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宗族传统的辈数有时就乱了套。劳福女是劳天送的亲生女，而福女的同母异父兄弟兔兔却只能称天送为兄长，因为兔兔的生父劳应山在应字辈上，比天字辈大着一辈。由此，兔兔的官名才起为劳天荣。应了寒门出贵子的老话，劳天荣是个少有的聪明而又机灵的娃娃。在天送的资助下，他从老河底小学开始念书一直念到县高中毕业。尽管家中有个疯妈经常影响他的学业，但从来没影响过他的考试成绩，从完小到中学不是班上第一就是第二。村里娃娃们都忌妒地虐称他为“尖蛋”，意思是老得尖子。曾有两次他几乎辍学。一次是他爹劳应山刚被打死那些年，他正念三年级，娃娃们卷他是“大汉奸的狗崽子”、“小汉奸”，就孤立他，放学的路上还结伙打他；再加上他的疯妈犯病后光身子逛街，他就更受到娃娃们的羞辱和欺负。自尊心极强的兔兔自觉没脸见人，就躲在家里不再去上学。他真以为他的爹是大汉奸，心里就异常恨爹。他更恨妈常去天送大哥家无理取闹，有一回他自备了一把小刀想趁妈睡熟后亲手杀死这个令他丢尽脸面的疯妈，幸亏姐姐及时发现，狠揍了他一顿。还是他念初一的那年春节，他去给天送大哥拜年，天送就把他爹是不是汉奸、该不该打死的问题详细叙说了一遍，他才彻底弄明白爹的蒙冤之事。从此，他年少的心灵里便埋下长大成人后定要为父昭雪的决心。福女当家早，懂事也就早。她明白活得要跟人一样，不受人欺负，就必须念书学文化。她爱弟弟，想叫他成材，硬打着把兔兔撵到了学校。另外，老师也不想让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半途而废，做了许多劝导工作。
另一次是初中毕业，他已经考上了县高中——是当时老河底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学生——但突然决定不上了。他觉得家里太艰难了！增添了一个半成成姐夫，只会放羊，甚心也不操，还脾气挺大。福女姐一人又得管束疯妈，又得照看刚出生的娃娃，又得操持全家人的吃穿，活得太苦了，他心里过意不去，想帮姐姐一把；另外，他感到自己长大了，能自食其力了，不想再花天送大哥的钱念书了，已经花人家的够多了！福女这回没能说服弟弟上学，去搬金蕊帮忙。金蕊一听这情况，过河来家把兔兔好一顿斥责。说你念到这一步容易吗？都说你有出息有前途，你自个倒往后梢，你对得起谁呀？家里又不是离不开你！你大哥指望你念大学当干部哩，为了你上学花多花少他心甘情愿……这一通话才把兔兔又说到高中里去。然而，谁能想到，竟然是他死去的“汉奸”爹将他推出了上大学的门槛！三年后高中毕业全县通考，劳天荣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他为学校争了光，从班主任到校长都说他报考名牌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报考部门政审时，却将他打了下来。劳天荣报考大学的资格被取消。政审人员调查了他的出身，国家不能花钱培养一个大汉奸的儿子上大学！理由蛮硬的，哪位教师敢替他说话即有被扣上“白专道路”帽子的危险。这件事对天荣的打击太大了！他的精神一下就垮了，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以前的活泼与乐观不见了影子，半年多时间呆呆默默见了谁也没话。天送心里更为难过！他对兔兔抱的希望太大了；而且兔娃也确实是块念书的料儿。这一家伙无异于把一只凌空飞翔的雏鹰一棒子敲落深渊。更让他气愤不过的是，冤了一个应山，还要殃祸人家儿子，天下哪有这等不公平之事！他又一次为劳应山平冤的事奔走上访，投递材料。不过仍然是白忙活一阵，不论哪一级信访部门，无非是虚心听取，收下材料，往后就再无下文。这不是在黄河里流船，天送干气没辙，心上像又欠了一笔重债。
