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一片涌动着的羊群,大家几乎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要喊起来。
“快看!那是一群母羊。”刘宇军喊道,“是一群怀有身孕的母羊,是一群圣母般的羊妈妈!”
老梁一改往日幽默的口吻,郑重其事地说:“它们将在卓乃湖畔这块巨大的生命舞台上表演生命过程中最庄严最伟大的一幕。卓乃湖是它们诞生新生命的背景,向阳的坡地与草场是她们圣洁的产床。她们将在这里接受可可西里生态环境为它们准备好的一切必需品,充足而温暖的阳光,舒缓的坡地滩涂,丰茂(相对的)的草场以及甜而淡的湖水。”
开车的江文扎西说:“唐古拉山、昆仑山脉与可可西里山脉像天然的屏障矗立在这个巨大产房的三面,抵御着相当数量追随它们而来的各种天敌。”
格桑问:“我没明白。江文,你再说一遍,什么抵御天敌?”
江文扎西解释道:“唐古拉山平均海拔高达6000米以上,昆仑山平均海拔高达4500米以上,很多以藏羚羊为食的野生动物不可能翻越,所以,藏羚羊才会从藏北高原迁徙于此产仔。”
“但是这里也有不少天敌呀!而且还有盗猎者。”
“这不仅是一个选择的问题。还包含了一个生活习性的问题。”江文扎西回答道,“相对于藏北高原来说,可可西里卓乃湖有天然的草场,吃不是问题;况且这里的夏季非常温暖,风和日丽,很适合当产房。所以,藏羚羊不惜几千里路的奔波,翻越雪山冰封,克服重重困难,甩掉天上飞的、地上追的各种天敌,选择了这里。作为生活习性,已经无法考证它已经有多少年代了。”
荒原上,有一个东西突起,停车下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牛头,此牛头非彼牛头,硕大无比,为平生见所未见。牛身已不知去向,牛头历经风吹日晒,不知多少年头了——时间对它毫无意义,再过若干年仍然如此:坚韧皮革护住它,不为野狼啃吃不为乌鸦啄食,大漠奇寒它不朽不腐,遂成金刚不烂之身从内至外彻底脱水风干。
刘宇军推了推它,纹丝不动;老梁和刘宇军搭手抬了抬,依然纹丝不动。可见其重量已超乎想象。
“随它吧!”老梁拍了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平日里我是金刚大力神,今日里我成了纤纤白度母了。想不到真他妈的重!”
车子重新启动,老梁口气激昂,给大家讲述道:“藏族谚语说,不要激怒野牦牛,它们疯起来就像魔鬼。野牦牛皮坚韧巨厚,子弹都打不穿。若是要打,也只能瞄准稍微柔软的腹部开枪,而且要打得准确无误,一弹毙命。否则,被惹恼的野牦牛横冲直撞,一角抵死你、一蹄子踩死你、一眼睛瞪死你、一、一、一……反正要一弹毙命才行!”
正说着,忽见西天有风,拄着天贴着地呼啸而来,随即席卷起高低沙丘,在很远的地方缓缓落下,重新堆积起又一个沙丘。众人惊愕,老梁安慰道:“这种龙卷风并不可怕,人马都可以避过。怕只怕那滚地雷,又快又猛,裹着火头,忽的一下子来了,躲之不及、藏之不及,连着地上的草皮、石头一下子被卷到莫名之地,啪的一下子摔下来,好点的成了剪影,不好的烧成了灰面。”
上午十点多钟,格桑他们已经可以看见卓乃湖湛蓝的一角了。
卓乃湖畔的草丛稀稀疏疏,叶片黄绿黄绿,薄薄的。拔下一根放在阳光下看,上面有一层霜样的茸毛,没有想象中的露水。草丛虽然稀稀疏疏,但从远处看去,似也把大漠山峦装点起来,绿意一旦连成了片,就有了掩映旷野的舒缓与延伸,成为很壮观的景色。
在人心中,自然会把这似是壮观的景色美化起来,让它成为一片绿色的波涛,藏羚羊正踏着绿色的波涛奔来。它们灵活的体态、奔跑如飞的速度、扬扬飞飞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闪烁,像灵动了的画卷,被万顷碧波所托浮,令人惊叹不已。
美丽的卓乃湖畔是大自然赐予藏羚羊温暖的产房。实际上它们大多数是在这里等待,等待分娩期的到来。藏羚羊不是可可西里的常住居民,它们只在繁殖后代这个时间客居于此。可可西里是它们温暖的产房。
也有少数的妈妈已完成了这一神圣的时刻,紧随其后的小羊羔又小又灵活非常欢快地熟悉着周围的一切。离羊群不太远的地方有几只散羊,像是在寻找自己分娩的具体地方,神态恍惚步履急切但又明显地压抑着焦躁。
