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朋抬头,见到苏宏一张阴沉的脸,忙站起身说道:“苏秘书来啦,请坐。”苏宏压下熊熊燃烧的妒火,强出笑颜惊问:“玉朋?你到这哒来做甚?”玉朋是后来才听到一些春燕和苏宏关系不一般的风言风语,至于不一般到什么程度,他不得而知;他也没当面问过春燕。所以此时他见到他,亦有情敌遭遇的感觉,就难为情地如实禀告:“我们葛队长在这哒疗伤,大队长派我来看望他,顺便想见见春燕,她还没回来。”苏宏问:“她去哪了?”“晓不得。坐下等等吧!”苏宏心急火燎地在地上兜圈子。想走,又怕春燕回来给他俩留下单独接触的机会,就坐在床上等。大男人的心眼有时也会像针尖一样小。去年当苏宏得知春燕热恋上玉朋后,心里简直不是滋味!他和春燕保持了十年的关系将要了断,他最心爱的人将要被一个傻帽大兵夺走,他哪能受得了?又哪肯善罢甘休?当下就跑几十里山路寻见春燕问她:“燕,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那个大个子玉朋好上了?”春燕沉默片刻,淡淡地答道:“是又怎么样?”苏宏的心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疼痛,苦丧着脸说:“春燕,你这样做太不应该了!我对你一片诚心,无时无处不在想你,你怎忍心抛开我去爱另一个男人?你晓得我听说这个消息后心里有多么难过?我痛苦死了,简直想跳黄河!”春燕说:“上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坦白地说,我仍然爱你,也没有忘记对你作过的许诺;可是我们毕竟要面对现实!我作出这个选择也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了却我们的情缘正是为了把我俩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请你也理解一下我的处境。我不能老吊在二斤半上,这样对工作对个人都没有好处。别的不说,光是上门介绍对象的还有直接来求婚的人我就应付不了。再说,我和玉朋也是在相互了解阶段,关系并没有确定。”苏宏说:“我完全体谅你的苦衷。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能看上禾玉朋呢?他是种什么人?从小黄河里扳船,大字识不了一筐,杀人未遂,当过土匪,行为粗野……他哪方面条件都不能与你相比……”春燕不满意地打断他,“别把人贬的一钱不值!我有我的看法。”说玉朋当过土匪大约是指当年土客带玉朋参加红军前,玉朋跟土客们护送过一回鸦片,那是在暂时未寻见陕北红军的情况下的不得已所为。玉朋曾给苏宏当作逸闻趣事随便聊过。现在苏宏竟把它用作射击情敌的子弹。不过春燕没听玉朋讲过此事,她不相信。她从说玉朋杀人未遂看出苏宏心灵的卑鄙,玉朋砍杀村长劳天晨完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这明明是反抗压迫的英雄行为,他怎么连是非都不分了呢?真不知他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说话!一向理智的苏宏为了巩固自己在女朋友心中的地位却取得了始得其反的效果。这是他没估计到的。
抗战爆发后,春燕曾对苏宏说过,“只要和你妻子彻底一刀两断,我马上答应跟你结婚。”碍于庄家对他有恩,又将就过了两年,他也没敢在聪慧面前说半句离婚的话。这次听春燕说“没忘记对你作过的许诺”,像得了根救命稻草,当下就返回碛口寻聪慧摊牌。庄聪慧当时已在教会识字班谋到一个教书的职务。她十分敬业,尽管碛口战事频繁、敌我双方争夺激烈,她每日依然按时去教会上班。苏宏把聪慧从教会唤出来,说有重要事商量。两人来到黄河岸边,散着步子说话。苏宏说:“聪慧,我俩结婚正十年了,你觉得我们相处的怎样?”聪慧茫然道:“你问这话是甚意思?”苏宏低头踢着脚下的卵石蛋子说:“我首先要感激你爹对我的大恩大德!也感激你对我千般好万般爱!可是我觉得我们俩生活得并不美满,似乎越来越有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感觉。这可能与我俩各自的性格、兴趣、爱好以及工作都有关系。虽说是战争年代,但谁的家庭也不想过得不幸福。可是照我俩这样生活下去,你想,你想……”聪慧不耐烦地说:“我的大秘书大部长,别绕弯子了!痛痛快快说,是不是想离婚?”苏宏嗫嚅地:“有这个意思。”“你抬尾巴我就晓得你放甚屁!”聪慧说话语气坚定,钉铆分明,“世上没有绝对的幸福,也没有绝对的不幸福,关键看你如何对待。上人,别跟我磨牙了,我的态度是坚决不离!你若不罢休,可以去寻我爹。”苏宏讨个了没趣,甚觉愤懑;至于庄帮主那里,他更不敢去说。然而他仍不放弃对李春燕的追恋,唯恐她失落他人之手。
东南天的乌云迅速攻占着西北晴空,西斜的日头眼看将被覆盖。时间一分一秒地白耗过去。苏宏耐着性子与情敌胡乱寒喧,心急如焚地等着春燕。他掏出怀表瞅瞅,站起身正想出门观察天色,春燕就领着一个挺精干的后生娃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呵,你们俩都来了!欢迎欢迎!”春燕好奇地说着,取过毛巾擦擦脸,又将毛巾递给后生娃,“小郭,擦把脸。”
苏宏诧异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娃,问道:“春燕,他是谁呀?”
