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哥哥没变成老河底说一不二的人,弟弟还不敢如此狐假虎威为所欲为。第二年春起,禾石豹由山豹所纵恿,在地主分子禾玉香居住的前院便开始大兴土木了。他家本来只有南厦两间牲口圈和东厦一间家什棚的房产,然而却在牲口圈的位置上起了五眼坐南朝北的砖窑。西头占了禾玉香家的夏橱,东头占了大院的院门。新开的院门又占了本属于禾玉香的家什棚。
占了两处地盘不说,砖砌窑洞的高大背墙将院落堵了个严实,这是明显的欺负人的霸道行为!禾石豹动工前不但不跟玉香家的人商量,而且扬言就是不让地主分子好活!劳天顺气愤不过,跟石豹讲理,石豹却瞪着一双骨突眼蛮横地日卷道:“×你妈的,你想翻天啦!你一个监狱放出来的反革命跟我讲甚理?我贫下中农说你没理就没理!我自家土改分的果实凭甚不能占?尿泡尿照照你自个吧,你他妈透地主女子不就是为的谋人家财产吗?你还有脸敢跟我争三争四……”若不是拖弟死命地拽住,越听越上火的天顺早将拳头碓上去了。禾玉香指望娘家哥出面干涉。玉长也觉得此事欺人太甚,地主家的房产你贫农就能随意侵占?
这是哪家的道理?就去寻山豹说这事。说你弟弟盖房我不反对,但不要拆人家的房,地主也是人嘛!山豹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高屋建瓴,“叔,你是地道贫农,你可要站稳贫农立场!禾玉香虽说是你亲妹子,但她是地主分子。不打倒地主阶级,你土改时能分上劳天晨家的地?所以说亲戚归亲戚,阶级归阶级,千万不能因小失大,站错立场。”
玉长说:“我不跟你讲大道理,我是就事情说事情。总不能说随便占人家的地方就是对的吧?”“对不对要看阶级,共产党掌权的社会怎么能离开阶级看问题?”遂后的话里山豹揪住了玉长的小辫子,“叔,别忘了你是怎么从石楼回来的事情还没了结;不过我会给你打掩护的。”“咱们一码是一码,你别跟我说这!”“因为都有一个立场问题,所以我要提醒你一下。”玉长跟“立场坚定”的支书叫唤了半天,见说不下个样样,就气呼呼回了家。紧接着,担任大队副主任的儿子禾震江回来又教训了他:“爹,把你自个的事管好就行,别人的事你少搀和!”他能解下儿子的话意,这小子如今跟禾家两豹穿一条裤子。
谁也无法阻挡石豹大兴土木!圈窑动工了。天顺一家每日看着别人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也只能唾面自干逆来顺受。这日傍晚天顺动弹回来,瞅见当院已砌起半人高的砖墙就气冲百会!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抡起镢头就对着新砌的砖墙乱刨,不一会儿便刨出许多豁口。施工的泥瓦匠都是本村乡邻,一看他那疯劲谁也不敢阻拦,就慌忙去寻事主。
石豹暴跳如雷,五官都挪了位,上去就夺天顺的镢头。人要豁出去就会生出无穷的力。天顺抬脚就将石豹踢了个狗啃泥,随即抡镢头朝石豹的脑袋砍去。幸亏石豹躲的及时,不然绝对脑袋开花。支书带着治保主任和民兵后生们到来才平息这场冲突。他们将天顺五花大绑押进大队部,捆在桌腿上用麻绳和皮带狠抽。直抽得天顺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玉香母女撵到大队部院里跪在山豹面前痛哭流涕地求情无济于事。翌日一早,就将天顺送到公社。公社看了材料,又将人送到县公安局。天顺在看守所羁押一个礼拜又被送回老河底。不过,这次是戴着坏分子帽子送交大队管制改造的。
金蕊带着五十块钱、二十斤小米、两斤古巴糖前来看望五弟。这时天顺的家已有两个娃娃五张嘴,说不上是老河底最穷的户,也可以说是社会地位最低下的户。低矮的房舍被柴烟熏得乌黑六皂。家里破烂不堪,炕席露着大洞,真叫家徒四壁!天顺的方脸盘瘦成了骨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半躺在炕上养病。自前年发生过那事被公安局送回来后,天顺就大病了一场。往后就落下个心口疼。心口的部位包括着许多脏器,没钱医治也闹不清是哪个脏器的毛病,反正疼起来就疼得要命,浑身冒汗,卧炕歇一段就稍好些。俩娃光着腚在炕下追打着玩耍。穿着补丁烂衫的拖弟正在炉窝里做饭。兀哪里是饭呀?