看见有车子驶过来,它们飞奔着朝羊群汇合。整个羊群便朝坡地后面移动,速度极快,像被疾风吹拂的云彩。
“看,”江文扎西指着坡地上方说,“有两只兀鹫和几只乌鸦正在吃一只刚出生的小羊。”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杨政抓过望远镜聚焦远观。
“果然如江文所说。”杨政把望远镜递给格桑,表情沉痛,“真惨。”
格桑接过望远镜,把画面拉近。展现在眼前的果然是兀鹫和乌鸦血淋淋的撕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应当接受、默许这种状况,虽然有点不近情义。
生态系统中生物群之间的取食关系非常复杂,同一种植物会被不同的动物吃掉,同一种动物也不只吃一种食物,各种食物链相互交错相互联结形成人们常说的食物网。兀鹫、乌鸦吃掉小羊羔排泄出无机物,吃剩下的残体也会被各种微生物分解成无机物,供青草和其他植物重新利用。兀鹫或乌鸦又会被别的更凶的动物如熊、狼、雪豹吃掉,其残体和熊、狼、豹的排泄物同样会被各种微生物分解成无机物供青草和其他植物重新利用。青草和其他植物茂盛了,各种微生物才会有生存的环境。
自然界这样的循环往复每天都在进行着。对于这样的残食人类应予宽容。
在可可西里,每到这个季节,熊、狼、豹、鹰、兀鹫、乌鸦就会跟随着藏羚羊移动,随时准备吃掉刚出生跟不上队伍的小羊。
这些道理似乎都明白,但看了刚才的场景,从感情上仍摆脱不了“茹毛饮血”的阴影。
11点多钟,仍是左前方的山坡上,有狼、兀鹫、乌鸦正在围抢分食一只大藏羚羊。
格桑他们驱车赶了过去,狼、兀鹫、乌鸦等四散离去。
但是它们并不甘心丢掉丰盛的餐宴,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虎视眈眈地窥测着我们。一旦我们离去,它们将会立刻卷土重来一点儿也不客气重新上演那生撕活扯血淋淋的悲剧场景。
它们嗅到了生肉的味道,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那就是它们的战斗号角,是勾起它们饥渴食欲的根源。
他们到了现场,发现这里既像个屠场又像一个墓地。
老梁前后观察,分析了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场悲剧。
“从现场看,这只大羚羊是今天清晨准备在这里分娩时被棕熊摁在地上的。”
老梁带着十来个公安战士常年在可可西里巡逻,经历过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经验丰富。
他接着说:“上帝造物的时候,同样把羞耻心赐予所有母亲们,它们生儿育女那美妙时刻总是躲开群体。而对于藏羚羊来说,躲开群体正中那些天敌的下怀。当时它的肚子阵痛难耐,很可能已经没有了逃跑的气力,由于分娩在即气力不支。若在平时,羚羊的奔跑速度完全可以在短时间里摆脱掉熊或其他动物的袭击。由于羞耻心作怪,它索离群体;由于体力不支,它无力逃跑;由于强烈擅专的母爱,它要独享第一眼见到亲骨肉的天伦之乐,结果让熊钻了空子。刚刚出生的小羚羊被棕熊饱啖一顿,留下四只幼小的蹄子。吃罢小羊后肚子已经饱饱的啦,于是,棕熊便动脑筋想办法发挥小聪明,用利爪就地挖了一个坑,把母羊的尸体埋在坑里,显然是准备饿了再来饱餐一顿。”
“过去都说熊是笨蛋,连骂人都这么说,笨得像只熊。可是,这儿的熊可真不笨呀!还知道窝藏食物。”杨政说。
“可谁料到,那些比棕熊还要狡猾的兀鹫,以及为鹫作伥的乌鸦发现了这个秘密。”老梁接着说,“它们当然绝不会放过这个省时省力轻松美餐的机会。”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狠毒!”刘宇军说。
老梁接着说:“当第一凶手棕熊摇摆着肥肥的肚子像个风度翩翩的绅士离开后,兀鹫和乌鸦们立即充当了第二凶手。三爪两爪把埋在土里的大羊刨出来,七八只兀鹫、五六只乌鸦尖爪利嘴齐下,把母羊吃了个精光,四只蹄子以及脊椎骨还有羊头太硬,随意扔在了土坑边。然后,吞了吞口水,觉得现在已经是眼馋肚子饱,摇摇摆晃悠到小山坡上晒太阳去了。”
刘宇军说:“这可真是一顿饱餐哪!”