春燕说:“附近山村一个老中医的儿子。这位中医对草药很内行,我就请他负责给我们采集中草药。他这个儿子叫郭喜,虚岁十六。在家经常挨后妈打骂、受后妈的气,他爹就叫儿子认我干姐,托我带出来找个事做。小郭也拗着非要跟我,我就把他带来了。正巧你俩都在,看能给他找个什么干的。当然,留在我这里当个勤务员也可以。”
玉朋把郭喜拉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跟我去打仗怎么样?”
“当兵有点小,孩子受罪。”苏宏一想,正好是个表现机会,不能放过;小家伙还可以成为和春燕联系的纽带,“春燕,你的干弟就是我的干弟,我身边正需要一个通讯员,我看小郭挺合适,就让他跟我走吧!”
“也好。”春燕说,“但是,你可要把人照护好,平时教他学点文化什么的,不然我没法向人家爹交待。”
苏宏说:“放心吧,连我你还信不过?”
春燕冲郭喜道:“小郭,他是苏大哥,等会儿你就跟他走,愿意吗?”
郭喜红着脸腼腆地笑笑,“愿意。”
春燕转变话题,佯傻地明知故问:“你们俩有什么事?”
两个大男人互相尴尬地瞧一眼,都没吭声。
春燕就没话找话,“老苏,听说顽固派最近和咱闹磨擦闹得更厉害了?”
苏宏说:“是啊。阎锡山责令全省各县组建了“精建会”、“敌工团”、“突击团”等反动组织,专门用以对抗牺盟会。近来33军71师军法处长戚振华接替了武尚仁的县长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破坏统一战线的事件。刘家山编村突击团成员刘登科,纠集了好几十名反动分子提刀舞棍夜里袭击了张家庄抗日村公所。三区突击团成员刘晋彪勾结33军,包围驻扎王家山村的抗日区公所,赶走区长,夺取了区政权。咱区的反动分子李安祥,带了一帮歹徒,竟然公开冲击南坡村的群众大会,扬言要打死牺盟会干部。这不,最近戚振华又把张家塔的抗日村长抓了……”
正说着就传来一声炸雷。苏宏看看表,已经快五点了。他急着想走,可又不愿给玉朋留下机会。禾玉朋呢,来一趟也不容易,他只想等着苏宏走了,单独和春燕坐一会儿。春燕当然看出他俩的心思,但又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三人就这么捉迷藏,唠闲壳。十来分钟过去,又是一声响雷。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气温闷热的厉害,这都是要下雨的迹象。苏宏心里有事,像火烧着屁股,想了个主意说:“玉朋,看来要下雨了,咱们搭个伴一起走吧?”玉朋犹豫一刹,望一眼春燕,说:“好,走就走!”苏宏玉朋带着郭喜随即告别春燕离开医疗队,春燕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望着他们趴上沟对面的山坡。这时风裹着麻钱大的雨点哗哗落下,在尘土路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春燕就后悔不该让他们走,再眺望远处,雨雾已将视线遮挡。她怀着愧欠与不安冒雨返回。
脚踩两只船不是她的本意,她更不愿让两个都爱她的男人为了争夺她而伤了感情。她躺在床上心乱如麻,窗外频急的风雨声更增添了她的愁烦。她大脑的空间忽而被苏宏侵占,忽而被玉朋侵占,两人就像孙悟空与二郎神在她的脑海斗来斗去,斗得她阵阵头疼。必须快刀斩乱麻!窗外的雨住了,斗阵总算有了结果。她要用书函的形式了却同他藕断丝连的关系,这样就不会受面谈时难以割舍的情面的影响。她从床上起来爬在小木桌上用念国民师范时上人送给她的那支派克钢笔写下一张断情书。
上人同志:
我想把我的最后决定坦率地告诉你。你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你岳丈对你又是那样的厚爱,因此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你也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感情。我愿意与你保持友好的同志来往,但决不发展同志以外的关系!而立已过,年近不惑,我们都应该明白,人生能奋斗几件如愿以偿的事?倒是不断品尝着一个又一个苦果!这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裴多斐的诗写得好,“友谊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为了追求自由的信仰,就让我们牺牲掉值得牺牲的东西吧!送你一个留作纪念的吻!
