搬出德馨来压胡雪岩？但上峰有交代，自己不敢不遵，只好答应。
因有上海县兵丁弹压，金嘉记的事情并没有闹大，德馨并没有下札子，写了封信托人带给胡雪岩，讲请以市面为重，如数如时付给金嘉记丝款。胡雪岩在杭州接信后大怒，派人赶到上海，将宓本常并方祖德大骂一顿，说明明讲好救金嘉记一把，何以私底下使这样见不得人的招式，让自己都在德馨面前无法做人。方祖德这才把周方寸找来，一五一十将一百多万丝款划到金嘉记账上。
但此时金嘉记已是元气大伤，通盘算下来，五千包丝，连资本、水脚、利息、工薪在内，亏了七八十万银子。金亦寿不得已，只好卖掉数处地产才堪堪将十几家大钱庄的欠款付清。剩下些小钱庄零星借款，讲明到清明再付。饶是如此，上海市面也颇受震动，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南北两市各有数家资本不厚的钱庄，因存户听说庄上吃了金嘉记的倒账，纷纷赶来提款，一两天内就被挤垮关门。
大有豫的张德生将这些消息探听得清楚，隔一日就是一封电报拍往天津。
眼看着就是中秋时分，往年此时，都是江浙人家吃蟹赏月的佳时，富豪大家自不必说，就是一般小康，也要收买十几只鲜美螃蟹，用紫苏叶铺垫着蒸，配上温热的黄酒，大快朵颐一顿。照例，富家大室商行巨贾还要摆中秋酒席，官绅人家自然是呼朋唤友，商行中则多是由东家出面，请辛苦了大半年的伙计、档手吃一顿好菜，其中又尤以丝行、茶行最看重于此，两者都是前半年辛苦后半年清闲的行当，中秋之后，丝、茶两项大宗收购都告终，转为向洋行兜售，因此便要慰劳众人。有财力有讲究的丝行、茶行还往往要给出力多的伙计发红包，数额不比年关时少。而对不满懈惰的伙计，则要在其碗里放一个煮鸡蛋，自然是“滚蛋”的意思，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茶行里的宝源祥更是中秋节酒中摆得最阔气的，寻常商行的节酒，兀自丰饶，也不过是鸡鸭鱼肉，但宝源祥除了湖蟹，还有虾子大乌参这道上海本帮名菜，席后更是每个伙计发六个广东月饼，俱都是特意从广东茶食店订做的，每个都有茶碗大小，俱是火腿、鲜肉、虾仁、蛋黄等荤馅，每个上都用模子印着“财源广进”、“合家团圆”字样，市面上一只要卖到二两银子。
但今年，不仅账房久久听不到要发红包的消息，连节酒都不知几时开摆。下面的伙计忍不住，就让档手徐庆元去找东家讨主意。
听说徐庆元来了，徐润在书房见了他的面，问道：“茶行有什么事？”
“茶行上下都平安无事。”徐庆元小心翼翼回到，“今年收了五千多担茶，成本约在十两上下，按东家的吩咐，比去年多收四百多担，但价钱便宜了一两有余。”
“卖价呢？现在比不得原先，没有议价这一说了，都是洋行随时开价随时收，卖得如何？”
听到说卖价，徐庆元来了兴头，笑道：“今年听说印度大吉岭茶叶歉收，所以我们中国的茶叶就又稀罕起来了，怡和开的价是十六两二分，比去年涨了七分多银子，已经立了合约，先期卖给他们一千八百担。”
徐润听到也是高兴起来，道：“这七八年以来，茶价年年看跌，从早先一担十八九跌到十五两，利润薄得不能再薄，难得这么涨一回。一买一卖，两头加起来，一担就多出来近二两的利，五千担就要多一万两。我算一下，今年怕是要赚个三万多？”
“这都是东家安排得早，料到茶价要涨，让行里早下手收购，才有这个势头。”
徐润一摆手，“我又不是诸葛亮，哪里能够料事如神，都亏了电报的功劳。印度那边歉收，一个电报拍过来我就知道了。所以讲起来，还是洋务的好处。”
徐庆元并不懂洋务，但自从徐润当了轮船局会办以后，耳濡目染也听了不少新词，便搬了一个来现用，道：“东家讲得是，这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徐润微微一笑，又吩咐道：“庆元，自从我进轮船局以来，茶行的事管得很少，都是放手让你来操办。但你要晓得，这毕竟是我的老本行，其它上面再风光，根本在这个上头。只要茶行生意稳得住，说难听点，即使其他生意打倒了，我也有个翻盘的根本。不要因为利薄，就掉以轻心。”