“你们看,”杨政看着车窗外,对大家说,“那几只兀鹫吃得连飞都飞不动了,当我们的汽车从它们身边驶过时,它都只能用爪子抓地一跳一跳地朝前跑,躲避这个不知名的机器。”
刘宇军说:“有伟人说,鹫飞得最高。它可以在珠穆朗玛峰上飞翔、在世界最高的山峰上飞,很了不起。”
停顿片刻,他又说:“鹫飞得的确最高。但它却靠残食藏羚羊以及高原上的其他动物养肥自己,是贪得无厌好吃懒作的物种。身体在飞,心里却念念不忘的是它那茹毛饮血的生活。”
杨政说:“自然界物种的进化,从来就是各物种之间相互残食、变种、营养而不断再造自己的过程。也只有各物种之间相互地变化反复地变化,才会呈现出多姿多彩纷呈不已的一道道风景。那完全是自然界自己的事情。无形的自然法则会把这一切摆平理顺。”
老梁说:“说得对头。永远只向最残暴者低头,这就是大自然千古不变的法则。”
杨政接着说:“但是,我们还不能忘了,自然界与人类之间存在着一种沟通,那沟通来自万物共同拥有的灵性——追求自由自在(包括自生自灭)、不受侵犯。不论是丑陋还是美丽。融入其中便可以得到宁静与怡然的享受。”
5无助的生命你将依傍什么
车子刚绕过一座山梁,就发现一只母羊从坡地倏地窜起,边逃避格桑他们边回头张望,神情慌张但又十分缠绵,分明是那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快,那儿有只小羊!”
老梁和刘宇军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喜的叫声。
这一声喊有如一剂回春良药抚平刚才蒙于心中的创伤。于是车里一阵乱忙。照相机、摄像机、采访机一通乱抓,像到了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刘宇军反应最快。因为他多次进入可可西里,对它非常熟悉,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突然情况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已经习惯随时把摄像机抱在自己怀里,像对待情人那样。
当他喊了一嗓子后,拉开门,一步就窜了出去,边跑边打开摄像机,三脚两步跑到了小羊羔跟前,“扑”的一个长拜之势,趴在地上调好焦聚便拍了起来。
杨政这时已经忘了什么缺氧不缺氧的茬儿,紧随其后,边跑边掏出长焦、广焦、傻瓜三架相机轮番咔嚓,正拍、俯拍、转拍、仰拍、远拍、近拍十八般功夫全派上了用场。
由此可见,二位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不是那种招摇过市的被包装成五颜六色的雅皮或BOBO,而是才华横溢高度敬业的人,跟他们相处常会给你意外的经验。
格桑呢,因为被他俩一左一右夹在座位中间,下车的动作已比他们慢了一步。谁知刚跳下车,手里的笔掉在座子的夹缝里,抠吃了几下没拿到。一着急,把座子翻了个底朝天,抓到笔就朝现场跑去。起码比他们慢了半分钟。
到那儿一瞧,小羊羔正在那儿挣扎,它想站起来。
它的身上羊水未干,湿漉漉的。脐带刚被妈妈咬断,拖在小羊的肚皮下。它扑闪着纯洁无瑕的眼睛,样子可爱极了。
就像任何生命都会眷念阳光空气那样,小羊挣扎了一会儿,喘喘气儿。腿还太软,没有能够站起来。于是又扑闪着眼睛,望着周围一圈另类物种,不好意思地“咩”了一声,卧在地上。
它抖动着身子,让湿漉漉的绒毛充分吸收些暖暖的阳光。从温暖的娘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冷漠、那么的新鲜,各种各样的色彩铺陈于眼前,完全不同于妈妈肚子里那一片模模糊糊的淡红。还有周围这些两条腿行走的另类,在我眼前忙乎个啥?