出于对兔娃才学的赏识，老河底小学的老校长张怀虚老师向上级推荐劳天荣当民办教师。支书禾山豹耍两面派，当面同意张老师的推荐，背后却给学区领导反映天运的出身有问题，致使民办教师的差事泡汤。不过也有令天荣欢心的事。他已是二十三四的大后生，在山区农村，早到了娶嗉子的年龄。而天荣在这个问题上是十分悲观的！出身不好，家境贫寒，整日修地球跟土圪拉打交道，谁家女子愿嫁给你？这也是他福女姐及天送两口最犯愁的事。然而，就在天荣没考成大学的第二年，本村有个姑娘主动向他进攻了。姑娘名唤武八月，是现任大队主任武拴拴的妹子、厨子武念大与禾变变两口的大女儿。八月人样一般，长相也不算难看，圆脸盘，翘鼻子，小眼睛，眉宇间点颗红志，凭添了几分秀气。她性格开朗，心性高远，从小做事很有主见。与兔兔在完小同学时就喜欢和钦羡他的才学与聪明。不过，那只是少女的一种朦胧的意向，说不上什么情爱。1960年天荣回村后，正值骚动不安青春期的八月仿佛失鸟得巢，情窦豁开！她同情他的遭遇，也暗自庆幸；她似乎觉得他就是为她而返乡劳动的。她相信他即便被弃之深山荒野，仍不失为一颗灿烂的明珠，在哪哒都会闪光。情荒中萌生的爱心悄悄成长，她和他不是一个生产队，但她却偷偷注意上了他的行踪和情绪。难怪这年冬里多少媒人上门提亲都被她拒绝。每年正月是青年男女交往的好日子。一日傍晚天荣在村巷走着，突然从身后追上来一个女子塞给他一方纸块便跑走了。他急展视，草字本上撕下来的带格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爬爬字：
天荣，我愿和你相好，行吗？你的八月。
这简直太意外了！他惊喜得浑身颤栗！我这样一个汉奸子女、末等社员、竟然也有人求爱？可这个八月是谁呢？对于本村女子他平日很少观顾，也不去打问，因为他觉得这与他毫无关系。长得俊一点的和特丑的还有些印象，一般女子他就连号也对不上。何况八月跟他不一个队，平常很少见面，一下就想不起来。回家问过姐姐，方知是大队主任武拴拴的妹子，就是眉毛中间有颗红志的那女子。上完小的时候，她常寻他问算术题，有时没话找话说。这女子大大咧咧老爱笑。长相他不是太中意的。可回头一想，咱如今这处境人家能看上咱就烧高香哩！还挑拣甚呢！秘密会一面，两人谈话投机，很对缘法。八月很会替人开心，她不但由衷地道出了她喜欢他的聪明过人勤奋好学，还劝他不要灰心失望，鼓励他继续学好功课，农村也一样需要有文化的人。她不相信家庭出身会把一个有才学的人埋没了。八月的话有如灵丹妙药，使他半年多时间萎靡颓废的状态一改新颜！这也使他对这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子有了新的认识，他打心底爱上她了！兔娃喜看闲书，什么古时的当代的文章小说读过不少，加上记性又好，在以后的接触交谈中，他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有时逗得她大笑不已，有时听得她伤心落泪。由此她越发地喜欢上他了！
两人的交往渐渐在村里形成舆论。八月家就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变变是老贫农老党员老干部，最看重成分。她不能容忍女儿跟一个成分不好的娃相好，就死命反对。男人和她意见相左。武厨不在乎成分，却看重家境钱财。他不反对女儿跟兔娃好，但兔娃必须和家里分过，另盖新地方，订婚礼钱也不能少于五百块。拴拴是个遇事没主见的老好人——山豹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选他搭班子的——见爹妈整日为妹子的婚事吵吵不休，闹不准依着谁才是，就说，八月的事我不管，你们爱咋着就咋着！变变指望有权势的儿子能帮她说话哩，结果很令她失望。别看这满脸蝇屎的女人爱咋咋唬唬，其实她在家没什么地位。年轻时经常挨男人揍有娘家老爹撑腰，随着年岁的增大虽然武厨不再在她身上撒野，但她仍畏他三分。加上女儿自懂事后就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她的意见就不起作用了。