听到这些话，徐庆元不由得心中打了一个寒颤。论起来，徐润是他族叔，香山徐家历来都是做洋行买办的，各家都有一两个赚大钱的人，是以口气向来有些大，到了徐润这一辈，他又做过宝顺总买办，又管轮船招商局，还捐了个道台官衔，更是很有些目中无人口上逞强的意思，何曾听他说过什么“生意打倒”、“翻盘”的软话？看来坊间传言，说徐润这几年炒地皮并未赚到大钱，反而折赔进去不少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但这并非徐庆元能操心的事儿，他是为了中秋节酒而来，自然要把话绕到这个上头去，便问道：
“过几日就是中秋，宝源祥向来要在陆家石桥上供奉龙头香，但听说今年裕记从四川峨眉订做了一株顶大的柱香，光是藏香就用了一百零八根，宝源祥怕是争不过。”
原来这上海商行，中秋时向来有燃香斗的习俗，敬神祈福。讲究的香斗，大如七石巨缸，用木板制成，外糊黄纸，里面盛上木屑，中间插一株用线香、檀香扎成的大柱香，名曰“龙头香”，可点一昼夜。这些斗香扎好后，往往抬到寺庙或者交通要道，上面贴上商行名字，一来敬天，二来吸引百姓，也等于是竖了招牌。开埠之后，丝行、茶栈利源广进，发家的大商行往往不惜重金置办香斗，一来二去，竟有些你争我斗的模样，除了比香斗大小、精致，更要比置放的地点。第一位是小东门外陆家石桥，这是有名的沪上八景“石梁夜月”所在之地，中秋时节，沪上人家赏月的第一个去处；第二位则是豫园后的香花桥桥头，也是来往如织的要害之地。
但这两地，绝非寻常商行可以望其项背，只有丝行里的裕记、庞怡泰，茶行里的宝源祥，钱庄里的阜康、裕和等可以一争，是以这几家年年都要暗地里打听，谁家的香斗规制、造价几何，总要争奇斗艳更上层楼方能胜出。其中，宝源祥因徐润舍得在这上头花钱，连着两三年都是“香王”，不仅香斗木板要用酸枣木，外面糊的是金箔，就是里面的木屑也都是檀香、降香碎屑，柱香龙头香一概都用藏香，还要用金银箔纸扎出月宫牌坊，上缀楹联匾额，另有月宫宫廷也是扎得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但饶是如此，宝源祥的“龙头香”也不过用三十六根藏香，听说裕记藏香用到一百零八根，徐润也不由得眉毛一挑，道：“一根上等藏香三两银子，光是这龙头香，就是三百多两，胡雪岩也真舍得烧钱！”
“就是，”徐庆元点头道，“看来裕记今年是铁心要拿这个香王了。宝源祥即使现在去备办，怕也来不及——”
“来不及就算了。”徐润摇头，道，“比不过就不要去争，放到香花桥也是一样。今年市面不好，这些虚头上不值得烧银子。”
徐庆元点头答应一声，又试探着问道：“既然斗香上头不用铺张了，那今年的节酒是不是干脆也一起省下来？”
“这个不能省。”徐润端起茶来喝一口，“这是要慰劳伙计的，花几个笼络人心，比求神拜佛实在得多——但要紧的不是节酒，而是红包，你造好册子没有？今年要发多少？”
徐庆元就等着这句话，拿出一页单子递过去，道：“册子已经拟好了，因茶价涨了，今年红包也应该水涨船高，分成上中下三等，下等是二十两，中等四十两，上等一百两。请东家过目。”
徐润接过单子，直接看到最末的总数，见有四千八百多两，心中有些不情愿，便道：“这个数字未免多了些，去年也不过三千六七的样子。这样，我给你个总数，四千两，如何分等如何定级，由你权衡，好不好？”
徐庆元想起几年前，徐润不仅不会计较花红多少，甚至还要给档手、账房、评样几位茶行头脑发双倍花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但他也不好再争，只能答应一声。徐润又问了几句，徐庆元讲定节酒的时日、地点后便告辞而去。