春燕×月×日
然而这封信终久没有出手。原因是第二天见到苏宏的一次谈话。
西湾村县政府驻地门前聚集了上千号请愿的民众。情绪激昂的人们不顾日光的毒烈,不断地举起小旗旗发出愤怒的呼号:“坚决抗日,反对投降!”“打倒汉奸!”“强烈要求释放车逢祥!”“谁破坏团结抗战谁就是汉奸!”“坚决惩治破坏统一战线的元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时而,抗日歌曲又在请愿队伍里掀起。四路大军互相镖着劲,你罢我歌、此起彼伏、形成不比赛的比赛。穿白制服留背头的苏宏满头大汗打着拍子,指挥四区的队伍唱了一支又一支,竟然没有发现身后离他不远与他背对背的李春燕也在指挥着一群人唱。从日头当天到日头偏西,请愿群众的士气持续高涨。反动县长戚振华吓得躲在窑洞里不敢露面,命令警卫人员严加防范。请愿队伍则不答应条件坚持不散。双方僵持到太阳落山,最后在县牺盟会梁特派员的斡旋下,戚振华下了软蛋。当梁特派员宣布“戚县长同意释放抗日村长车逢祥,并逮捕抓车村长的汉奸分子”时,饿了一天的人群爆发出长久的欢呼与鼓掌。各家的队伍开始撤离。苏宏本打算先去席子坡见春燕,并在兀达过夜。“老苏!”没曾想春燕扬着灿烂的笑脸朝他走来了,他高兴极了!“昨天挨雨浇了吧?”“是啊,应该感谢你,不花钱痛痛快快洗了个淋浴澡。”“看来我应该提前收费。”两人对视而笑。春燕也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把写好的信交予他。两人不约而同地离开散乱的人流向村北僻静的方向走去。
西天腾起锦缎般的晚霞,座座黄土山浴在血色之中。揽羊娃打着呼哨驱赶着羊群收兵回营,山地动弹的农人们背草的荷锄的提罐罐的也开始下山。被霞光涂染成浅绯色的苏宏和春燕散步在弥漫着野草气味的荒山坡上,貌似轻松却掩盖着各自心情的沉重。一不楞一不楞的酸枣刺上结着或鲜红或暗红或青绿的果实,好看而诱人。春燕不时小心翼翼地摘几颗酸枣扔在嘴里嚼着,皱皱眉头。苏宏却没那份心思,只是看她摘酸枣。“上人,我们是不是该进入正题了?”春燕说,“我今天对你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有一件事……”苏宏打断她,“不,还是我先说吧!有些话昨天我就想告诉你,当着玉朋的面又不便说。我不管你和玉朋是什么关系,我只想告诉你,我和聪慧撕破了脸,她已经答应离婚。我希望你珍惜我俩十多年培养起来的感情;更希望你不要使我苦苦的追求失望,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春燕的心震颤了,业已形成的决心轰然动摇了!她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摘酸枣。“哎哟!”不小心酸枣刺扎了手指头,她疼得用左手捏住右手中指对着嘴直吹气。中指尖就冒出小豆般大的鲜血团。苏宏凑近伸出舌头添掉血团,又冒出一个血团。苏宏说:“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一种止血方法,你不妨试试。”春燕问:“怎么止?”苏宏诡秘地笑笑,“往上面尿泡尿。”“去你的,恶心!”两人默默地往前走。踏上一条农人们下山的小道,春燕说:“我们也该上路了,还有十几里地呢!”苏宏说:“你还没答复我哩。”春燕哪里晓得苏宏刚才说的聪慧同意离婚完全是一套鬼话,而这套鬼话当真起到了稳住她的作用。苏宏往日对她痴情而温存的爱一时又统治了她的脑细胞,她决定不往出拿那封信了,想,他要真能离了婚岂不更好!就说:“上人,你别耍花招。口说无凭,我要见字据!”苏宏答应得很痛快,“没问题,过两天你就会看到的。”春燕还给他一个妩媚的笑,思忖:那我就等着吧!
春燕等到临死前也没见着什么离婚的证据,倒是让苏宏的甜言蜜语哄的又与他同居好几次。可谁能想到,春燕背后中的那颗子弹竟然就是从如此爱着她的苏宏的手枪里射出的!当她回头望见是他开的枪时,终于明白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她带着无限的悔恨栽倒在黄土山路上。不过这是一年以后发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