大铁锅里熬着半锅野菜汤,内中煮的叫不上名堂的黑颜色干菜,能见到有数的几粒黄米,没一丁点油水,这样的饭连猪食都不如。炉台上仅摆着的五个碗全是豁豁牙牙,没一个完整的。看着这一切,金蕊的眼窝潮湿了,鼻子酸酸的难受。头发斑驳的禾玉香难为情地说:“哎呀,他嫂,你看这家里寒碜的连个坐的地位儿都没有!”“婶子,都是一家子还客气甚!”金蕊说着就坐在蒙着土尘的炕沿上。她问过天顺的病情后就说:“你大哥忙得顾不上,叫我过来先看看。”拖弟插话,“听说大哥下放回来了,我们做小的应该先去看哥嫂哩,倒叫你们先过来了!”金蕊说:“咱可不讲究这,再说天顺病着,关照五弟也是应该的嘛!”接着禾玉香就泪眼唏嘘地诉说起这两年的殃苦,并一再提到要天送多帮着点天顺。“婶子,这些事我们也零星半点地听说了。人一辈子谁知会遇上甚事?不过我想,欺负人的人终归不会有好报。咱虽说苦点,心里没病,活得清静。”金蕊转对天顺说:“五弟,你千万要体谅你大哥,其实他心里常惦着你,你一遇点事他就难过……”“嫂,你别说了。要不是他,我能走到这步?”五弟还是那么不肯原谅大哥,金蕊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天顺岂知,他大哥眼下正坐在大队部的饭桌旁替他说话呢!
老河底大队的公共食堂于59年年根停办再没重开。然而大队部却开设了小灶一直延续至今。应名是上级下来个人吃饭方便,其实县上公社来这个偏远大队视察指导工作的干部毕竟不会太多,而为饥荒年月的大队头头们补充油水就成为小灶的主要用向。自山豹接任支书以后,老河底的日子就成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59年闹虫灾;60年大旱;61年前半年持续无雨,九月份却出现连阴十二昼夜的坏天气,致使粮食几近绝收,作为经济收入主要来源的红枣也大都裂缝糜烂。天灾够呛,人祸更惨。
59年全大队产量不足十万斤,新上任的支书为显示自己的工作成绩和对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三面红旗的拥护,竟报了二十三万斤!这一来苦了几百口子社员群众,公粮一缴,所剩无几,当年公共食堂一个壮劳力一顿饭只能分到二两重的糠窝窝一个,寡淡无油的清菜汤一碗。后来连这也吃不上了,年根只好散伙。从此人们再也不说食堂好了。连年来全大队有六人饿死,四人因食物中毒而亡,牲口死了十一头,近三分之二的男女有或轻或重的浮肿,百分九十以上的娃娃营养不良。幸亏国家后两年给大队调拨了救济粮,尽管是杯水车薪,但还是起了不小作用,否则情况更糟。
支书禾山豹的身体却没受到灾害的任何影响,甚时都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虽然十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在两个女人(林寡妇母女)身上密集耕耘。这主要得益于隔三岔五的能在大队部的小灶上打牙祭。大队再遭饥荒,供几个主要干部吃喝的粮油还是要留足的。他们怕社员见了眼红,这种事一般在深夜进行,理由是打夜工开会加餐。社员的眼睛是雪亮的,哪能被瞒住?不过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他们一般的吃食是烙油饼、炸油卷、豆腐山药炖粉条、莜面拷劳、荞面坨坨、豆面齐子等等。时下猪肉是绝对吃不到的。据说县人委发了“加强生猪收购,大力压缩猪肉内销,保证完成出口任务”的通知。不论城乡,一律停止生猪宰杀,全都给苏修还了债。山豹们馋肉了,就寻个借口宰只大队的山羊或老牛,顶多给社员分上一部分,一部分则留下供所谓“上面下来的干部”享用。
禾山豹的肩上毕竟挑着一个大队的重担,自个吃饱喝足,就不能不考虑如何为大队增加收入、使社员们安全渡过饥荒的事。当他听说劳天送要下放回村,就不由喜上心头。他这人脑子活反应快,一下就看准一条来钱的路。流船这营生可是一门好副业啊!虽然老河底还有好几个像禾绪大这样的老艄,但远不如黑虎老艄的名气大。名气大身价就高,身价高揽活的机会就多,要价当然也高。他要在黑艄身上为大队实际上也是为他自个榨取更多的油水!