八月敬畏屠宰能手的父亲的权威，爹的话她不敢不从。但她觉得爹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让人家另起新居就够为难人家了，还要人家掏五百块钱——对于当时的农民，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天荣根本做不到！经过女儿的软磨硬缠，武厨把五百降成二百，说再也不能少了，否则汉奸的儿别想娶走贫农的女子。八月将这个结果通报给天荣，天荣想了想咬咬牙说，行，就按你爹说的办！不准备齐凑我不会把你娶走的！
仅靠在生产队挣工分是娶不起嗉子的。饥荒年月挣工分再多到年根分不上一分钱的红。何况天荣又要兴土木建新家，又要筹措彩礼钱，更是无法实现。时下在老河底想挣到钱的最热门副业是跟黑虎大老艄扳船。一日三块，一月就是九十块呀！而且是现兑现！在队里受上几年也挣不下这么多现金！所以后生们就争着抢着想跟天送扳船；尤其是要娶嗉子的家庭。然而两条船顶多用十一二个艄公，全大队多少人盯着这个差事啊？没有一点门路和面子是捞不到这等美差的。天送流船几十年，手下的艄公从没像现在这样吃香过，只可惜安排谁来跟他扳船他却无权过问。权力握在支书禾山豹手中。他越来越体会到山豹这小子的奸猾，可是当初跟人家说下了这歌歌，他只能哑巴吃黄连了。秋末冬初的一日后晌，天送流船刚回到家里坐定，天荣便推门走进窑洞。天送亲热地说：“兔兔来啦，快坐下，好多日子不见你了，准是有事吧？”天荣坐在杌子上说：“大哥，我想跟你扳船。”扳船是粗活，没力的人做不了。天送一贯把兔娃视为白面书生，书生提出这事他自然感到惊奇，“娃，这营生你怕做不了吧？你咋想起来做这？”天荣不想把准备娶亲的事告给天送，怕给大哥增加负担，只是说“想挣点钱”。天送道：“需要多少吭声，哥给你就是了。”天荣哪里晓得大老艄并无权安排一个艄公上船，坚持说：“我不能老花你的钱，自个挣下的花起来舒坦。”天送抽着烟不语，一旁的金蕊插话，“兔兔，扳船的事你大哥管不了，要跟人家大队说才行。”天荣说：“我寻过山豹，他说你等着吧，甚时排到你名下再说。看那样子人家不会用我。”金蕊说：“八月不是跟你挺好的，寻他哥说说看行不行。”天送鄙夷地道：“他？聋子的耳朵，球事也办不了！”停停又说，“这样吧，你实在想扳船，我去跟山豹说。有了信儿我告你。”天荣就起身告辞，金蕊说：“老也不来，再坐会儿吧！”“不了，让我大哥歇着。”天荣说完就出了门。
为这件事天送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作为老艄都希望自己船上用几个顺手的艄公，可是自给大队流船一起手山豹就给安排了一伙生手。他的老搭档玉长狗洞当然不会再用，就连常年跟他流船的本家兄弟像天庆、天管、天利等人也都一个不用。天送寻见山豹说：“你要这的办事，我可不能保证船不出事！”在天送的坚持下，才保留了天庆和天利。可是过了一段，他两个得力的兄弟又被替换下来。山豹还蛮有理由，“叔，你要体谅一下大队的困难。灾荒年月，咱村娶不起嗉子的大龄后生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罗锅子下山——前（钱）紧。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你说不照顾哪一个能行？所以家里有女人的就暂时算了，先仅光棍们，即便这样，我还叫他们排着队上。但我心里有数，保证经常给你保留一半有经验的艄公。”天送听了，也只能忍下这口气；谁知这小子的话里有几句是真？在这近一年时间里，许多揭不开锅的家户先后寻天送想上船挣点活命钱，有些还是至亲好友，但都被他推了。他明明发现山豹在安排人员上不公，更不像嘴说的那么好听，可他不愿低三下四地跟他磨嘴皮。天荣是个例外，这娃平时很少求他办事。既然求到门上来了，必然有过不去的坎儿。天送决定寻山豹一回，不信他狗日不给我一点面子！当晚天送就去了支书家。
