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2月4日，华彦钧在病床上吐血身亡。在有生之年里，他嫖娼、嗜酒、吃鸦片、赌博、脾气暴躁，市井毛病样样不少，是个生活惨淡、难足温饱的典型贱民。
但同时他又求知若渴：只为学好一首曲子，他愿意不辞辛劳接连拜访请教十八位民间艺人。直到63年之后的今天，无论是从狭窄胡同沙土路边贩卖盗版碟的小商小贩手里，还是在长满葡萄、河流迷人的维也纳，你都可以听到他创作的那首《二泉映月》。
后来，人们愿意叫他瞎子阿炳，他复杂黑暗、充满戏剧性、丑陋肮脏但同时也熠熠发光的人生被简化重写为一个可怜盲人音乐家追求梦想的版本，被留存在每个人心里那一点点柔软的部分里。
人们喜欢阿炳的故事，但却对华彦钧一无所知。这就像是《逆光飞翔》里勇敢冒险的盲人男孩裕翔、写有《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海伦·凯勒(Helen Adams Keller)、《红色天空》(Rosso come il cielo)里热爱电影的意大利盲童米克、历史上最多产的赞美诗作家芬尼·克罗斯贝(Frances Jane Crosby)，甚至是《调音师》(L‘accordeur)里戴着一副隐形眼镜假扮盲人的阿德里安一样，都在眼盲的无边黑暗里找到了自己故事的讲述方式：眼盲给了观者高高在上的地位，表达有限的同情心，为逆转人生的执着努力提供赞赏，而盲者的艰辛困顿在身体缺陷的故事里被包装消费。
十几岁的时候，我的眼睛一团糟，经历过一场记忆模糊的眼部手术。术后的三个月里我都在彻底的黑暗里度过。我的眼睛上缠着四五层薄薄的白纱布，需要两只手紧紧攥着父母的手臂，根据可以再往前迈十步这样的指令小心翼翼向前挪动；摸到茶几角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玻璃冰凉的触感，脑子里好像可以浮现出深绿色茶几泛出的光泽。
在这三个月近似于盲人的体验里，最大的娱乐活动是听父亲念书，《西游记》《老舍全集》《封神演义》都让我饶有兴趣，对念书的语调我敏感十足：某一段声情并茂，另一段则好像有点走神儿，还有一段枯燥不连贯，显然是一边念书一边在做着什么别的事。
这让我对盲人的听觉敏感格外理解，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和并非先天失明的阿炳一样，大部分在历史里留下印记的盲人虽然很多只是后天遭遇不幸导致眼盲，但却似乎个个都是才称天纵、命运奇绝的乐师。因击筑得免死罪又因击筑行刺身亡的高渐离，生而无目却作有《阳春》与《白雪》的师旷，在14世纪的意大利掀起新艺术风潮的弗朗切斯科·兰迪尼(Francesco Landini)，被称为是美国最伟大音乐家的多克·沃森(Doc Watson)，还有日本近代以三味线、胡弓、日本筝曲享誉世界的吉泽检校(よしざわ？けんぎょう)都在此列。
有为数不多的盲者，在让人难以料想的领域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其中最耳熟能详、名气最大的故事大概是左丘明和他的《左传》，在写作这部中国最早的国别史时，左丘明已经完全失明了，历数各国诸侯要闻、梳理君臣得失，这样的一次记述对历史意味着新的鸿篇巨制，但对于司马迁口中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左丘明自己来说，意义要纯粹和简单得多。
也有人在眼盲里翻阅了一次新的人生。一个盲童从他的琴师师傅口中晓得有一道治愈双眼的药方：须要弹断一千根琴弦作药引，才可以从琴匣里把药方取出。师傅死后那盲童踏遍穷山恶水，唱尽千古苍凉，把一根又一根的弦弹断。当他终于弹断千根弦，从琴匣取出药方，却最终发觉所谓药方是一张白纸。
临终之际，盲人琴师却最终领悟到师傅的良苦用心：如果没有弹断一千根弦的动力和过程，黯淡无光的人生大概早已经毁灭了他的求生欲望。这样想着，琴师又一次把那张白纸塞进琴匣，用同样的谎言告知他新收的盲人小徒弟，告诉他如果弹断一千根弦，就可凭药方重见天日。
这个故事成为史铁生另一篇悲伤的作品《命若琴弦》，故事的最后说道，人生的尽头最终是一张凄空的白纸，但弹断一千根琴弦的过程却很重要。
对整个世界的光彩避而不见，只留下黑的那一半。在过度理想化和诗意化的故事里，作者为意味着失去一切色彩的盲者设置因眼盲而获得的新能力；《闻香识女人》里感到再无牵挂的阿尔o帕西诺玩从未体验过的飙车，住豪华的总统套房，在陌生女人的香水味里跳起那段经典绝伦的探戈；而D.H.劳伦斯则在他的故事里描述了失明之后的莫里斯，生活里的一切都被放大了，他变得纤细敏感，与妻子和妻子表兄之间的关系都在发生着微妙又奇异的变化。
海子长诗的封笔之作《太阳·弥赛亚》里，以大量笔墨提到了一位陌生老人的失明，和一个由持国、俄狄浦斯、荷马、老子、阿炳、韩德尔、巴赫、弥尔顿和博尔赫斯所组成的视而不见的合唱队。在《太阳·诗剧》里他写着，我披镣戴铐/有一连串盲目/荷马啊/我们都手扶诗琴坐在大地上/我们都是被生存的真实刺瞎了双眼。在海子的比喻里，失明绝无半点诗意可言：人世艰辛，黑暗重重，犹如眼盲，跌跌撞撞之间走向万劫不复。
这个陌生人是我们的世界
是我们的父兄，停在我们的血肉中
这个陌生人是个老人
奄奄一息，双目失明
几乎没有任何体温
他身上空无一人
我只能用血喂养
他这神奇的老骨头
世界的鲜血变成的马和琴
雨雪下在大海上
1988年11月21日
我背着这个年老盲目的陌生人
——海子《太阳·弥赛亚》
清单
华彦钧，又称瞎子阿炳
《逆光飞翔》里的盲人男孩裕翔
海伦·凯勒(Helen Adams Keller)
《红色天空》(Rosso come il cielo)里的意大利盲童米克
芬尼o克罗斯贝(Frances Jane Crosby)
高渐离
师旷
弗朗切斯科o兰迪尼(Francesco Landini)
多克o沃森(Doc Watson)
吉泽检校(よしざわ？けんぎょう)
左丘明
《命若琴弦》里的盲人琴师
《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西诺
《盲人》里的莫里斯
《太阳·弥赛亚》里的失明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