徐庆元刚走，门上人又来禀，说是仁和的李超来了，老爷见还是不见？徐润听说是李超，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要推说不在，但又想徐庆元刚出门，李超怕是见到了，这个话扯不圆，便只好让李超进来。
一落座，徐润便问道：“眼看就是中秋，各家各户都忙着准备节酒，听说你们仁和这几年赚了大钱，怕是要好生备办一场，你这个做档手的，不在钱庄里忙，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李超忙陪着笑道：“雨翁是从哪里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仁和哪里又赚了什么大钱？最多是几千万把两的买卖，在雨翁这里，连毛毛雨都算不上的。”
“你不要蒙我。”徐润又道，“你们少东家在电报局做事，拍一封电报，一个字要收二分银子，还不许赊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说罢，你来找我是何事？”
李超舔了舔嘴唇，道：“也没别的事，就是刚才雨翁讲的，眼看中秋要到了，我今日到北市几家丝行办事，顺道就过来看看雨翁。想问一声，上次借给宝源祥的十万银子的帐，是十四号来取还是十三？”
徐润早知道李超来这里就是为了催帐，故意一笑，道：“你倒是办事很上心，下次碰到莲山，我少不得要替你讲几句好话——这十万，我一定是要还的，你还不放心我？但节前划账，讨不了吉利，节后办这个事，行不行？”
李超忙道：“我的徐大人！我就怕你讲这种话！说句不中听的话，一年三大节，清明、中秋、年关，都是收账的时候，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何况这笔账，讲好是三个月，八月初就到期了的，我都是看在宝源祥老主顾的份上，才延到月底，要是再拖到九月，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你这话就奇怪了！”徐润道，“既然已经延期了，再多延个三四天有什么打紧？我又不是不算你利息，宝源祥何时赖过仁和的帐？”
“徐大人，这事真不能拖到节后了。”李超心里一急，便把真相和盘托出，道，“实在不瞒雨翁，是我私底下借出来的，东家并不知道。但要是节前收不回帐，东家一看账目，短了十万，这不是要了我的命？”
徐润正在错愕间，李超已是从椅子上起身，作势就要跪下去，带着哭腔道：“雨翁可怜我，在钱庄做了大半辈子，一路都是陪着小心的，还承蒙东家和各位老爷看得起，如今也算是混了个人样。但要是节前这笔账收不回来，雨翁也晓得我们东家的脾气，说一不二眼中掺不得沙子的，怕是把我开除的心思都要动。十几年交情，万望雨翁救我这一回——实在不瞒，我是听说宝源祥借的款子都投到地皮里面，抽不回来，这才着急，专门找上门来的……”
徐润忙把李超扶起来，心乱如麻，却又兀自强撑着，道：“你听哪个人讲的？宝源祥茶业做得上好，刚才徐庆元出去你看到没有？怡和已经订了我一千多担茶，价格比去年还涨了近一两，不要信什么我把钱投到地皮里抽不回来的话……”
李超还是扭着不放，道：“雨翁的话，我自然信。但是这十万银子……”
“好了！好了！”徐润一摆手，道，“刚才不过同你玩笑几句，你就急成这个样子？别人的情面我不管，你李超是多年老朋友，能不拉你一把？这样，给我五天时间，要不还钱，你让人把我宝源祥的招牌砸了！”
李超忙补一句：“当真？”
“你说你是不是气人？”徐润故意作色道，“再这么逼着我，当心我到莲山那里告你一状！”
“雨翁，我信你！”李超这才踏实下心来，又道，“既然这样，我就等候佳音。北市真还有几家茶行、丝栈的款子要催，我就不久留了，过了节庆，我再来拜望。”说罢便告辞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