这日天送带全家一回到老河底,山豹便亲自登门来请。
又敬烟又点火,一句一个叔地叫着,其殷勤程度使天送大感意外。天送想,这狗松前几年还告我害死了他爹,今日这是抽了哪股筋,待我这的好,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吧!可是他也不好拒绝,人家这的热情请咱哩,咱将将回来咋好意思不去?他就跟上支书去了大队。不想大队部已支起酒摊子,禾震江、武拴拴等大队干部以及民兵连长禾石豹都坐在桌边等着,见天送进门,都站起来表示欢迎。天送原以为是说什么事情,一看这阵势,扭头就往出走。山豹硬是把他拽住了,笑道:“叔,你看你这人,大队干部的一番心意嘛,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坐坐坐,上菜!”震江们也都叔、叔地劝他坐,他只得就坐了。
大队干部的吃喝风他早有耳闻,他一是不愿与之为伍,遭群众非议;再者他想,眼下社员们几乎家家填不饱肚皮,自己怎忍心吞吃群众的血汗?“黑虎大老艄名贯黄河,他是咱老河底的骄傲,也是咱在座的前辈,他放弃高薪,主动要求下放,非常令人敬佩!今日咱大队干部为他接风,希望大老艄往后能为咱大队献计献策多多出力!家常便饭,不成敬意,大家端酒盅,为天送叔回村干杯!”几句开场白可以看出,山豹在场面上已非常老练了。大伙和天送碰过盅都一饮而尽。餐桌上尽管没肉,但几大盘炒鸡蛋、炒豆腐、炒山药丝、炒白菜粉条也够油呼呼香喷喷的。
一个个大队干部毫不客气,就像饿死鬼托生,喝酒如吞白滚水,吃菜如风卷残云。边喝边吃边聊一阵后,谈话转入正题。山豹的提议天送认为还是能够接受的;尽管老艄有些吃亏:大队出资购买两条船,由劳天送经营,大队跟会计管帐。除去艄公们的开销外,全部收入归大队所有。给艄公们付酬但不记工分,老艄一日四块半,艄公一日三块,只在流船期间,歇下没有。用多少艄公由大队派出。天送也不失时机的提出条件:天顺身体不好,担茅子有困难,是不是再把他安排到副业队开锅驮机。天顺原本就在大队开锅驮机,是当时的支书劳天起安排的。自打成坏分子后,大队就派他去做没人愿做的臭烘烘的担茅子营生。这给山豹出了一道难题:同意了吧?心里实在不情愿;不同意吧?饭桌上就下不了台。
掂掇来掂掇去终于作出决断,“天送叔,本来上级有规定,管制对象是不准做开机器一类活的,可你既然说出嘴了,我也不好驳回。看在叔的面子上,我个人没意见。哪日支部开会时,提出来大家通过一下。”吃罢这顿饭大家走散后,石豹就给支书提出抗议,“哥,你干球甚哩!你怎能荷原则做交易!他一个扳船老艄有甚了不起,凭甚要给他弟弟换工?你巴结他有点过头了!”山豹瞪着弟弟吼,“你懂个鸡巴!我不比你憨!不舍得娃子能套住狼?你就瞅见鼻子尖底下那点小利,还能办成个球事!”后来的事实说明山豹的“高瞻远瞩”确实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
“我看你是钻进贼人的圈套了!”天起是听天送叙完与山豹订了流船协议后说这番话的,“大哥,别看你比他大着一辈,但你不一定能斗过人家!”天送道:“咱一辈子实打实,不会斗心眼,也从没想过跟谁斗阵。”天起说:“我跟他交往十几年了,还不了解个他?我起初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可是你不想跟谁斗,人家成天想着算计你,两眼紧盯着踩你的脚后跟哩!”天送道:“我就是想给大队多挣点钱,自己挣多挣少我不在乎。他能算计我甚?”天起说:“恐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我现在还不敢肯定,但我估计他要在你流船的事情上打弊斗。天送哥,按说我不该说这话,可是我怕你吃亏,我劝你把大队的流船退了。”
天送道:“退了我做甚?”“给一队流船,我不会亏待你。”天起从大队下来后,就当了小队队长。但他的提议立即被天送回绝,“不行不行,我这么大人了,怎能做这种反悔的事,这不是自个寻灰哩吗!”第一生产队的老底子是光明社,劳姓居多。天送向来反对闹姓氏家族的对立,所以他更不愿背一个一回村就一头扎进劳氏家族的名声。天起说:“既然大哥要给大队干,我也不勉强,但我还是劝你多长几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后来天送就给玉长说起这事,玉长说:“常言道,旁观者清,在事者迷。老伙计,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可晓得你连着做了两件错事?第一件,你压根就不该从河运站回来!你记得当初狗洞从兰州回来时我俩是怎样日卷他吗?你这是步狗洞的后尘嘛!人家又没撵你走,你何必要回来?第二件,你更不该跟山豹兀灰鬼订球这样的流船协议。他把你卖了你还不晓得是咋回事哩。我算把这小子看透了,奸猾得出奇!”天送被老朋友训点得灰朽朽的,耷拉着脑袋抽半天烟才说:“下放的事已成定局不说它了。就说这流船的事,咱一辈子就会舞弄个船,不做这营生你说我还能做甚?”玉长说:“我不是说你不能给大队流船,但你要想好法子。照山豹说的这种做法,你等于全捏巴在人家手里了。还有一种办法,我一月交你大队多钱,其余事你别管。”天送想,我咋越活越糊涂了?我当时咋就没想到这一点?难道我连玉长也不如了?但他不愿在老朋友跟前丢面子,就说:“反正是一球样,挣多挣少都是大队的。”玉长想,好马不吃回头草,天送不可能去寻山豹更改协议,因此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不出天起和玉长所料,一年以后,天送不得不气愤地放弃他最心爱的流船活计而跟着一队社员一道去庄稼地动弹。事情起因较多,而导火索却发生在玛瑙的儿子兔兔身上。