瞧,那俩戴“玻璃片儿”的(格桑和杨政戴眼镜),胖胖乎乎一高一矮手里篡着“机关枪”(照、摄像机),样子诡秘,像高家庄偷地雷的主。
嗯?……他们是不是妈妈胎教时说的那些作恶多端的盗猎者,俺藏羚羊们的敌人?嗯,有点像。咩……(我的妈呀!)(哆嗦)咩……我该怎么办?看样子我只能做出一个抉择,顺从屈服命运,听天由命!妈妈说那些刽子手连刚出生的小羊羔都不会放过的。想到这儿,小羊决定什么都不想了,把眼一闭,真的是摆出一副命由天定的样子。
稍许,它又发现了新的情况,重新睁开了眼,眨巴眨巴,接着往下想。
哎?不会吧!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公安人员(老梁和江文)呢!盗猎者再胆大,见了公安人员反盗猎英雄他也得收敛点儿!
哎?这个世界我有点弄不懂了,我也想不明白这帮人到底是哪个部分的。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干脆,我再试着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儿跟Y套套近乎,多叫几声叔叔伯伯的,Gubming,Hello,Sorry,Thankyou,Iloveyou。多来几句,或许能跟他们交上朋友呢!记得妈妈还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想到这儿,小羊羔又抖动着身子,使足了劲,晃晃悠悠往起站。
不行!这一回还是没站起来!
喘息了一会儿,小羊使足了劲,再来一次!
它在做着不懈的努力……
老梁轻声告诉大家:“有资料证明,90%以上的母羚羊生羊羔的时间先后不超过5天。可以说小羊羔是同生同长,一茬一茬的,年龄相当。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体重大约为3公斤,十多天之后,体重会猛增一倍,这是因为羊妈妈的乳汁富含各种营养。小羊羔出生后1个小时左右就会走路,三四个小时之后,就可以跟在妈妈身前身后疾走。小羊羔生下来几天后就会吃青草,但仍离不开妈妈的乳汁,一两个月之后才慢慢断奶。这主要是因为可可西里的阳光季节很短暂,个把月二十来天,严寒就会袭来。可可西里的冬季是漫长的。
“母羊生了小羊后,稍稍喘口气就得朝藏北返回。有点像足球队员训练时的折返跑,没有休息的时间。即使是在返回的路上,母羊一方面要照顾小羊,一方面还要结合路途上的实际情况,教给小羊防御天地的本领,仍然得不到休息。”
江文扎西补充道:“刚出生的小羊一般靠自己厚厚的绒毛来抵御严寒,但是在翻越雪山时,或是在夜间冷空气袭击时,还是要依偎在妈妈的怀抱中借助妈妈的体温。”
老梁接着江文扎西的话说:“藏羚羊自生下来就具有一种独特的能力——机敏与奔跑。机敏是为了躲避天敌,奔跑同样为了躲避天敌。小羊羔自出生的那一分钟起就开始面对各种可以吃掉它的天敌。它们一生中相当部分的使命就是为了与天敌们周旋。它们抵御天敌的方法(即保护自己的方法)除了防御就是机敏躲避;防御和躲避的方法除了奔跑就是更快速地奔跑。”
格桑重复道:“机敏与奔跑是为了生存,生存是第一需要。”
老梁说:“像藏羚羊这样善良柔弱的生命群,见了天敌除了躲避之外还能有什么更有效的逃命手段呢?在可可西里流传有一句话,雪豹和狼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吃掉羚羊;羚羊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躲开雪豹和狼。”
在短短的十多二十分钟里,小羊羔已挣扎着尝试着站立了四次。最后,它终于用四只幼嫩的腿支撑起虚弱的身体。
它成功了!
它的成功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