这一年大队从流船的副业上收益甚多。支书本人的钱袋也为之鼓了起来。所以山豹眼下尚不敢得罪这颗摇钱树。他在天送面前表现的非常客气，“叔，这事好说。你的面子我还能不给？天荣娃也寻过我，放你的心，我尽量给他往前安排。”天送又和他闲侃了一会儿，就放心地回了家。岂知到这年黄河封冻流船停歇，天荣也没被安排上船。天送又去问山豹，山豹说，今年实在安排不过来，明年吧！这期间，兔兔就听村里小后生们说，你不打点好支书就想扳船？门也没有！兔兔把这情况告给了大哥，天送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问了几个跟他扳船的年青人。在答应不把兜底人卖出去的情况下，天送终于听到了实情：山豹从一开始就给想上船挣钱的社员定了价码，少则三十，多则不限，用以孝敬支书。如若暂时交不起，从流船的收入中每日分成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天挣三块分给他一块。而且任何人不得把这事说出去，谁漏底小心吃不了兜着。后生们挣钱心切，就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天送想，这小子一年从中捞多少黑钱呀！太可恶了！难怪山豹把这个权抓这么牢。他哪里能想到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会做出这种肮脏事？他气愤难抑，又不知该如何办，就这么在心里憋屈着。
来年开春流船下水，兔娃仍然没有被安排上。天送一气之下，毅然决定放弃流船的营生！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些其它原因。比如，艄公在流船中捎货是由来已久的惯例，这部分收入理应归个人所有。而大队在新的一年伊始却给流船人员作了一条规定，捎货的收入一律归大队所有。这个馊主意一开始并不是禾山豹想出来的，而是有些社员和大队干部眼红大老艄挣钱没底。他们反映给支书说，老艄一日挣四块五，常年不断，就够肥得了，再回回捎上货，这挣钱还有没有个数？支部开会讨论了这一意见，多数支委同意把捎货的收入归公。其实这些说法天送年前就听到过，但它变成大队的决定他就不能不生气了。一应憋屈事在兔娃的问题促使下，他才下了这个决断；尽管放弃心爱的流船生涯就如同当年断掉两个手指头一样使他痛苦！
山豹自知理亏，赶紧登门赔不是，他才不想平白无故断掉一条财路哩！“叔，你这是何必呢！有甚问题你提出来咱想办法解决嘛！天荣娃的事我有我的难处，不过还是怪我。我给你赔不是，马上就给他安排。我还有哪哒做得不周你尽管提……”天送瞅都不瞅他一眼就打断他的话，“山豹，别白费嘴舌了！你说到天我也不会再干了！我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受到甚时候？你以为流船是逛马路呀？”山豹见黑虎老艄态度如此坚决，只好怏怏而归。接着他起用了本家堂叔禾绪大老艄。因名气不大，能揽到的流船活计就十分有限。无奈之下，就自筹资金自做生意。从保德一带购瓷器装船，顺流而下沿河贩卖或换成粮食。这种生意麻烦费时不说，收入也大不如前。大队有时垫上资金本也捞不回来。没几个月山豹就让停了。一条船在渡口摆渡，另一条船倒扣在黄河滩里晒日头。
天送每日跟着社员上地动弹，仍不时有人来大队寻他流货。能推的他就推了，实在推不过的，他就让来人去寻公社领导。公社下了命令，天送就给他们流上一回。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年时间，这也是天送家的光景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时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